司南-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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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命、绮霞的命、阿言的命,如今全都牵系于她身上。
虽然她表现得坚定不移,可真等着水漫上来之时,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南,身体还是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不能辜负了他们。
她真的很担心会让他们的信任落空。
在这漫灌的冷水中,身旁的朱聿恒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这般黑暗冰冷的水下,只有紧贴的掌心给予彼此一点温暖。
仿佛绝望中的一缕光芒照耀在她的身上,阿南用尽最后的力气,朝他笑了一笑。
水已经没过脖子,滔天恶浪即将扑灭他们,而他们要投入其中,打开一条生路。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能逃离这可怖的海底,再见到天空与云朵,高山与平原。
琉璃灯已破碎于激浪,黑暗中几个人紧贴在石牌坊上,接受这最猛烈的一波冲击。
汹涌澎湃的海浪排山倒海袭来,他们同时被海浪重击,洞窟已被彻底淹没。
石牌坊摇晃了几下,终于险险立住。
等到晃动过去,阿南睁开眼。黑暗的水下,她借着日月微光,看到绮霞依旧死死抱着石柱,才松了一口气。
傅准再次按下龙凤字样,石门轧轧作响,却只晃动着,并未开启。
阿南一听这声音,立即便知道是水浪冲击石门之时,开门的机括损坏卡住了。
她立即潜入水中,捡起一块鹅卵大的石头,扑向刻字的石壁。
傅准自然知道她的来意,略侧了一侧身。
阿南将手中的石头狠狠砸向刻字,一下,两下,疯狂地砸向龙凤二字。
但石壁厚实,水中阻力又让她使不上劲,敲击在石壁上的声音沉闷而毫无效力。
朱聿恒游到她的身后,接过她手中的石头,用尽全力砸了下去。
龙凤二字在水下骤然崩裂,显露出后方的机关杠杆。
阿南示意朱聿恒将洞口砸得更大一些,她扯过日月,往里面照了照。
黑洞洞一片,根本照不清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死死憋住最后一口气,将手伸进石壁后的空洞,摸索机括结构,飞快确认各个零件的用处,并迅速确定了其中连通石门的那一条路径。
可是,出问题的那部分,远在他们看不到也摸不到的地方,显然没有任何办法能准确判定。
除非,他们将刻字石壁与石门之间所有的空洞敲开,否则,根本无法检查出哪一点出了问题——那是没有几个时辰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剧烈的运动让她憋气更为艰难,水压让她的胸口沉闷难耐,长久未曾呼吸的窒息感让她的动作难以支撑。可她还是固执地拿着石头,狠命敲击着,要用最后的时间寻到那一处机括卡住的地方,死都不肯放弃。
手掌被人握住,手中的石头被人拿走。
是朱聿恒摊开她的手掌,在她的掌心写了“宝山时钟”四个字。
阿南的脑中,顿时瞬间闪过她年幼时搬运师父的时钟损坏,傅灵焰凭着几下敲击,便确定了损坏点的过往。
她在水下愕然睁大眼,看着面前的朱聿恒。
朱聿恒微微朝她点了一下头,然后将自己的耳朵贴在了石壁之上。
他的意思是,他要像当年傅灵焰一样,凭借着敲击机括的声音,把卡壳的那一点找到。
阿南想告诉他,不可能的,即使他也具有棋九步的能力,可他初涉此行,对于机括之学如此浅薄,如何能靠着天赋,弥补那几十年的经验?
