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第1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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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被傅准废掉双手之时,她也曾经深陷于绝望。但,她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仿佛看见了母亲那双遍布伤疤的手。那双在海盗窝中养活她们母女的手,那么丑陋,甚至因为残缺而有些可怕,却是她此生最依恋最难舍的温暖。
这世上,再也没有这样一双手了。
她这一生中,遇到过多少双漂亮的、绝妙的、有力的、温柔的手,可唯有她母亲那双不完整的手,才是她人生最初的起点。
她抬手按在面前敦煌的青砖城墙上,手指收得那么紧,就像握住了母亲的手,许久不愿放开:“阿琰,我去闽江时,曾依稀觉得当地人讲的话似乎有点熟悉,现在想来,大概因为我的记忆中,还残存着母亲的口音吧。所以即使我在海上出生、成长,可自然而然的,在返回陆地之后,在看到中国塔的那一刻,感觉像回到母亲的怀抱般安心……”
她声音颤抖,手背因为收的太紧,青筋凸起,几近痉挛。
一只坚实又温柔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那双举世难寻的手张开五指,抚慰她暴突的青筋,插入她的指缝,与她紧紧相扣。
他紧握着她痉挛的手,将她所有的伤痕包容于掌心中。
他拥她入怀,让全身脱力的她埋在自己心口。冬日严寒被隔绝在外,她急促散乱的呼吸逐渐松懈下来。
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既然你找到家了,那咱们去请泥瓦工匠并高僧大德,在你家原址起衣冠冢,诵经超度九九八十一天,这样,你回去时便可以迎你爹娘魂归故里了……我听说,海边人都这样替不归的亲人招魂。”
阿南默然听着,慢慢闭上眼睛,将自己的脸深埋在他的胸前。
“阿南,你父亲这边已经没有亲人,但外祖家应该还有人在,你母亲有来历有印记,寻找他们并非难事。到时候你有了根,有了亲人,便不会如此孤单了。”
或许,有了牵绊之后,她能安心在属于他的王朝疆域中生活下去,至少,不会再那么轻易离开,断然决绝。
因为心中这不可遏制的侵占欲,他握着阿南的手又更紧了一分,哪怕会让她感到疼痛,也在所不惜。
阿南紧抿下唇,默然的,哽咽着“嗯”了一声。
这辈子,她一直都是自己手握利刃,拼杀出一个天地。但此刻与他十指相缠,感觉他那有力的掌握,她第一次恍然觉得,或许,能切实与另一个人相互依靠、两个人一起努力奔赴向前,也未尝不好。
朱聿恒吩咐士兵去下方劝离那个妇人,让工头多关照她与孩子。
那妇人离开寒冬的河水上岸后,旁边果然跑出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拉着她的手一起离开。
两人携手站在城墙上望着这对母子领了饭食离开,不觉看了许久。
天色渐晚,日光黯淡,寒风已起。
两人正要离去时,朱聿恒忽然想起一事,取出一个盒子递给她:“差点忘了这个,刚从顺天送来。”
阿南打开盒盖,眼底便有青蓝的光泽泛起。
盒子中,是她遗落在他手里的那只绢缎蜻蜓。它一如往常,半透明的翅翼轻颤,似乎下一刻便要乘风飞去。
阿南怔了怔,伸手将它取出,指尖抚摸过它幽蓝的翅膀,托在自己的掌心之中:“终于舍得还给我了?”
朱聿恒轻声道:“对,我不介意了。”
阿南抬眼看朱聿恒,似乎在问不介意是什么意思。
“一开始,是怀疑它与三大殿起火有关,所以不能还给你。后来,知道它是你送给竺星河的信物,所以不愿还给你。但现在,我知道你的心了,所以我敢还给你了。”
她默然垂眼,将蜻蜓从食指转到小指,又转到手背再旋入掌心,叹了口气,问:“天底下还有你不敢的事?”
