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奈卿卿动人心-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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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朝给谢敬安夫妇和其他谢氏族人的牌位一一上香、叩首,心中默念着爹娘安息。
她这几年过得不好,原本无颜面对爹娘,好在哥哥及时将她寻了回来。
哥哥效忠明主,让谢家沉冤昭雪,如今更是官居高位,看到他们兄妹二人团聚,爹娘在天上也能放心了。
阿朝在神龛前跪了许久,出来时夜色已深。
谢昶将外氅披在她身上。
她这才发现,哥哥的情绪似乎一直压抑着,像暴风雪前的宁静,有种说不出的冷肃和阴戾,他手中还摩挲着那串佛珠,手指的白与那檀木的黑形成鲜明的对照,霜白的月色下泛着森冷的光。
阿朝在从背后拉了拉他的衣袖。
谢昶的脚步停了下来,眸光微敛,转过头看她,漆黑如墨的眸底已经看不出情绪。
阿朝抿抿唇,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掌,“哥哥不要自责,也不要难过,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如今谢家沉冤昭雪,陛下不是还说要重建南浔书院么?也算不枉爷爷一辈子的心血。哥哥已经做得很好了,如今我们兄妹在一起,只需向前看,爹娘在天上会保佑我们的,阿朝也会一直陪在哥哥身边。”
少女眸光赤忱,柔嫩的指腹贴着他掌心,灼热的温度自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好像可以抚平世间所有的伤痛。
谢昶收起手中的檀木珠,面色缓和些许,察觉她久跪的膝盖微微酸痛,关切道:“可还能走路?”
阿朝站在廊下,蹲下去揉了揉膝盖,又捶了捶小腿:“可以走的。”
祠堂离青山堂尚有些距离,谢昶微微倾身,回头瞧她,“上来,哥哥背你。”
阿朝怔怔地看着男人宽阔的背,紧窄的腰,心道让阁老大人亲自来背恐怕不太好吧?但也只犹豫了一瞬便攀了上去。
幼时哥哥便时常背她,上元看花灯时她个儿矮瞧不着台上的大戏,还是坐到哥哥肩膀上看的,后来逃亡时期走不动路,也是哥哥一直背着她。
呼吸贴在他颈边,隐隐能嗅到他身上冷淡的雪松气息,有种安定人心的味道。
“哥哥待我真好,从入京到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好像做梦一样。”
她说完轻轻“嘶”了声,谢昶忽觉舌尖隐隐作痛,蹙眉一想,恐怕是小丫头咬了自己的舌头来确认是否身在梦中。
他无奈地笑了笑。
这种感觉有些奇妙,那个软软的小姑娘贴在自己的后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心跳,甚至连舌尖的咬痛都脉脉相连。
他似是下意识,拿舌尖抵了抵腮边,替她缓解了片刻。
阿朝舔了舔嘴唇,方才还刺痛发麻的舌尖很快就不疼了,趴在他肩膀上,困意慢慢地涌上,迷迷糊糊间有种悲从中来的感慨,“日后待哥哥娶了妻,便不能再背阿朝了……”
谢昶蹙了蹙眉,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耳边却拂来少女匀净绵甜的气息,丝丝缕缕落在他颈边。
……
青山堂的东厢房改成了阿朝的小书房,文房四宝、典谟训诰一应俱全,众人听说来年开春姑娘要入宫陪读,个个欢喜得紧,三两日功夫便将书房里里外外布置得妥妥帖帖。
阿朝呢,自然也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既然稀里糊涂做了公主的陪读,总不能丢了内阁首辅和南浔谢家的脸面。
休沐日,谢昶特意拨冗来提点她的功课,谁知一进书房,闻见的不是墨香,竟然是膳食的清香。
“芹菜卷,莲子羹,红豆饼,枣泥酥,桂圆糕,还有脆皮酥肉!还请谢阁老慢用。”
六样小点在案几上一字排开,阿朝依次给他介绍。
谢昶眉梢一挑:“贿赂?”