但,事已至此,除此之外已没有任何办法。
既然阿言还没有经验,那便让她用尽全力,替他弥补上。
阿南一转身附在敲开的洞壁上,将臂环探入那个缺损的洞中,流光沿着机括,向里面射了进去。
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傅准,此时也终于游了过来。
他知道了他们要做什么,也不愿相信朱聿恒能凭借着听力寻找到那处故障。
只听得阿南的流光在空洞中掠过,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偶尔碰到金属,但更多的是与石壁相碰撞的声音。
她立即收回流光,第二次便转换了角度,往金属声密集的地方击去。
虽然石壁后的零件并没有宝山时钟那么琐碎细小,可如今他们都已是强弩之末,心口跳动紊乱不堪。而且声音在水下听来,大多失真,洞壁坚厚,能传到耳边的更少。
在这样的生死关头,阿言所面临的困境,比之当年的傅灵焰更甚。
而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顾胸口那难耐的窒息疼痛,将头紧贴在石壁之上,竭力听得更清晰一些。
“淙淙”声是水流穿行波动,在石壁内久久不息;“擦擦”声是流光在洞壁上划过,低沉又令人微感不适;“铮铮”声是流光切过较小的机括,声音清脆动听;“咔哒”声是机括相接处被流光勾到,两种或者三四种高低不同的声音会随之波动开……
他闭着眼睛,仿佛忘了自己身在深海,一动不动附在石壁上,凝神仔细倾听。
阿南则不顾一切,一次又一次地用流光反复击打里面的机括,不肯停歇。
水压沉重,因为窒息与大脑空白,朱聿恒精神有些恍惚,倒似屏蔽了一切外界混乱与杂音。
像是抽离了魂魄,他有一种神游身外的怪异感觉,好像贴在石壁上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影子,他整个人已经穿到了石壁之内,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里面一切复杂机括的连接与碰撞。
他慢慢地贴着石壁往后移动,仿佛追逐着流光,看见它穿过石壁、擦过金属杆子、缠上了一个棘轮又被阿南收回……
他的耳朵中,终于传来了一声不和谐的异响。
流光敲击过一片清脆的金属,在泠泠嗡嗡之中,夹杂着一声轻微哒哒声。
在这机括交汇处,应该是大片不同的金属声音联成一片,金声此起彼伏的地方,绝不应该出现这样略带沉闷的声响。
他猛然睁开眼,朝着阿南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再向这边敲击一次。
与他一样贴在洞壁上倾听的傅准,终于忍不住转头瞧了他一眼,又看向阿南,那双总是微眯着的浅色眸子中,瞬间闪过错愕与惊骇。
这两人,一个女海匪,一个皇太孙,一个恣意妄为,一个高居朝堂。可,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人生,但他们不知道哪里——或许是那种一往无前的姿态,又或许是那般不肯放弃的倔强,简直如出一辙,一模一样。
真没想到,这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居然能并肩携手,或许以后,再也无人能抵挡他们。
这突如其来的发现,让他心口涌起一种难言的不安。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朱聿恒手中的日月。
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这本应只有傅灵焰才能操控的武器,如今在水中幽荧发亮,照亮了那只举世无双的手,在水下显得虚幻而迷离。
傅准瞬间恍惚,但,他随即转身,屏蔽所有念头离开了洞壁,游到了石门旁边。
是不是棋九步、他能否与阿南并肩,都不重要了。
毕竟,能活着离开这里,才有意义。
绮霞望着阿南,吸着气囊中最后的气体,在心中茫然地一遍又一遍想着江白涟。
她想着八月十八汹涌大潮中他乘着莲花破浪而来的姿态,想着他在水下紧紧拥住自己的结实双臂,于是便也不再太过害怕。
无论如何,她的人生里面,出现过那个永远十七八岁,蓬勃年少的江小哥,这让她此生不再惧怕水下,不再惧怕黑暗。
而阿南已经再次射出流光,击打在刚刚那一处地方。
再次听到那声音,朱聿恒用了片刻确定方位,旋即捡起地上那块石头,朝着洞壁毫不犹豫地尽力砸去。
刻字的洞壁后方,原本便被掏空而设置机括,此时在他重重击打之下,石壁终于崩裂,裂缝的中心被他用力敲出个巴掌大的小洞。
