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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司南-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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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该想着风头好赢几把大的,以后让你们娘俩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我该死,我不是人!”
  他说着,腾出一只手,连连抽自己嘴巴,啪啪有声。
  囡囡吓坏了,赶紧拉住他的手,大哭起来。
  萍娘把囡囡的脸埋在自己怀里,别过头去不看他:“娄万,我天亮就带囡囡回娘家去,以后你自己过日子吧!”
  娄万死死揪着她的衣服,急道:“阿萍,你说什么胡话?囡囡这不是回来了吗?我这次真被吓到了,以后再也不赌了!再赌……再赌我就拿菜刀把自己手给剁了!”
  萍娘捂住脸,偏过头去,竭力压抑自己的呜咽。
  娄万说着说着,眼泪也下来了:“我真的改了,阿萍……我们一起撑船运货,我下苦力赚钱,把囡囡养大,把屋子赎回来,我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见父亲痛哭流涕,囡囡赶紧从萍娘的怀中伸出手,用小手帮他擦眼泪:“爹,囡囡守船舱做饭,让阿爹阿娘累了就有饭吃,能安心在船舱里睡觉。”
  男人连连点头,又抓着萍娘的手,哀求地看着她。
  “娘,以后阿爹不去赌钱了,我们就能回家了,种丝瓜,养小鸡,每天都有鸡蛋吃,不用向别人家借了……”囡囡挽住爹娘的手,把他们连在一起,天真道,“以后我还要有小弟弟小妹妹,我要做大姐,把他们照顾得白白胖胖的……”
  “好,阿爹阿娘去赚钱,给囡囡买糖吃,以后还要风风光光给囡囡备一百担嫁妆!”
  “还一百担,能有十担八担就不容易了……”萍娘终于开了口,声音哽咽。
  见她终于搭腔,男人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拉着她道:“阿萍,我刚都听说了,这位姑娘就是在赌坊赢了鬼八叉,把囡囡赎回来的女英雄吧?来,我们一家给恩人磕头!”
  阿南差点被女英雄逗笑了,赶紧起身扶他们,说:“不必不必。倒是囡囡爹,久赌无赢家,你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以后别搞那种走邪路的活计了。”
  “是是,我知道了。”男人连连点头应着,又堆起谄媚的笑问阿南,“姑娘,听说杭州城谁也赌不过鬼八叉,您怎么这么厉害啊?”
  “赌坊都做手脚的,你这种不懂的去了就是被宰。”
  “是是,我再去我就是王八蛋!”男人说着,又要抽自己嘴巴子,被萍娘拉住了,才讨好地朝大家陪笑。
  眼看着一家人重新团圆,阿南也不自觉露出笑容来。
  可回头一看,身后的朱聿恒却还是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仿佛一点都没被这重归于好的一家感染到。
  “怎么了,浪子回头不好吗?”告别了这一家人后,阿南带着朱聿恒走出巷子,问他。
  朱聿恒表情冷漠:“我没见过哪个赌棍,能戒掉赌瘾的。”
  “我说宋提督,你年纪轻轻的,凡事多向好处看看行不行?”
  朱聿恒垂下眼睫,抬手举高了手中灯笼:“走吧。”
  暖融融的灯光下,街道两旁的虫鸣声中,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静谧的夜中。
  “对了,我以后怎么称呼你啊?”落后半步的阿南,嗓音在橘色灯光中也不再那么低沉,轻快地开了口,“我不能在外面叫你宋提督吧?要不然叫你阿宋怎么样?阿纪呢?”
  朱聿恒皱起了眉,这些会让别人联想到宋言纪的名字,他显然觉得不怎么样。
  “你可以叫我阿琰。”他垂眼看着手中暖橘色的灯笼,低低道。
  “阿言?”阿南笑嘻嘻道:“这名字不错,和你这一脸严肃的样子,真是很配。”
  朱聿恒冷冷哼了一声,没再搭话。
  带着朱聿恒回到大杂院,阿南推开了她临时租赁的那间房。
  屋子倒有两个小隔间,可陈设简陋。连通院子的外间更是连张床都没有,只堆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
  “我住里面,你住外边。”折腾了大半夜,阿南是真困了,指指地上就往里面走。
  朱聿恒环视着空落落的外间,问:“我睡哪儿?”