“当然不是!”阿朝赶忙摇头,“是给谢阁老的束脩呀,哥哥当年入学,不也是带的这六样食材。”
旁人入学奉赠先生的六礼束脩用的是食材,她直接将食材做成了点心和菜式。
说起来从前每日被琼园的姑姑逼着学厨,她便也只当完成课业硬着头皮去学,但在府上这段时日,时常给哥哥做几样点心,倒是给她挖掘出了下厨的乐趣。
谢阁老当然不会因此放低要求,手里的枣泥酥放下,便拿起了朱砂笔。
一旁跟来的江叔调笑道:“既然姑娘费心准备了束脩,大人不若效仿入学之礼,朱砂启智,一点就通呐。”
这也是入学的章程,笔尖蘸朱砂,在眉心点上一枚朱砂痣,痣与智同音,有开蒙启智的寓意。
阿朝自是欢喜不已,有当朝首辅亲自点拨,何愁来日不能思若泉涌、落笔成章?
谢昶笔尖稍稍一顿,小丫头已经闭上眼睛凑了过来。
日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少女的面颊柔白细腻,没有半点瑕疵,甚至能看出一层极细极浅的绒毛,纤长卷翘的眼睫像浓密的鸦羽,在眼下扫出一圈蝶翼般的光影。
谢昶抬起笔端,向来只批票拟的朱砂狼毫在她白皙平整的眉心轻轻一点。
少女清莹秀澈的面容顿时平添几分惊人的瑰丽。
屋内几个丫鬟面面相觑不敢吱声,但眼底都同时迸出了惊艳的神色。
不同于以往的娇艳,姑娘平日在府中只求妆容素净即可,这一抹明艳的朱砂便似将世间千般绮丽、万种风情困锁于眉心一点,极致的纯粹,却也极致的旖旎。
朱砂落下,谢昶的眸光微不可察地一暗。
作者有话说:
【注】:六礼束脩和相关寓意参考度娘。束脩是学生送给老师的拜师礼,芹菜…勤勤恳恳,莲子…苦心教育,红豆…大展宏图,红枣…早日高中,桂圆…功德圆满,干肉…《礼记·少仪》郑玄注:“束脩,十脡脯也。”十条干肉的意思。
第16章
好像从未近距离看过这样的她,仿佛妖冶的红梅在眉眼间怒放。
外人说他不近女色,诚然他以往从未以任何美好的辞藻去描绘女子,也几乎从未拿看待女子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妹妹,但在此时,脑海中不合时宜地跳出无数个娇娆明媚的字眼。
她凑得这般近,若有若无的幽香拂过鼻尖,他的指节都能隐隐碰到她雪腻的面颊,是与以往完全不同的触感。
陌生的温热,带着让人屏息的柔软。
隐隐有什么在体内百转千回,谢昶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了一会,良久之后才调转视线。
“写几个字我瞧瞧,看看你这些年可有长进。”
眉心似有轻微的痒意,阿朝拿指尖虚虚一碰,才从哥哥一晃而逝的复杂神情中回过神,对方已经开始检查她的课业了。
阿朝只好乖乖地坐到书案前,笔尖蘸墨,认认真真写下手边《论语》的第一句。
谢昶眼底隐隐的波澜已然消散殆尽,敛眸默默注视着她动作。
握笔姿势还算端正,背也挺得很直,这些幼时都纠正过她许多遍,看来这些年还没忘个干净。
阿朝写完轻轻吹了下纸面,然后提心吊胆地抬头,将一半的书案让出来给他,“写得不好,哥哥莫要嫌弃。”
江叔远远瞥一眼,在心里暗暗发愁。
陛下的几位皇子在主子这里都落不到一句好,太子殿下甚至还被主子训哭过,也不知他昨日对主子的提议,主子有没有听进去。
谢昶走到她身边来,目光落在纸面的字,不禁皱起了眉。
但想到昨日江叔的话——“姑娘本就自卑技不如人,就算书读得不好,大人也不必过于苛责,没得打击姑娘修学的积极性。”
长久的沉默之后,谢昶终于开了口:“比幼时长进不少。”
阿朝:“……”
江叔:“……”
拜托!幼时她学写字的时候不过四五岁年纪,十年工夫,就是铁杵也磨成针了!
