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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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壁上挑出来的一点地盘,建筑自然短窄,没有前后殿,只在左右用碧纱橱隔出卧榻,充作休寝之所。
朱聿恒带阿南踏进北边的碧纱橱。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设着床榻与小几,香炉内烟雾已灭,尚存依稀香气。旁边小门敞开着,出去就是曲桥,通往高台。
此处凉意最盛,太子肥胖怕热,自然安歇在此处。
朱聿恒对阿南道:“瀑布第一次出现异状时,我立即带人到这边查看,袁才人还在这里陪侍。不过太子殿下睡眠极浅,安歇后不喜人在周边走动,因此宫女们便都退出候在了檐下,是以无人知晓袁才人为何要独自从后方小门出殿,奔向后方瀑布。”
“不对,这于理不合。”阿南一听便摇头,指着后方瀑布道,“瀑布声音嘈杂,太子殿下既然睡眠浅,歇在这敞开的轩榭中如何安睡?何况袁才人当时边跑边喊,太子殿下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甚至,在袁才人出事后,太子殿下才刚被唤醒。”朱聿恒说着,走到香炉前,掀开盖子捻起一撮灰烬,递到她的面前。
阿南就着他的指尖闻了闻,双眉微扬:“羊踯躅,蒙汗药中最常用的东西。”
朱聿恒弹去指尖灰迹,声音微冷:“是。”
“这东西,显然是为睡眠警觉的太子殿下准备的。如果不是袁才人突然跑出去,刺客下手的目标就是……”
她没有说出口,但二人都心知肚明,这是针对太子殿下而设的局。
朱聿恒的嗓音低沉了下来:“确实,刺客冒这么大的风险刺杀东宫一个妃嫔,可能性并不大。我认为他潜入后不小心被袁才人撞上,才杀人灭口。”
毕竟,这里距离睡在殿中的太子殿下,已经只有几步距离。
圣上传的飞鸽书内容又一次浮现在朱聿恒脑中。
切勿近水。
圣上定是知道了什么,因此给他发了这讯息示警。从这复杂的布局看来,背后怕是早已预谋良久。
若不是袁才人的异常惊动了众人,太子殿下或许已遭不测。
而刺客一击不成,必有下一次,若不能及早揪出刺客,到时敌暗己明,怕是难以防范反击。
见他脸色难看,阿南安慰道:“怕什么,再狡猾的狐狸也躲不过老猎手的眼睛,如今对方已露形迹,只要我们尽快揪住狐狸尾巴,相信太子殿下应该无虞。”
朱聿恒默然地点了点头,抬手一指面前的高台,说:“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凶手当时留下的记号。”
那记号做在琉璃柱上,背向瀑布,因此暴涨的瀑布水并未将它彻底冲刷掉,只显得浅淡。但他们依旧可以看出,那三枚新月痕迹簇成一朵半开的花,似莲如兰,姿态绰约。
朱聿恒指着那个印记道:“这三个月牙的弧度和下方微收的手法,与当日酒楼里那个标记,几乎一模一样,不作第二人想。”
“所以,这个刺客与当日酒楼中的凶手,必有关联——而且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阿南断言,又微皱眉头问他,“这么说,绮霞是因此而被带走的?”