“其他的没有,但与你有关的,我不敢去冒险。”
听着他如此赤诚坦率的话,望着手中蜻蜓,阿南心下竟觉微微悸动,难以自抑。
他直直盯着她,目光一瞬不瞬,声音亦是平缓有力:“阿南,我此生前路叵测,生死难料,可因此能遇到你,一切灾祸便也成了命运恩赐。我无惧无畏,甚至满怀感激。”
明明应该恼怒他这么久才把蜻蜓还给自己的阿南,此时却只觉眼眶热热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最终,她只深吸了一口气,站在城墙上抬眼望着远处绵延起伏的荒野与沙丘,举起了手中的蜻蜓:“算了……”
她转动机括将蜻蜓尾巴后面的金线拉紧,然后将它举在冬日朔漠的狂风之中,狠狠一拉。
在漫卷浩荡的西北风中,青蓝色的蜻蜓振翅乘风而起,向着遥不可见的远方疾飞而去。
它飞得那么急,那么快,冬日黯淡的日光只来得及让它闪出一抹幽光,它便拖曳着那缕蓝紫光线,彻底消失在了这片广袤无垠的大地之上。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注2)
它仿佛从没来过这世间,又仿佛永远刻印在了她心底最深处。
她年少时曾夜夜枕潮而眠的那些梦境,在这一刻全都成为了不可追寻的过往。
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剜心割肉。
盯着蜻蜓最后消失的方向,阿南伫立许久,将自己僵举在半空的手缓缓放下,默默牵住了朱聿恒的手。
他掌心灼热,在这般的冬日风中,那热量自她的手上蔓延,足可熨暖她的心口。
他们都没说话,只携手望着面前这浩大的世界,久久静默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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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中国塔是明清时海外水手对罗星塔的称呼。当时未必已有这个称呼,但我很喜欢所以就写上了。
注2:出自李白的《短歌行》。
第166章 鬼域照影(4)
皇帝御驾,一切都以妥善为要。朱聿恒亲自领兵去城内布防巡逻,而阿南是个闲不住的人,略作休息有点精神,感觉身上伤势也没什么大碍了,挂念起在郊外守墓的卓晏,便骑马出了城。
龙勒水蜿蜒流淌过灰黄的荒原,冬日夕阳薄薄披在绵延的大地上。
尚未到墓前,阿南便看见了卓晏的身影。却见他被一个孩子拉着离开了墓地,往后方快步走去。
阿南有些诧异,追上去问:“阿晏,你上哪儿去?”
卓晏抬头看见她,指了指拉着他大哭不已的孩子,道:“他娘出事了,我来看看。”
阿南看着这孩子脸上的鞭痕,问卓晏:“你认识他?”
“嗯,他娘出去干活时,他偶尔会溜达到我那边,挺懂事的。”
转过土堆子一看,下方河床上,一个女人昏迷不醒,倒在水边。
原来她在河中戽水太久,冻得腿脚麻痹,回程中摔下河岸撞到了头,至今未醒。孩子拉不动她,只能来找人求救。
卓晏忙和阿南将她送回窝棚,安置在干草铺上。卓晏问明了灾疫大夫所在便急忙跑去了,阿南想着给她烧点热水,正去河里打水,忽听到身后传来诧异声音:“南姑娘?”
回头见是墨长泽和几个弟子,阿南便打了个招呼:“墨先生怎么在这儿?”
墨长泽道:“龙勒水是此地命脉,河水忽然干涸,必有大事,我带弟子们来查看一下。”
阿南点头,又指了指岸边,说道:“河水涨落不定,灾民们还在修筑堤坝,这边工事该有些预应方案才好。”
“是该出个方案。但天灾频繁,纵然我们救得了此地灾民,又如何救济天下灾民?就算救得了全天下的灾民,可还不是众生皆苦,每个人都奔波挣扎在这世间,营营苟活。”墨长泽叹道。
阿南默然,心道若青莲阵法彻底发动,这边怕是水都没了,还修筑什么堤坝?
