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春风-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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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衣柔软清凉,而肌肉结实?温热。
姜玺僵住,一肚子的气差点儿又给她捏没了。
“殿下知道招兵的时候要用木梃吧?”
木梃乃是一根量身高?的棍子,是从军的第一关。这点姜玺自然?知道。
“其实?用木梃乃是简化的法子,一般兵源充足或是挑选精兵时,我们会?选个身材最好的兵士,要求是肩宽腰细腿长,肌肉匀称结实?有爆发力,无论学什么?兵器上手都会?很?快,军中称之为‘人样?’。”
唐久安笑?道,“殿下这身形,就是妥妥的‘人样?’。殿下会?箭术,臣一点儿也不?奇怪,老实?说,殿下一直学不?会?箭术,臣才觉得奇怪呢。”
且她最开始的时候还曾经?腹诽过?皇帝,心说半年时间让一个连纯弓都不?会?拉的学成箭术倒罢了,但指望威震迦南那就纯纯是做梦。
现在全?说得通了。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
“臣想知道得很?,是殿下不?说啊。”
这话也说不?上抱怨吧,但那最后一个尾音微微上翘,像钩子一样?往姜玺心里钻。
离筵席之地越远,灯火便越少,月色便明显。
花影匝地,暗香浮动。
不?知是什么?花的香气,幽幽地仿佛将月色都薰香了。
她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恼。
姜玺此刻终于发现了自己真的有毛病——他居然?希望她生气。
好像她生气,就显得她很?在乎似的。
可唐久安这人,本就不?在乎这些啊。
再说了,他要她在乎这些干什么??
真是莫名其妙。
他看着她轻笑?了一下,“走,回去洗个澡,请你喝酒。”
他的笑?容飞扬明亮,唐久安明显感?觉到方才那个奇奇怪怪十分别扭的姜玺恢复了正常。
*
东宫里服侍的人多,样?样?都齐全?。
唐久安很?快洗了个澡出来,两三名宫女一起围着她,拿绢帕一点一点替她擦干头发。
唐久安觉得太麻烦,便要折扇,自己一面扇,一面来寻姜玺。
她身量高?,穿的本就是姜玺的家常衣裳,此时折扇轻摇,长发飘飘,步月而来,浑然?如?一名佳公子。
有宫女悄悄脸红了。
姜玺也梳洗沐浴过?,长发亦是松松地束于脑后,穿一领大袖绡袍,晚风从窗外?浩然?吹荡,袂袖轻扬,飘然?若仙。
巨大的瓷盆中,冰块袅袅散着水烟,凉气四溢。
紫红色的酒液盛在琉璃瓶中,宛如?融化的红宝石,姜玺手执琉璃瓶,斟进同样?晶莹易透的杯子里,递给唐久安。
杯子入口冰凉,还沁着一层水汽。
“葡萄美酒夜光杯,将军欲饮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诗将军听过?吗?”
“没。”唐久安一口闷了杯子里的酒,舒服地直叹气,“不?过?这酒臣喝过?。有一年陛下赐给大督护,大督护请我们喝的。北疆的乐坊里也有这种酒,但贼贵,只能看看。”
姜玺看她一眼:“将军舍得逛乐坊。”
唐久安正经?答:“自然?是别人请客。”
姜玺一笑?,眉眼在烛光下异常鲜明动人,又给唐久安斟了一杯:“北疆的乐坊比京城如?何?”