江叔也叹了口气,大人这夸人还不如不夸呢,不过能从他口中破天荒听到一句夸赞实属难得,也不能要求太过。
阿朝看向自己的手书,眉眼低低地耷拉下来。
其实瘦马中也有不少学识过人,甚至远胜男子的才女,被鸨母发觉出天赋,便会在诗会、曲水流觞之类的场合安排其一鸣惊人,从此成为文人墨客的座上宾。
阿朝则属于另一种,达官显贵养在金屋里的娇雀只需尽力做好枕边人的角色,才气若是盖过了自己的恩客,男人没了用武之地,如何在你面前高高在上、指点江山?
阿朝的字便如菟丝花一般,笔触轻盈,羸弱无骨,笔锋细看来还有几分与她本人相似的憨拙,属于肚子里没几两墨水也能挑出个子丑寅卯的水平,能极大地满足一部分男子好为人师的虚荣本能,怕也是当年玉姑的用意所在。
谢昶屏退左右,又问她读过什么书,阿朝只能如实道:“最开始读《女四书》,其后是《诗经》《子夜歌》《青泥莲花记》这几本,张三影、柳三变的词也会读一些。”
她声音越来越弱,谢昶都能猜到便是《诗经》怕是重点也放在男欢女爱之上,而非《论语》中提到的兴观群怨。
他沉吟片刻,又问:“抚琴、下棋、作画、算数,可有一样精通?”
这会换做阿朝沉默了:“……都会一点。”但不多。
她瞥了眼桌上的点心,又挣扎了一下:“这几日我的厨艺倒是精进不少,就是不知在含清斋可有用武之……”
“没有。”
话未说完,就被男人无情打断。
阿朝默默叹口气:“哥哥要不再抽我两鞭子吧,就同陛下说我伤情反复,不良于行……”
“胡说什么?”
谢昶冷冷看她一眼,想到江叔的话,思忖片刻道,“博而不精也算半个优势,并非无药可救,这几日我会给你送几份字帖,旁的暂且不提,年前先将四书从头至尾抄写两遍,字练好、四书背熟,其他几门课年后我再提点你一番,就算不能面面俱到,也无伤大雅。”
阿朝赶忙点点头,端正态度:“哥哥放心,我会用功的。”
谢昶嗯了声,用朱砂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基础笔画的字留给她临摹。
阿朝凑近去瞧,首辅大人的字果然不同,笔走龙蛇,力透纸背,运笔雄劲有力,有种孤山峭拔的风骨。
再瞧这狼毫的主人,那双筋骨分明、冷白温润的手像上好的美玉,执笔挥毫间在纸上勾画出清浅玲珑的声响,衬得笔下的朱砂行楷如有倾城之色。
对比她的字,简直软软塌塌不成形状。
阿朝手臂支着脑袋,恹恹地低下来,无意间却注意到他手腕的那处旧伤,尽管年深日久了,但还是能看到轻微的凹凸。
愣神间,额头落下轻轻一笔,“又走神?”
阿朝“啊”的一声,捂了捂额头,仿佛又回到幼时读书时被哥哥支配的恐惧。
“哥哥……”
“嗯。”
“你还从来没告诉过我,手腕的伤是怎么回事,小时候想让你抱我,爹娘都不让。”
谢昶指尖顿了顿,看向自己手腕的旧刀疤,算起来已经十六年了,当年若不是遇到养父,如今恐怕连狼毫都拿不起来。
他眼睑低垂,薄唇微微一动:“这双手,是被人生生挑断了手筋。”
说完,对上面前那双错愕惊惧的杏目,“阿朝,你怕不怕?”
阿朝脑海中几乎一瞬空白,樱唇颤了颤,半天才喃喃开了口:“挑……挑断手筋?”
男人气息沉郁,寒意如水一般漫过眼底。
阿朝眼神惘惘的,只觉有股凉意直冲天灵盖,下意识就要去看他的手。
谢昶却漫不经心地挪开,扬了扬唇:“骗你的。”
阿朝怔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紧绷的后背竟是出了一层冷汗。
她从未从哥哥口中听过那些残酷淋漓的字眼,尽管说是骗他,可他方才那一刻的神情并不似伪。
甚至,有种透着冷诮的认真。
从她有记忆开始,哥哥的手就已经伤了,只是爹娘从来都是缄口不言,她便一直以为哥哥是在哪误伤的。
阿朝看着满纸的朱砂,越看越觉得鲜红得刺眼,像哥哥的血染成的。
耳边蓦地传来低低一句:“回神。”
阿朝心头一紧,这才揉了揉眼睛,强迫自己收敛心神。
哥哥大概就是骗她的吧……南浔那种民风淳朴的地方,谁会莫名其妙地挑断别人的手筋呢?
