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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司南-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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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任性。我只是想看看,如果我没用了,公子还会不会想起我。”阿南抿唇站起身,任由外面的烈日笼罩在自己身上,“毕竟,我以后可能要,让他失望了。”
  她一个人,从几乎被夏日荒草淹没的小径,慢慢地向着波光粼粼的西湖走去。
  可惜,再好的湖光山色也无法让她注目。她呆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许久,收拢了十指,紧紧握住拳头。
  年少时的她,立志要做一个让公子永远离不开的,最重要的人。
  可如今她的手,已经废掉了。
  她失去了属于自己的、最好用的手。
  如今,她见过最好的手,长在一个与自己注定敌对的人身上。
  卓晏盯着皇太孙殿下的手,发了一会儿呆。
  听说这双手当年上过阵、杀过敌、开过弓、拿过箭,可是为什么自己这双养尊处优的手,似乎还比不上他呢……
  此时这双手正拿了一份案卷,放在他的面前:“广东市舶司怀远驿,两年前四月份的案宗。你看看那个司南的档案。”
  “殿下在关注这群从忽鲁谟斯回归的海客?”卓晏扫了一遍,这一股海客,共有男女老少百余人。自言是炎黄后人,先祖在宋亡之后漂泊海外。三宝太监下西洋后,他们寻踪溯源回归故土。
  女子中,有一个叫司南的,其年十七岁。身可五尺二寸,手足修长,身材高挑,皮肤微黑。语言有江南吴语腔,自言先祖为江南人,百余年来未尝忘却乡音。愿与族人一起回归故里,永世再不离华夏。
  卓晏开动他那灌满风花雪月的脑子,心想,皇太孙殿下难道是对这个姑娘动了心思,所以来找他参谋?
  可这回归时十七岁,如今都十九了。京城的闺秀们十四五岁就出阁了,她年纪这么大还嫁不出去,肯定是哪里有问题。
  难道皇太孙竟然好老姑娘这一口?
  他还在胡思乱想中,听得朱聿恒又问:“所以,阿晏你知道那个阿南的来历吗?”
  卓晏呆了一呆,才迷惘地问,“哪个阿南?”
  朱聿恒瞧着他,用尽量平淡的口吻说:“就是那日在酒肆,你邀约喝酒的那个姑娘。”
  “哦,她啊,她是绮霞认识的一个姑娘,她们以前在顺天相熟的。”卓晏竭力回忆当天那个姑娘的言行举止,“据说她父兄逼她嫁给一个老头儿,她只好跳河逃家,被人救到这边来了。我见她如此可怜,便请她吃了顿饭……”
  “被逼跳河?”朱聿恒唇角弯起一抹嘲讥的笑容,“这么说来,确实可怜。”
  “是啊,殿下您是没看见她当时那狼狈的模样,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处整齐的,披着件打了补丁的旧衣服,又披头散发的……”卓晏说到这里,才回过神来,迟疑问,“殿下……找她有事?”
  诸葛嘉和侍立在朱聿恒身后的韦杭之,一起露出看白痴的眼神。
  卓晏不肯服输,还他们以“莫名其妙”的表情。
  朱聿恒停顿了片刻,只说:“你准备一下,待会儿随我去一趟春波楼。”
  “春波楼?这地儿我熟!”卓晏接触到自己熟悉的领域,脸上顿时露出了灿烂笑容,“殿下以前去过那里吗?有相熟的姑娘吗?”
  “没有。”朱聿恒打断他的话,示意韦杭之向卓晏介绍一下情况,“我去那边,等一个人。”
  刚一出门,卓晏就揪住韦杭之的袖子,压低声音追问:“杭之,殿下看上那个女人了?”
  韦杭之甩开他的手,说:“别胡乱揣测殿下的心思。”
  “这不是揣测,这是关怀嘛、关怀!”
  韦杭之迟疑半晌,有些惘然:“可能……确实有点兴趣。”
  毕竟,殿下当初在人群中第一眼看见她,就叫他去打探她的情况;这回广东市舶司的案卷,也是八百里加急调来的。这么兴师动众,只为了摸清一个女人的底细,还是殿下有生以来破天荒头一次。
  卓晏看着韦杭之的神情,啧啧摇头去换衣服:“圣上怎么选了你这根木头当皇太孙的侍卫?这要是我的话,第一天就给殿下办得妥妥儿的,直接把她扒光送到殿下床上了!”