阿南立即游了过去,朝洞内一望,洞后的机括中,赫然有一块卡在棘轮中的碎石,将那轮子咬死不放。
她一把抓住石头,将它从棘轮中迅速清掉,然后朝朱聿恒一点头,拉住他的手腕,带他游回了石壁前。
被敲掉了“龙凤”二字的石壁上,黑洞洞的后方只残留着两根压杆。
这一番漫长的历险,到此时他们都已经精疲力竭,可看着这最后的希望,身上不知从哪里又涌出了力气,
生死存亡,在此一举。
朱聿恒抬起右手,将掌心放在一根压杆的上方,看向另一边的阿南。
但阿南却悬游在她那根压杆之前,转头看向了牌坊,骤然向石柱那边伸出了手。
流光在水下一闪,细微如蛛丝般绕过了正在牌坊后合十祈祷的绮霞腰部,又继续向水下穿梭而去,飞快缠上了傅准的胸部。
一拉一扯间,流光缠绕过二人,阿南又在臂环上一按,流光从她手腕松脱,傅准已被紧紧地跟绮霞捆缚在了一起。
日月珠光在水下太久,已显黯淡,照不出那边傅准的神情,但依稀看到他立即扯住流光,试图将其解开。
阿南当机立断,回身朝向朱聿恒,伸出左手斜斜向下一挥,两人的手掌同时向着杠子压下。
大股的水骤然奔涌,窒息黑暗的水下,长长的“吱咔”声终于传来,那道石门震荡着缓缓打开。
内外水流同时交汇激荡,傅准预计的旋涡随着石门打开的瞬间形成,一股巨大的吸力贯穿过水洞,将他们所有人的身体向外疯狂扯去。
那力量太过强大,坚实的青石牌坊已摇摇欲坠。
傅准恼怒地扯了一下身上的流光,想将它抛离。可阿南手法刁钻,流光的精钢丝将绮霞与他绑得死死的,一时根本无法解开。
他恨恨一脚踹在牌坊之上,在激流中飞扑向了慌乱抱柱的绮霞,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
毕竟,他们现在是真正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她要是被水流卷走,流光如此锋利,非将他的胸部勒断不可。
要想活下去,他只能带着绮霞一起逃生。
而石壁前的阿南与朱聿恒无处借力,眼看便要被水流疾卷入洞中。
在令人无法睁眼的激流之中,阿南感觉到了朱聿恒的竭力接近。她只来得及错愕看了他一眼,便已经被他紧紧抱在怀中。
箍紧的双臂,像是永生永世也不愿再放开她一般,竭尽全力,至死不渝。
下一刻,激荡的水流奔涌而至。
朱聿恒手中的日月,在旋涡疾卷的刹那,卷上了他们的身躯。
青石的牌坊被旋涡拔起,洞中所有东西皆遭涤荡,他们两人的身躯彻底失控,被裹挟着直冲向石门彼端。
阿南的手,不由自主也紧紧回抱住朱聿恒坚实的背脊。
呼啸而过的激流,疯狂跳动的心口,混乱的血脉声在耳边激荡,整个世界瞬间黑暗。
在失去意识之前,阿南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就这样与阿言死在一起,让他这双手紧紧拥抱着自己永沉海底,这算不算也是一种得偿所愿,人生圆满?
毕竟,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一生中最心动的一双手。
湍急旋涡之中,唯有日月光华旋转,如万缕通透的情丝,将他们两人的腰腹紧紧捆束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第126章 今我来思
江南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杭州的秋天,残荷金黄,烟波浩渺,偶尔一阵风送来,桂花香便飘散于大街小巷,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日头还有些热烫,绮霞坐在医馆的桂影中,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抬头看向上方。
一簇簇一丛丛的金色小花簇拥在绿叶间,微风拂过,细小的落蕊擦过她的脸颊,带来温柔的微痒感。
阿南送的松香缎马面裙上落满了桂花,绮霞抬手将它们轻轻掸去,忽然在心里想,阿南要是在这里的话,肯定要做了桂花糖和自己一起分享了。
这世上,和她一样又爱吃又贪玩的人可不多见;能与她手挽手去偷窥街上俊男靓女的更是罕有;而在必死的危难中,能奇迹般让她逃出生天的,只有她一个。
正有些伤感之际,忽听得医馆的婆子喊她:“绮霞姑娘,请进来吧。”
驰名杭州府的妇科圣手,在保和堂坐诊五十年什么人没见过,也对她的体质啧啧称奇。
老头在她腕上搭着脉,口中说道:“之前你月事不净,我以为你这辈子没养娃的指望了,结果你那个恩客董相公流水价花钱,各种滋补下来,你居然调养好了,还怀上了……”
绮霞欣喜又伤感地抚摸自己的小腹:“那,大夫你看我的孩子,目前状况如何?”