  阿南抬脚踩踩青砖地:“一个大男人怎么不能过夜?自己打个地铺。”
  朱聿恒倒是很想问她,地铺的“铺”在哪里,而她已经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又说:“给我烧点热水,我要洗澡。”
  放在窗台上的油灯,微晃的光给朱聿恒颀长挺拔的身躯蒙上了一层恍惚:“你要我……烧洗澡水?”
  “怎么了?说好的一年内为奴为婢供我驱驰,烧个洗澡水不是分内事?”她回身在屋内唯一一把椅上坐下,随手拉开旁边抽屉,取出一柄小钳子弯着几个怪模怪样的圆环,口中催促:“快点,我困死了。”
  朱聿恒抿紧下唇,拢在衣袖下的手掌收紧成了拳,死死盯着她。
  而她恍若未觉,蜷缩在椅中径自弯折手中环扣,坐姿慵懒得跟午后晒太阳的猫似的,但手的动作却非常迅捷,几个不规则的圆环和三角被她迅速连接在一起,大圈套小圈,勾连纵横,牵扯不断。
  她眯起眼端详几个圈环片刻,才抬头看向他,诧异地问:“怎么还不去?”
  他松开紧握成拳的手,尽量压抑情绪:“不会。”
  “你会的。”阿南翘起二郎腿,悠闲自在地给她那串怪模怪样的圆环上继续添加零件,“毕竟,一个合格的仆役怎能不会烧洗澡水呢?”
  甚至,以后还有洗脚水呢。
  ……第22章 此时此夜(2)
  忍辱负重、忍辱负重……朱聿恒心中默念,长长呼吸着。
  提起水桶,他问她:“哪儿有水?”
  “出巷子口左转,走个百来步就有口甜水井,去吧。”
  他提着水桶走了,许久也没回来。
  阿南蜷在椅中打了一会儿瞌睡,见他还没回来,心里想着这个宋言纪看起来一身傲气、久居人上,大概不肯纡尊降贵伺候她,准备当一年逃奴了?
  这可不成,她还需要他那双手呢。
  她提着裙角就跳下椅子,准备去抓他回来。
  谁知,刚跳下地,她就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
  他回来了,重重地把水桶放下,又重重地把锅放在炉子上,冷着脸拿起了火折子,开始生火烧水。
  不过,从未接触过这种事的皇太孙,直接用火折子去引燃儿臂粗的干柴,点了半天火折子都快烧完了,那柴还没点起来。
  见他居然没跑,阿南放了心,笑眯眯地抱臂倚门问他:“喂,老举着火折子,你胳膊酸不酸啊?”
  火折子快烧完了,灰烬飘到了他的脸上。他抬手默默抹去,冷冷瞪了她一眼,没说话。
  他那脸上抹出好几条黑灰痕迹,在白皙冷峻的面容上格外显目,阿南不由得“噗”一声,指着他的脸哈哈大笑出来。
  他再也忍耐不住,呼一下站起身,抬脚就出了门。
  阿南在他身后问:“怎么,给我拍出卖身契的时候不是义无反顾吗?这才两个时辰就不行了?”
  朱聿恒没理她,在门口拍了两下掌。
  黑暗的巷子中,那个灵活的胖子立马钻了出来。片刻间引燃了柴爿,立马又退出去了,消失在黑暗中。
  火苗舔舐柴火,发出轻微的哔剥声,火光让周围事物的轮廓渐渐显现。
  阿南抱臂盯着他,脸上似笑非笑:“我的家奴自带家奴?”
  “不就是洗澡吗?谁给你烧的水有什么区别?”他冷着脸。
  “行吧行吧。”这洗澡水烧开的时间不会太短,阿南打了个哈欠,正要回屋内去,却听到他低低地问:“你是怎么赢的?”