朱聿恒摇头道:“应该不是。此事我尚未告知任何人,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这么说,她力压所有衙门,成为他第一个赶来商量的人了。
阿南朝他一笑,“那我可得好好帮你一把,咱们争取能从这里挖点山河社稷图的线索来。”
“这案子未必与山河社稷图有关,但与关先生必有关系——甚至还可因此确定,目前发生的这两桩命案,与青莲宗有关系。”朱聿恒指着工图册上的胭脂痕迹,道,“毕竟,这是同为青莲宗的关先生当年设计的印记。”
“这印记……”阿南比照着工图上的方位,抬头看向头顶。台顶由石梁构建而成,八根巨大的汉白玉梁延伸向中间,攒出端整金顶,悬挂着一盏三十六支巨大琉璃灯。
阿南手中流光射出,勾住石梁后一个翻身,跃上了台顶正中。
她见灯台中尚有油迹,便掏出手中火折,点燃了中间的灯芯。
灯芯的火迅速向外扩张延伸,三十六支灯盏中的火苗齐齐亮起,覆照在高台之上。
周围水汽氤氲,琉璃灯罩上蒙着散碎水珠。朦胧灯光映着水光,周围波光粼粼,如同仙境绝景。
朱聿恒仰头望着上方的阿南,她笼罩在这虚幻又迷离的光彩中,朝他微微而笑,抬手指向地上:“阿言,你看。”
朱聿恒顺着她的手看向高台的地面,只见三十六盏灯光汇聚成明灿的一片光团,覆照在他们脚下。
在光团的正中,是灯影形成的巨大淡青色莲花影,与工图上那朵用胭脂涂成的标记一模一样。因为阿南的手刚刚在点灯时碰触了灯罩,此时那朵巨大的青莲正也随着灯影晃动,在朱聿恒的脚下恍惚移动。
原来,关先生并不用实物来描绘青莲,而是通过精确布置琉璃罩上的灯光,用光影营造出了一朵青莲。
周围瀑布溅起水珠,如无数光点在他们周身乱跳。她在光中,他在影中,两人站在莲花影中上下遥望,恍然如梦。
她看见幽微的光照进他的双眸之中,他凝视着她,眼底有种比灯光更为熠熠的光彩落定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
穿过世间万物,这一瞬间,他的眼中似乎只有她的存在。
阿南心口突地一跳,有些别扭地扭开头,把目光转回灯上。
随即,她发现了一些怪异的端倪,抬手抚灯思索片刻后,低头对朱聿恒道:“阿言,你把那个工图册上那朵胭脂莲花刮掉看看。”
图册上那陈年胭脂绘成的青莲,正盖在灯盏类目中,上方是琉璃盏的样式,中间是胭脂青莲,下方标注着三十六字样。
六十年前的胭脂早已灰黄干脆,很方便就刮掉了。他们立即看到印记下方显露出了墨迹,原来这胭脂是用来覆盖之前的字迹的。
“七十二。”朱聿恒抬头,告诉阿南下面被覆盖的三个字。
阿南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指指灯盏:“我就说这灯盏还留有一半的灯头,原本可以更加华美盛大,灯影的莲花也可以更清晰明亮的。所以,他们在做好灯托之后又临时更改了灯盏数目,是为什么呢?”
朱聿恒略一沉吟,对她招手:“跟我来。”
阿南翻身自汉白玉梁跃下,跟着他回到山壁殿阁中,走到南边碧纱橱。
书橱上放着一叠陈年档案,朱聿恒将它们搬到书案上,说道:“这是从南京六部调集来的、所有与龙凤皇帝及关先生有关的档案。或许我们可以看看,是否有蛛丝马迹。”
阿南估摸着时间大概到亥末了,但查根问底的欲望让她毫无睡意,把档案一分两半,一半递给朱聿恒,另一半她坐下便翻了起来。
窗外疾风骤雨,殿内只有他们相对而坐。宫灯以暖黄色的光芒包裹住他们,在雨声和水风中辟出一层只属于两人的静谧空间。
他们在灯下迅速翻阅,查找临时修改灯盏数量的原因。朱聿恒看完一本毫无所获,将它搁到一边,不自觉抬头看向对面的阿南。
阿南睫毛长且浓密,灯光斜照,在她的面容上映出如同蜻蜓翅翼的一片阴影。阴影之下,是她灿亮的一双眸子,正在飞速扫过面前的资料。
她忽然发现了什么,眼眸一转便看向了他,朱聿恒还未来得及转开眼,两人目光便直直撞上了。
暗流忽然被堵在心口,朱聿恒张了张口,一时难以出声。
阿南却面带着愉快的笑容,将手中的册子丢到他面前:“看,杭州府,青鸾台——这边缩减的形制,被调拨去了那里。”
“青鸾台?”朱聿恒在脑中搜索了一遍,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地名。
低头看向册子上的记录,目光在那上面所绘的图形上一一扫过后,自小在朝堂风雨中历练出来的朱聿恒,忽而霍然站起,带动得烛火一阵摇曳。
他失去了一贯的冷静自若,盯着那上面的字许久,目光才缓缓移到阿南的脸上。
而阿南朝他微微一笑:“没错。三千斤精铜,一百二十斤黄金,机括、杠杆……以及,加工成一定形状的璎珞、宝石、琉璃片。”
阿南的指尖在各式图样上划过,抬眼望着他:“以你棋九步的能力,扫一眼应当就足以将这些散乱的机括零件组合起来了吧,那是什么形状?”