她吁了口气,继续看他写字。
“我听爹爹说,哥哥的手受了伤,字也是好生练了许久才有这样的效果。”
谢昶淡淡嗯了声,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写完这页纸,搁下手中的朱笔,“你若勤加练习,三个月之后小有进展,便足够应付含清斋那群老翰林了。”
阿朝到书案旁铺纸磨墨,心不在焉地说:“只盼我能得哥哥一两分神韵,如此也不算丢了哥哥和谢家的……”
她说到一半,磨墨的手被人拎起,这才发现指节不知何时染了墨汁,黑了大片。
阿朝:“……”
这是她自小的毛病,不管再如何小心翼翼,每回磨墨总要沾一手脏污。
谢昶叹口气,压低语调:“先去清洗。”
崖香得了吩咐,忙将温水端上来。
阿朝打了点胰子,把手放进去反复搓洗几遍,直到彻底清洗干净,崖香又换一盆干净的清水上来。
谢昶沉默地看着她。
少女眉心一点朱砂如同迷心的蛊一般,晃得人心绪颠荡,他也是此刻这才意识到,方才的确反常地同她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他指尖捻了抹温水,在她眉心轻轻一划,将那枚朱砂抹去了。
阿朝清亮的眼眸抬起来:“哥哥,你替我擦了?”
她困惑的嗓音偏生格外的软糯,像小奶猫的爪子挠在心口。
谢昶淡淡地移开目光:“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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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澄音堂很快送来了字帖,江叔还搜集了几卷府上珍藏的名人字画一并送来,美其名曰帮助她“陶冶情操”。
阿朝翻看了几本字帖,竟然都是哥哥的笔迹。
江叔笑道:“大人回去之后,就将姑娘的事放在了心上,这几日连更晓夜的总算忙完,姑娘瞧瞧,大人的字可是连陛下都赞不绝口的。”
阿朝抱着首辅大人的墨宝,信心百倍,当下就开始认真练习起来。
孟冬气温骤降,屋里烧着炭火暖洋洋的,崖香给她腿上铺上薄薄的绒毯,阿朝便能在书案前坐上一整天。
许是当朝首辅的字太过提神醒脑,又许是这份独一无二的殊荣给了她十足的激励,整日练下来倒也不觉得乏累。
谢昶这几日在忙北疆赈灾一事,一直不曾踏足青山堂,倒是江叔将阿朝的字帖送到澄音堂给他过目,望着小姑娘日益成型的笔锋,谢昶心中还算满意。
月中时府上收到请柬,竟然是送往青山堂的,阿朝打开一看,才知是崇宁公主生辰宴的邀请函。
公主的生辰在十月底,每年初冬万花凋零之时,唯有春未园的山茶花灼灼开放,为盛京一景,因而每年的生辰宴,崇宁公主都会在春未园宴请京中世家贵女一同庆贺。
阿朝思量再三,还是拿着请帖去问谢昶的意思。
谢昶坐在檀木太师椅上,指节轻叩着案面,“你自己想去吗?”
阿朝倒没有表现出太过热衷,唯一一次出门还是跟谢昶进宫谢恩,除了与崇宁公主有过一面之缘,那些世家贵女她一个也不曾见过,内心胆怯颇多。
倒是瑞春向她提了几个名字,都是在含清斋公主的伴读。
也就是说,生辰宴上她能见到的一部分贵女都将是她未来的同窗,不去似乎不妥。
江叔也在一旁开了口:“姑娘去吧,整日在青山堂读书写字,人也憋闷得紧,倒不如出去走走,赏赏花,听听戏,横竖那些姑娘小姐们将来也是要见的,既是公主盛情相邀,莫让人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