  韦杭之嘴角抽了抽,说:“你们神机营不是被她闹得鬼哭狼嚎死去活来吗?她把你们全营扒光了还差不多。”
  “嚯,平时看你不声不响的,原来你嘴巴这么毒啊!”卓晏正要和他理论,猛然间却回过神来,差点咬到了自己舌头,“她她她她她……她难道就是……大闹神机营那个女刺客?阿南就是那个女海客司南?”
  韦杭之板着一张脸:“而且也是昨天和你在酒楼里喝酒的那个阿南姑娘。”
  “什么?”卓晏想起自己在酒楼里悄悄透露给阿南的那些讯息,不由痛苦地捂住了脸,“要死要死要死,我还跟她说,女刺客身高八尺腰阔十围来着……估计她当时在心里嘲笑了我一百遍啊一百遍!”
  再一想,那姑娘虽然狼狈不堪蓬头垢面,但自己当时还打过她主意来着——虽然好看的姑娘他一般都会打打主意——难怪殿下看上她。
  韦杭之鄙夷地看着这个花花公子,示意他记住接下来的安排:“得了,这么大的事你泄露给了她,没治你军法是因为你不经意间接近了女刺客,也算立功了。现在你也算是认识她了,所以,有件事需要你去办一办。”
  “行!殿下对扎手的刺玫瑰有兴趣,我就义无反顾帮他把刺掰掉,摘下来送给殿下!”
  夏天午后,西湖的暖风熏得人慵懒欲睡。
  从西湖边一路慢慢走回来,阿南因心情沮丧而整个人蔫蔫的。在院中坐了一会儿,想起到杭州后一直躲在屋内,前几日在船上借的衣服,还没归还萍娘。
  于是她取出浆洗好的衣服,寻到石榴巷。刚走到巷子口,便看到一个女人坐在井边,放声哀哭。
  正值晚饭时分,周围没什么人。阿南听那女人的哭声凄苦绝望,担心她会一时想不开投井自尽,于是就走近了几步。
  待看清那个人的样子,阿南错愕不已,赶紧几步赶上去,挽住她的手臂问:“阿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放声大哭的女人,正是她要找的萍娘,囡囡的娘。
  萍娘哭得脱力了,两眼都失了焦距,抬头看她半晌,才认出她是谁,当即死死揪住了她的手,艰难发声:“你……你为什么要给我那么大颗珠子,结果现在害得我家破人亡……”
  阿南双眉一扬,问:“是囡囡出事了吗?”
  “不……也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是好心……是我命不好嫁错了人……”萍娘泣不成声,但从她破碎的叙述中,阿南总算也拼凑出了来龙去脉。
  原来囡囡把她送的大珍珠交给母亲后,萍娘一看就知道这珠子价值非凡,吓得站在码头等到天黑,见她一直没有回来,只能先带着珍珠回家。
  谁知她那个赌鬼老公见她这么晚回家,一通逼问,抢了珍珠就去当掉了。因为身上揣着大笔的银钱,他进赌坊赌了几把大的,最终不但输个精光,还欠下了一大笔赌债。
  就在刚刚,来逼债的赌坊打手们,拿着她丈夫签字画押的字据,抓走了囡囡,要用她抵债。
  萍娘从家中追到巷口,被那群人踹倒在地,再也追赶不上女儿,只能坐在这里放声痛哭,打算一死百了。
  “我知道,姑娘你也是好心……可、可现在全完了,我没有女儿,真的活不了……”
  “我替你去找她。”阿南干净利落地把自己带来的衣服往她怀中一送,“哪个赌坊,要卖去哪儿?阿姐你放心,今晚你在家等着,我一定把囡囡带回来。”
  阿南就这样,一脚踏进了春波楼。
  春波楼,杭州府最有名的销金窟。院落三进,第一进喝酒、品茶、听书;第二进喝花酒、听艳曲、看胡舞;第三进则斗鸡斗蟀、走狗走马、赌博掷采。
  本朝太、祖对赌博深恶痛绝,被发现后剁掉双手的赌徒都有,但立朝六十年后,风气逐渐宽松,民间赌博之风渐盛。春波楼的幕后老板能建出这么大一个场面,自是手眼通天。
  阿南进入第一进大门,径自穿过热闹的说书人群,走向第二进院落。
  坐在前头听书的一个锦衣青年转头看见她,眼睛顿时亮了,抬手抓了一把瓜子,就走到她面前。
  他伸手拦住她,笑吟吟地摊开手掌:“阿南姑娘,瓜子吃吗?”