“青鸾……”朱聿恒声音低低的,却带着不容质疑的确切,“和顺天地下那只一样内藏机括的青鸾。只是顺天那只是站立的,而这一只,是盘旋飞舞的青鸾。”
“对,而且可以看出,匆忙调拨物资去杭州建造的这个青鸾台,它的形制规模与我们在顺天城地下所见的一样巨大。”阿南的手按在图册之上,凝重而缓慢地道,“如果按照之前的机关来推算,那么这个青鸾台,可能就是你身上山河社稷图的另一个牵引点,也就是,决定你下一条血脉的关键所在。”
第73章 东海扬尘(1)
杭州距离应天只有两三天路程,朱聿恒多次去过杭州办事,阿南更在杭州大街小巷混得烂熟,但两人都未曾听说过,杭州有个叫做青鸾台的地方。
朱聿恒离开行宫,夤夜至工部调阅六十年前的杭州方志,让众人寻找名叫青鸾台的所在。
而阿南拿着朱聿恒的手书,第二天就跑江宁大牢去探望绮霞。
应天府北为上元县,南面为江宁县。秦淮河一带隶属江宁,绮霞自然被关押在此。
心里琢磨着绮霞的事儿,阿南埋头往里走,冷不防与里面急冲冲往外走的一个人相撞,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阿南赶紧护住手中的提篮:“走路小心点啊,我的东西……”
话音未落,她诧异地停下了手:“阿晏?你怎么在这儿?”
卓晏蹲下来帮她捡拾东西,怒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没想到我现在连探个监都被搡出来了!”
阿南“咦”了一声:“你来探谁?”
“绮霞啊!我早上听说她被抓进去了,赶紧过来问问情况,谁知这些人说她是朝廷要犯,东宫下的令旨,任何人不得探看。”卓晏悻悻道,“我还想塞点钱打点打点,结果直接被推出来了!”
“东宫?”阿南诧异问,“不是苗永望的事吗,怎么是东宫出面?”
“别提了,合该绮霞倒霉。”卓晏看看旁边,压低声音道,“苗永望的夫人与太子妃是旧交,来应天抚棺之时,求太子妃为她做主,说绮霞必定是杀苗大人的凶手!”
“她说是就是?之前不是已查明绮霞与此案无关了吗?仅凭她一句话怎么能翻案?”
卓晏抿了抿唇,面露迟疑之色:“因为……绮霞当年确曾刺过苗永望,而且这两日官府找教坊司的人问过了,她们都记得绮霞说过,总有一天,她要杀了苗永望!”
厚重的砖墙让江宁大牢更显阴暗,即使是夏暑之际,踏入其中依旧通身泛寒。
阿南提着食盒,走进关押绮霞的狱室。
狭窄阴湿的室内,墙角铺着些霉烂的稻草,放着个便桶,其余一无所有。绮霞蜷缩在稻草堆上,大概是哭累了,正睁着红肿的眼睛盯着上方巴掌大的窗洞。
听到开门的声音,她木然转头看了看,等看清阿南的面容时,扁了扁嘴又似想笑又似想哭:“阿南,我这回……可能真的要完了……”
她的手指紫胀,又蜷在稻草上坐都坐不稳,阿南不由得又心疼又愤怒。她探头喊外面的卓晏赶紧买点伤药来,一边把稻草归拢,垫着绮霞受刑后的身子。
“我知道你没有杀人,当时在酒楼内,你的不在场证明比我还充分。”阿南摆下带来的几碟饭菜,绮霞的手被拶坏了,握不住筷子,阿南便将碗端起,给她喂着饭,说道:“放心吧,我一定会把凶手找出来,尽快把你接出来的。”
“可、可我……我想招了,我真的忍不下去了……”绮霞嚼着饭,肿得跟桃子似的眼睛里满是恨意,“阿南,我这辈子好惨啊!爹娘把我卖了我熬下来了,交不出脂粉钱被打骂我也熬过来了,十四岁就被苗永望那个贱人□□了我还是得熬下来……现在他死了,他老婆还要来清理我,受这么多罪,你说我活着干什么?”