  “什么怎么赢的?”她困了,有些迷糊。
  “最后一局……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输的。”他盯着火光,缓缓地说,“如此关键的一局,我始终盯着所有的牌,如果你动了什么手脚,我不可能不发现。”
  阿南笑了,一撩裙摆在台阶上坐下,看着火炉内哔哔剥剥燃烧的松枝,说:“动手脚?和鬼八叉那种老狐狸过过招还有意思,对你这只单纯无知的小猫咪下手,有什么意思啊?”
  小猫咪朱聿恒郁闷地瞪了她一眼:“三个六那一把,如果不做手脚,你是怎么掷出来的?我不信你的运气会这么好。”
  “我是干哪一行的,凭什么吃饭的,你不知道吗?”炉火投在阿南的脸上,映得她笑颜如花,双眸璨璨。
  她伸出自己的右手,展示在他的面前。
  她的手指瘦长有力,但在几个本不应该经常使用的地方——比如指缝间、虎口处——留有难以消除的茧子,手背手指上还有不少的细小伤口,而且掌心宽厚手指有力,不太像一个女人的手。
  “我从小受的训练,足以让我精确地掌控任何被我握在手中的东西。机关暗器,刀枪剑戟,斧凿锤锛……当然也包括骰子。”她的手指在他面前灵活地张开又合拢,火光跳动着,抹去了上面的伤痕,只留下五根修长手指。
  “摸上你那三颗骰子的时候,我就知道如何控制它们的转速与方向,稍微变一下力道,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那一个点数。”她收住了自己的手,握拳又松开,放在火光前。
  朱聿恒盯着她的手,火光映照得她的手一片通红,仿佛可以看出肌肤下行走的血流。
  “不过呢……”说到这里,她唇角带笑地抓起他的手,毫不介意地将他手上的灰抹掉,说,“你也许会走得比我更远,因为你,有一双天赋异禀的手。”
  他的手在火光中莹然生晕,修得干净的指甲泛着珍珠光泽,指骨瘦而不显,真正如雕如琢,充满力度,完美无瑕。
  他垂下双眸,感受着她的指尖在自己手部每一寸肌肤上游走的触感,抿紧双唇克制着自己的身体,一动不动:“你要拿我的手干什么?”
  “这个你就别管了,总之,我有用。”她终于将他的手翻转了过来,看向他的掌心。
  他很小便开始骑马练剑,掌心有薄茧,是完美中唯一不完美的存在。而他的掌纹十分清晰,几乎没有任何杂芜的线条,明晰而决绝,纵横在他的掌中。
  每个人的个性,都会忠实地写在掌纹上。她心想,他一定是个坚定决断,能够抛弃所有犹疑的人。
  她迷离又欢喜地叹了口气,缓缓抬眼望着他,说:“说真的,你这双绝顶的手,再加上几乎无限的心算能力,假以时日,你必定成为传奇!”
  他冷笑一声,没有回答她。
  假以时日。
  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日。
  她见他神情不屑,便贴近了他一点,拍拍他的肩膀,说:“真的。比如我,掷骰子只能凭手部的控制力,而你,还可以在瞬间对环境进行分析。骰子出手的速度、起始的位置、翻滚的距离,甚至桌子的光滑度、气息的阻力……你的算法足以完全掌握所有一切!只要计算得完整彻底,用你的手精确引导,我相信,天底下没有什么你无法控制的东西!”
  朱聿恒听着她热切的话语,那一直冷漠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嘲讽的冷笑。
  他生下来就受到全天下的期待,他一言一行举世瞩目,所有人都知道他终有一天将掌控这九州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而她,诱惑他去掌控小小一颗骰子,多么可笑。
  所以他开了口,冷冷地拒绝她:“天下之大,我控制一颗骰子、一场赌局,有什么意义?”