“不太好。没见过你这种人,都有身子了还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现在整个人气虚劳损,胎气羸弱,难办。”
绮霞弱弱解释:“我也不想落水的,没办法啊……”
老头撇开她的手腕,皱眉道:“行了,滑胎药你要哪种?平时不喝避子汤,现在怀上了可要一番折腾了……”
绮霞心下一惊,忙道:“这孩子,我要的!”
老头诧异看她一眼:“要什么要?教坊的姑娘居然要孩子?人家都是怀上了打不下来才勉强生的。”
“我要的!”绮霞一字一顿坚定道。
老头捻须打量她,道:“那你跟孩子爹说,这娃没问题。只要肯花钱,我包你七个月后瓜熟蒂落,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
见他这样说,绮霞眼圈一红,声音有些许哽咽道:“好,无论如何,付出一切,我也要把孩子好好养下来。”
走出保和堂,门外等她的卓晏在一群来看妇科的大媳妇小娘子中间显得格外惹眼。
家中出事后,他低敛了一段时间,但毕竟本性难移,过了那段日子,他又开始蠢蠢欲动,虽然无法再穿飞鱼服,可服饰又锦纹鲜亮起来了。
“怎么样,大夫说情况还好?”卓晏将手中的芭蕉卷递给她,绮霞从中拈了一颗盐渍梅子吃着,说:“大夫说没什么大事,你陪我去买点布料吧,我要学着做小衣裳了。”
“真想不到,以前在教坊中就属你最讨厌小孩子,结果你现在居然要当娘了。”卓晏觉得自己心情有点复杂,抓了颗梅子一咬,一股酸气直透胸口,“话说回来,你真的要离开教坊了?”
“不然呢?我可不愿意让孩子在教坊司长大,将来和我一样。”
“幸好有阿南啊,她一句话,就帮你解决了一切。”卓晏感叹道。
绮霞啃着梅子,沉默点头。
其实她与阿南发现自己可能有孕之后,很快便遭遇了变故,想来阿南也只能仓促对阿言提一两句。
但因为是阿南拜托他的事情,他立即替她办好了。
等绮霞回到应天教坊司时,便发现朝廷早已传了脱籍文书过来,甚至返还了这些年来她所交的脂粉费,随时可以带着钱走人。
“离开教坊司后,你准备怎么办?”
“说起来你不信,我现在可也算是个小富婆了。”说到这个,绮霞的情绪欢快了些,“顺天教坊司前几日已将我历年缴纳的脂粉钱送返了,哇,你肯定想不到我这些年被他们搜刮了多少钱!如今我拿着钱在河坊街买了个铺面收租,又在后面巷子置办了一处宅子,雇了一个婆子在家打理,下半辈子我只当包租婆,生活也绰绰有余啦!”
“那敢情好啊,带我去认认门?”卓晏也为她欣喜。
两人在布庄买了匹触手柔软的松江细布,便来到清河坊。绮霞买的铺子门面不大,但面对着熙熙攘攘的街口,被人租去卖四季果品和糖果蜜饯,生意十分兴隆。
此时正有一家三口过来店里买糖。父亲清秀温文,手中拎着大包小包立于门外,静等着里面的妻儿挑选东西。孩子母亲戴着帷帽,虽看不清面容,但玲珑的身材与清柔的声音,也令人感到可亲。
那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