“你说什么胡话!”阿南把一个鱼丸塞到她嘴里,打断她的话,“你现在要是受不了罪胡乱招了,到时候要让教坊姐妹们去菜市口看你杀头?一刀下去鲜血乱溅脑袋乱飞,你想想那又有多痛?万一判你个凌迟,要挨三千多刀,你说你现在这点痛又算什么?”
“呜……”绮霞脸上的木然顿时变成惊恐畏惧。
“所以你赶紧跟我说说,你当初刺杀苗永望是怎么回事?教坊司的姐妹们也证实你之前说过要杀了苗永望,有这样的事情吗?”
“有……”绮霞声音嘶哑,“我已经在堂上招过了,我当时,真的很想杀了苗永望……”
阿南手中筷子不停,一边给她喂饭,一边专注地听她说下去。
绮霞幼年随父母逃荒到顺天周边,正逢教坊司采买女童,她便被卖掉换了半袋小米。长大后她相貌在教坊司中虽不算上佳,但因为天赋和勤奋,十二三岁便吹得一手好笛子,邀请她去助兴的大小宴席倒也不少。
当时绮霞奔赴一个又一个酒宴,可上了十四岁后,教坊司抽取的脂粉钱便多了,打点嬷嬷的钱自然也少了。有次她被请去赴私局,嬷嬷懒得动身,她跟着几个姐妹一起前去,结果遇上了苗永望,被他灌酒后失了身。
当时她抄起剪刀要与苗永望拼命,但十四岁的小姑娘怎么敌得过正当壮年的男人,最终只在他左臂上留下了一道口子。
苗永望是个场面人,既然是绮霞的第一个恩客,便大度地原谅了她,给她打了支金钗,又给嬷嬷姐妹们大散茶点红包。她们轮番上阵劝说,终于让绮霞明白身在教坊司迟早要接受这样的命运,最后不得不认了命。
后来苗永望每到顺天,都要来找绮霞,教坊司的姐妹都赞他有情有义,绮霞算是遇到好人了。
绮霞自那之后倒也放开了,她性格开朗酒量好,笛子吹得又动人,叫她酬酢助兴的宴会从来不缺。只是宴乐班子领不了几分工银,教坊里每月催刮的脂粉钱不在少数,她又不肯像其他姑娘一样找几个有钱的相好捞钱,一转眼六年过去,她已经快二十岁了,却还没存下以后的体己钱。
那时卓晏还和她笑谈过,说:“绮霞你不如委身我吧,我爱听你吹笛子。”
她一口拒绝,唾弃道:“得了吧,你还爱听芳芳的琵琶圆圆的箫呢,分到我身上的能有多少?”
因此在知道教坊司要转调几个擅长吹弹的姑娘到苏杭这边时,她当即就决定来了,希望南方富庶,能捞点养老的钱。
在接风宴上有相熟的姑娘认出了她,喝多了后笑嘻嘻问她:“绮霞,你怎么混得这么落魄啊,还戴着苗大人送的素股金钗呢?”
绮霞也醉笑道:“你不懂,总有一天我要把这金钗扎进他心口去,报仇雪恨!”
周围人打听那是她十四岁时的第一个客人,顿时哄堂大笑,只有卓晏没有笑。他走过去扶起绮霞,说:“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多,我现在酒量好着呢。”绮霞挽着他的手醉醺醺往外走,嘻嘻笑问,“哎你说,我当初酒量怎么不像现在这么好啊……”
卓晏无奈地将她推上马车,她抱着自己的笛子蜷缩在座上,头搁在他肩膀,转眼已陷入沉睡。
醒来后,她早已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可酒席上的人都还记得她说过的话。于是在苗永望死后,她酒后的话便被翻了出来,并且和她十四岁那年刺伤过苗永望的罪状一起,最终让她下了大牢。
阿南将来龙去脉听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