  阿南顿了顿,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位卓世子卓晏。
  他今天依然一身贵气逼人,紫金冠白玉佩,锦衣紧裹在身上,勾勒出他引以为傲的身材。
  “咦,是你啊?”阿南没料到在这里能遇到这个纨绔子弟,诧异地眨眨眼。
  卓晏嗑着瓜子和她聊天,仿佛两人很熟似的:“你怎么来这儿了?哎呀今天、衣服合身多了,头发也整齐了,就是还有点土气,下次我教教你最近江南的姑娘们时兴穿什么衣裳……话说兄嫂还逼你嫁给老男人吗?”
  “我有点事,待会儿和你聊。”阿南现在哪有闲心和他闲扯淡,抓了两颗瓜子,就往里面走。
  第二进门口的守卫看见一身粗布荆钗农妇打扮的她,正要伸手阻拦,卓晏在后面发声说:“这是我朋友,进来开开眼的,你们别为难她。”
  看看卓晏那通身气派,守卫对望一眼,迟疑退下了。
  穿过第二进院落,走到第三进院门前时,卓晏再度笑嘻嘻地抬手拦住了阿南,问:“阿南,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地方吗?我爹说过,其他地方随便我怎么浪,可要是我迈进这种地方一步,就要打断我的腿啊!”
  阿南朝这个花花公子笑了一笑,说:“听你爹的话没错,好少年怎么能来这种地方?”
  说完,她也不管左右守卫,一脚就踹开了大门。


第19章 风起春波(2)
  聚赌的地方和外间完全不一样。
  前两进院落富丽堂皇,高轩华堂,怎么气派怎么来;这里却是低矮的屋梁,密不透风的门窗,里面乌烟瘴气的,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南进去的动静这么大,那群赌红了眼的人却只有寥寥一两个转头看了她一眼。有人面露诧异,有人只顾着搂桌上的钱,还有人叫着:“呸呸,女人,真晦气!这把又要输了!”
  阿南四下扫了一眼,径自走到钱堆得最高那一桌,把输得嗷嗷叫的一个男人推搡开,在庄家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低头看了看桌上的骰盅,问:“怎么来?”
  庄家是个獐头鼠目的中年人,摸着下巴胡子道:“买大小,押注一两起,输赢一赔一,庄家抽一成。开盅前可以加注,最多一百倍。”
  阿南一摸袖中,才发现来得太匆忙了,竟身无分文。
  她转头朝门口的卓晏勾勾手指,说:“借一两银子给我。”
  卓晏苦着脸,看看她又看看脚下门槛,天人交战许久,终于迈进来摸出一块散碎银子给她:“一两没有,这是最小的一块了。”
  阿南入手掂了掂,丢在桌面上:“三两四钱,全买大。”
  这边庄家摇盅呼喝大家下注,旁边就有人拿了秤过来称银子,确认重量之后,给她换了三大四小七个银饼子。
  骰盅倒扣桌上,所有人落注完毕,揭开来果然是个大。阿南又将面前的六两八钱全推到一起,继续押大。
  庄家这回摇的时间延长了一点,目光在阿南身上停了停,然后落下骰盅,示意众人该下注的下注,该加注的加注:“开了开了,都快着点!”