抬头看见卓晏带着大夫过来,走到了墨长泽身后。他显然也听到了这番话,眼中泪光涌起,悲难自抑。
阿南感慨地想,人生巨变,卓晏这个浪荡子也终于开始懂得人生艰难,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听墨长泽他们商议如何改水道,阿南便道:“我看此处地势,应当适用渴乌,也就是过山龙。墨先生,我画个图样给你瞧瞧看合适不。”
时间紧迫,她匆匆画了个大概,墨长泽看着草图眼中放光,又遗憾道:“只是沙漠之中哪来如此多的木头竹竿,终究难以施展。”
却听旁边卓晏迟疑道:“虽然没有竹木,但龙勒水出敦煌后,在下游有个水草丰茂之处,生长着不少芦苇。我看过有人以芦苇和上胶泥,加以烘烤,亦能造出相似物件。”
墨长泽大感兴趣,道:“这种法子在南方较多,我久居北方,倒不是很熟悉,你具体和我说说。”
卓晏顿时瞠目结舌。
他过往二十余年都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即使见过那东西,但哪懂得详细具体的道理,磕磕巴巴连猜带蒙讲了一些,墨长泽和几个弟子都是大摇其头,感觉难以实施。
“墨先生别急,隔日有空,你们一起弄点芦苇胶泥试验一下呗。”阿南说,“阿晏也好好回忆一下,要是能帮上忙,对敦煌也是大功一件。”
眼看天色已暗,送走了墨长泽后,阿南到卓寿墓前上了炷香。
“阿晏,其实我有事要找你帮忙。”打量他披麻戴孝的模样,阿南又觉有些难以开口,“你会吹笛曲《折杨柳》吗?”
“会,这曲子我熟。”卓晏道,“毕竟我朋友多,相聚别离常吹这一首。”
“这曲子,有古曲和今曲的区别吗?”
“这倒没听说,笛曲传承有序,应当没有什么变化。”卓晏说着,忽然明白过来,问,“这么说,是这次的阵法,需要用到《折杨柳》?”
阿南点头,道:“敦煌这边的乐伎,因为都与马允知有关系,所以我们不方便用,阿晏,你是我们最信得过的人了。”
卓晏毫不迟疑,问:“什么时候去?到时候喊我一声即可。”
阿南没想到他如此干脆,心下一松,不由笑了:“你不担心别人背后非议?”
“那又有什么,我本就是无行浪子,哪天断过非议?”他靠在墓碑上,面上尽是萧瑟神情,“实不相瞒,阿南,我也想和你、和墨先生一样,这辈子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做不了大事,哪怕再小,也想去试试。”
告别了卓晏,阿南又受托去看了看卞存安。
“阿晏在那边认识了个孩子,请卞叔你下次过去时,把家里那几本画册顺便带过去,他也可以给孩子教教字画打发时间。”
卞存安一听,眼泪便落下来了,哽咽道:“以前让他看书,他都偷跑出去斗鸡走狗,如今倒懂得上进了。”
阿南劝慰了他几句,想起唐月娘的事,便借着由头提了起来:“卞叔,你看,咱们还有可能找到阿晏的娘亲吗?”
卞存安叹口气,黯然道:“怕是难了,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那,你给我讲讲当年的事儿?阿晏亲娘是哪儿的人该知道吧?”
“应该是顺天附近小村落的。当时我与永年刚成亲,为了遮掩我的身份,永年便请调去了个边防小卫所。那时候马允知是百户,永年任他副手。我们在那边无人打扰,日子过得平静,只是他们卫所有几次未能完成上头委派的命令,有时被罚俸杖责,打得厉害……”
即使过了多年,卞存安说到那时的卓寿,面上依旧有疼惜之色,叹道:“不久马允知立功升调,永年接管了卫所。过了有半年左右吧,有一天晚上,他回家来跟我商量说,一来为了遮掩我的身份,二来为了断他爹娘的催促,他想让我假装肚子大起来。我说那可没办法,我哪能生得出孩子?可他却说……到时候就有了。”
阿南聚精会神地听着,想起卓寿说过的,在外面随便找了个女人,心想可能就是那时候的事情了。
“半年后,他真的抱了个刚出生的娃回来,就是……阿晏了。我问永年是哪来的孩子,他说是别人不要的。我看阿晏眉眼与他颇像,本来有些怀疑,但后来一直没见什么女人出现过,才信了他的话。”卞存安想着当日襁褓中的卓晏,忍不住抹眼泪,“卫所全是毛头小子,哪懂得什么,我当晚装腔作势嚎了几声,第二天卓寿抱着孩子出来,便个个向我们贺喜。卓家老人知道此事后,喜不自胜,觉得卫所苦寒不好养孩子,立刻跑来将孩子带到顺天了。阿晏从小备受祖父母宠爱,从没受过什么苦,如今落到这境况,是我和永年对不起他……”
从卞存安那儿听了一番陈年旧事,阿南一边思索着,一边回到驿馆,正遇上康晋鹏将大夫送出门外。
阿南便问:“薛堂主他们情况如何了?”