  “啧啧啧,这胸怀苍生的样子,谁知道你只是个太监啊?”被拒绝的阿南嗤笑着刺他。
  朱聿恒脸色微变,锐利如刀的目光瞥向她。
  天不怕地不怕、见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阿南,在他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威压面前,只觉得额头一凉,后背有些僵直。
  这男人,有点可怕啊……
  本想审问审问那个蜻蜓的事,但看现在这局面,阿南也只能先放弃了,站起身说:“水烧开后,你把洗澡水打过来吧。对了,待会儿我给你三个骰子,你今晚给我好好练练,最好明天早上你能给我一把投出三个六。”
  朱聿恒听到“洗澡水”三字,忍不住又愤愤地瞪了她一眼。
  阿南毫不在意:“快点哦,不然天都要亮了。”
  有人伺候,阿南洗个澡的架势就很大。
  朱聿恒在她的指挥下一通折腾,倒好了一大浴桶的温水,又按照她的吩咐把澡豆、花瓣、香胰子都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浴桶前铺好地毯,擦身体用的绢布和花露、泽膏、面脂、口药一一摆放在梳妆台前。
  然后她把朱聿恒赶出了屋,锁上了门。
  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江湖里飘的。所以在舒舒服服泡澡的时候,阿南也对自己这个家奴有点不放心——
  毕竟,他们之前几次见面,差不多都是性命相搏的状态。
  在泡澡的时候,阿南还顺手拿过了桌上的铜镜。她擦去上面的水汽,转到某一个角度,铜镜上刚好映出了梁上一面对着外间的铜镜。
  从旁边的抽屉中取出一柄表面圆弧如球的小铜镜,阿南将它和手中铜镜相照。于是,她手中的铜镜照出梁上铜镜,又将外间画面反射到了球面小镜上,原本极微小的画面,放大了开来。
  虽然看得并不真切,不过她缓慢地移动着球面,也能依稀看出外间他的动静。
  他握着她给的三颗骰子,端坐在桌前,看着它们静静思索了一会儿后,便开始投掷。
  一把接一把,应该是一直不成功,他又考虑了一下,换成了单个骰子,先开始练习。
  “可以呀,挺机灵的。”阿南安心地扣下铜镜,不再监看。
  现在这双心心念念的手终于属于她了,她得先把训练安排好,让他慢慢地进入这个行当才行……
  正在考虑时,后院忽然传来他疾行的声音。
  阿南皱起眉,将耳朵贴在墙上,揣测着他要做什么。
  说是后院,其实就是房屋与院墙的一块空地。此时耳朵一贴上去,阿南就大吃一惊。
  原来,她只顾着思索,居然没发觉后院有人翻、墙进来了,脚步声正在向这边接近。
  这人也太警觉了,大半夜反应都这么灵敏,连掷骰子的声音都没法阻碍他判断周围声息。
  这得在什么水深火热的环境下培养出来的?
  这念头只一闪即逝,她就听到了轻微的咔嗒一声,是铁器卡进她窗户的声音。然后,她就看见一柄匕首的尖端,从窗缝间插了进来,慢慢地挪着,眼看要挑开窗栓。
  阿南不由得暗暗好笑。
  哪里来的小贼,半夜偷东西,却不知道自己偷到阎罗殿来了。
  她跳出浴桶,随手披上衣服,衣带一扎一束穿好衣服。
  左手虚按在右手臂环上,她笑意盈盈盯着那片刀尖,准备在对方从窗口探头进来的一刹那,先把他的鼻头削掉一块。
  谁知,那匕首尖还没触到窗栓,忽然就停住了。然后就是啪嗒一声,显然是外面正在撬窗户的人摔了个大跟头,却又没能叫出来,硬是把闷响卡在了喉口。
  阿南听着动静,揣测着应该是宋言纪把人给踹开了,然后捂住了他的嘴巴,不让对方出声惊动她。
  见匕首尖退了出去,阿南便由窗缝间向外张去。
  暗淡的月光下依稀可见他的手中玩着那把匕首,而蜷缩在他面前,被扯掉了蒙面布瑟瑟发抖的人,居然就是晚上见过面的娄万。
  她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来意,脑门燃起了怒火,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狠狠踹他几脚出出气。
  而他把娄万押在院墙角落,压低了声音问:“娄万?”
  “我……我……”他结结巴巴,说了好几个“我”后,传来闷闷的几声惨呼,大概是受了教训,终究不敢再抵赖,惊惧交加地说了出来:“她……那姑娘赌博会使手脚,我就跟过来,想……拿到法子,把输掉的钱赢回来……”
  果然如此。阿南撇嘴冷笑一声,又听他问:“你不会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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