  站在旁边的卓晏看见阿南不动声色地摸上了自己的手腕。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但因为有衣袖遮着,他只看出似乎是一个镯子或者手环的轮廓。
  开盅,十四点大。
  庄家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但也没说什么,示意大家继续下注。
  阿南继续押大,根本懒得动。
  旁边几个输惨的赌徒便放弃了赌博,转到这边来看这女人赌博。
  卓晏站在阿南身后,看她连押十二把大,庄家连开十二把大,就算是他这样从没赌过的人,也觉得牙酸起来。
  阿南面前已经堆了如山的银饼子和银票,在她再次将所有赌注推到大上时,庄家终于开了口,说:“姑娘,在我们这边耍诈,是要砍手的。”
  “我没耍诈呀。”她舒服地找了个惯常的瘫软坐姿,此时已经蜷缩在了椅圈内,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笑吟吟地瞄着他,说,“我只是不让别人使诈而已。”
  这话一出,旁边围拢的赌徒们一看庄家的模样,顿时个个都脸上变色,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
  庄家把骰盅一放,沉着脸道:“我看你不是来赌钱的,是来闹事的。”
  “我真是来赌钱的呀。”阿南靠在椅背上,抿了抿鬓角一丝乱发,唇角含着一丝轻淡笑意,“先赢点钱,顺便在你们这里赎一个人。今天你们带进来的那个小孩,叫囡囡的,我想把她带回去。”
  庄家眼中闪过一丝讶色,又打量她几眼,对后面人使了个眼色,说:“我累了,手不稳,跟堂里说要换人。”
  阿南也不急,甚至还将一只脚蜷到了椅上,那姿态要多散漫有多散漫。
  周围人大哗,就连仅剩的几个还在赌钱的,也都结了自己的钱,凑过来看热闹了。
  有人嚷嚷道:“姑娘,要不你拿了钱赶紧走吧,我估计鬼八叉要来了!”
  “什么鬼八叉?长得很丑像夜叉吗?”阿南问。
  众人见她不知道,便纷纷说道:“鬼八叉啊!坐镇春波楼的老供奉,传说他曾经同时开八局,每一局都被他叉得死死的,所以人送外号鬼八叉!”
  “哥几个今儿先别走,留下来看看鬼八叉的手段,等着大开眼界吧!”
  “喔,听起来蛮厉害的。”阿南隔着袖子抚弄自己的臂环,脸上笑意更浓,“那我得见识见识。”
  不多久,门帘一动,里面出来一个干瘦老头,皮包骨头跟骷髅似的。他往阿南面前一坐,问:“掷卢、骨牌、叶子戏,姑娘喜欢哪种,老头陪你玩玩?”
  “老先生能同时开八局,想必术算很厉害,那我们就来玩一玩骨牌。”阿南利落地说道,“不过赌注我先说好了,我得要一个人。”
  “就是今天送来那个小女孩吗?”鬼八叉扯着豁了门牙的嘴巴一笑,“人就在后堂,你放心,先推几方再说。”
  骨牌中推一条,即洗好牌后两两叠砌,然后双方掷点拿牌,按大小进行赔吃。然后双方继续掷骰,不断推下一条,将一副骨牌翻完,称为推一方。
  在这个过程中,看运气,也看记性和计算。一是要记住已经翻出过的牌,二是要计算还未翻开的骨牌中,对方拿牌的概率和剩余牌面组合的可能性。骨牌一副三十二张,共用四副,每次出八张,因此每次推一条下注时,进行的计算都无比繁杂。
  卓晏之前没有赌过,看不懂他们的牌,只见阿南的手不断摸牌又不断打出,也不懂什么意义。他只注意到她手心手背和手指上有不少细小的伤痕,和皮肤上的细纹混在一起,根本数不出数目来。
  而且,她抓东西的时候,手特别有力,握牌的时候简直不是在捏,而是在攫取掌握,那牢固执拗的模样,似乎永不会放手。
  卓晏正神游天外,没注意到随着牌局的进行,周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只剩下众人的呼吸声,在压抑低矮的屋内回荡。
  其中最急促最大的呼吸声,来自于鬼八叉。
  他盯着桌上翻开和未翻开的牌,脸色灰白,额头冷汗涔涔。他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却迟迟没有掷出下一把骰子。
  而他对面的阿南,却是悠然自得地敲着手中的骨牌,说:“老先生,年纪大了,就别硬撑着啦。咱们已经推了十一局,四十四条三百二十张牌,八八组合数目以亿万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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