“薛姑娘伤势轻些,刚刚已经用了药歇下了,薛兄弟倒是刚醒。”康晋鹏指指屋内,面带焦虑。
拙巧阁与阿南其实本有冤仇,不过毕阳辉死后,他们都与朝廷合作,康晋鹏此次又与阿南一起下过地道,因此也化干戈为玉帛了,甚至主动邀请道:“南姑娘,进来一起听听阵内的情形吧。”
薛澄光虚弱地躺在床上,眼睛半睁半闭。
他全身溃烂,烧焦的衣服贴在灼伤的皮肤上,脸上缠满绷带,虽然勉强开口,但声音低弱,几不可辨。
“当时……我与滢光一起入内,越往里面,只觉身体越重。洞窟蜿蜒,有时我们分开太远,彼此呼喝也听不到,只能靠着下意识的判断进行……纵然我们二人自幼心灵相通,一路过去也常有闪失,不过我们算是老江湖了,也能勉强弥补……”
阿南靠在柱子上,揉着手脚旧伤酸麻处,听薛澄光继续讲下去。
“险险通过地道后,尽头是一个高大广阔的石室,里面是五色云母雕琢成的满池莲花,分布于室内,在火折下熠熠生辉,我们一时都看呆了……”薛澄光的声音颤抖得愈发厉害,显是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至今心有余悸,“莲池正中,是一朵巨大的青莲,上面有只云母青鸾展翅欲飞。我们料想阵法中心必定就是这只青鸾,于是便向它而去,谁知没走出几步……”
他的声音中流露出极度的恐惧,若不是身受重伤瘫在床上,怕是已经跳将起来:“一阵疾风忽然扑面而来,莲池上方倾泻下大片毒水,比外面所喷的更为可怕,连那些云母莲花都在水中迅速消融。我下意识地向后疾退。可……滢光不知怎么的,仿佛没听到我的声音,不仅没有撤回脚步,反而抬手向着前面扑去,似要投入那片可怖毒水之中……”
他说到这里,喘息越发急促,显然回想当时情形,依旧觉得可怖至极。
“眼看血海扑面而来,我唯有冲过去揪住滢光后背的衣服,将她一把扯回。她也终于醒悟过来,跟我一起奔回洞窟……可,已经来不及了……”
后方血海汹涌,前方照影双洞默契已破,漫天毒水将他们笼罩其中。
而他们左支右绌,再也无法同进同出,只能拼着被蚀出一身血肉模糊,勉强逃出阵中,苟全一条性命。
阿南听到这番死里逃生的遭遇,也不由感到惊心。
以薛氏兄妹这样一对当世高手,尚未踏入机关中心便险些丧命,究竟是什么样的机关,可以将一池青莲瞬间翻成血海,而且陷入机关的人还毫无任何察觉?
难道说,傅灵焰的阵法机关真的已经达到了这般鬼神莫测的地步?
“不对啊,刚刚我们询问过滢堂主阵中情况,前面都差不多,但她在阵中所见,与你所说的大相径庭。”康晋鹏疑惑的声音传来,他取过手边一张记录,见薛澄光显然已经看不了东西了,便交付于阿南,说,“南姑娘你看,滢堂主说,她看到的明明是雨落莲池,不是血海毒水啊。”
阿南闻言,顿时错愕不已,上前来接过薛澄光手中的卷宗一看,果然,薛滢光所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