“京城的乐坊还没人请客,臣无从比较。”
姜玺再次笑?了:“京城的乐城我倒是去过?,只没有去过?北疆的。”
“那殿下以后去北疆,可以逛一逛。北疆乐坊的姑娘们会?跳一种飞天舞,能在鼓盘上跳足一天一夜,裙子都不?会?停歇。”
说完才想起姜玺是储君,不?可能轻易离京,遂改口,“……或者臣回去了替殿下多看看。”
姜玺握着酒杯:“我去过?北疆。”
那年姜玺十三岁。
十三岁,他和皇帝大吵一架,脑袋上挨了一记砚台,鲜血淋淋。
但这记砚台并没有让他从此听话,反而让他更加愤怒。
那一年是关山四十岁生辰,因为镇守边关,不?得回家,老夫人便亲自去北疆给儿子过?生日。
关若飞自然?是要带着的,到了北疆之后,才发现车队里还有一个扮成小厮的姜玺。
“那是我第一次来到大营,看见?守卫边疆的战士。”
姜玺道,“我觉得那里比京城可大得多,比皇宫也有意思得多,想留在那儿再也不?要回京,这狗屁太子谁爱谁当,反正我是不?想当。”
结果当然?可想而知,被关山扭送回京了。
回京的前一夜,姜玺睡不?着,半夜起来乱转。
其时万籁俱静,星辰挂满天空,长风浩荡,大地静谧如?梦。
除去巡逻的士兵,天上地下的一切生灵都睡着了。
除了他。
忽然?,他听到一点动静。
“咻”,“笃”。
声响连续,孜孜不?倦。
他循声走过?去,看见?在星光下,有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士兵在练箭。
抽箭,上弦,拉弓,松弦。
箭矢向箭靶飞去。
有时候能中,有时候不?能。
姜玺脚尖刚踏进练箭场,那人的弓箭倏地对?准过?来。
夜色中看不?清面孔,只见?那人身形单薄,不?似成年兵士。
“是我。”姜玺开口,他还有着在宫里的习惯,觉得人人都认得自己。
那人歪着头看了半晌,“哦,是少督护。”
姜玺:“……”
倒也没否认。
反正他和关若飞出去干什么?事情,常用对?方的身份。
而且这人一开口便是清亮的少年嗓音,甚还没有开始变声,好像比他还小。
“你多大?就来打仗了?”
“我……我十八了。”对?方显然?在撒谎。
姜玺也没有揭穿:“你为什么?这么?晚还在这儿练箭?”
“因为我的箭术太烂,再不?练就得完蛋。”少年叹气,“少督护,我不?能陪你聊天了,还有两个时辰天亮,再练半个时辰我得抓紧时间睡一觉。”
姜玺让开一步,示意他可以开始。
少年便重?新投入练习当中。
姜玺观摩过?关山练兵的强度,连那些老兵都是一到晚上倒头便睡,少年还是个大半孩子,练到此时应该已经?很?疲惫了。
但少年的动作依然?稳定,不?急不?躁,身体与肌肉的节奏似行云流水,上弦张弓放箭,一遍又一遍重?复,仿佛已经?变成一种本能。
姜玺第一次发现射箭原来这么?有意思。
少年结束的时候,姜玺拦住了他:“教我。”
少年拎着弓箭:“……啊?”
“教我射箭。”姜玺道。
少年看了看天:“可是我困了,得睡觉。”
姜玺摘下腰间的玉佩递过?去:“这是报酬。”
少年半点犹豫都没有就接了过?去,星光下他的脸上半是尘土半是汗水,宛如?一只丛林里刚爬出来的小兽,面目全?然?模糊一片,唯有笑?起来一口白牙亮闪闪:“行,您有钱您说了算。少督护请。”
那一晚是姜玺的箭术启蒙。
行将天亮之际,少年终于教学,因为他职位不?够,不?能在非操练时间擅自使用练箭场,被抓住要罚跑五百圈。
于是两人在夜色中相逢,在夜色中分手。
他走之后,一抹鱼肚白自东方显现,然?后黑暗缓缓褪去。
姜玺持箭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忽然?想起还没有问对?方的名字。
回头时少年已经?跑得没影了。
留他一人站在箭场,面对?箭靶。
他向箭靶射出一支箭。
箭斜斜地插在箭靶边缘。
姜玺微笑?。
他终于找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做了。
“后来回宫,我便去了太学。”
“太学教授六艺,分礼、乐、射、御、书、数。我只学射艺,其它全?部旷课,三年之后,会?考只有射艺甲等,其余全?是丙等。父皇大怒,禁止我再练箭。”
“直到这一次,说什么?迦南入贡,要我主持大朝会?,又让我学箭。”
“他当我是什么??在他眼里,什么?儿子?不?过?全?都是木雕的傀儡而已。”
说完,姜玺仰头饮尽一杯。
在他对?面,唐久安捏着酒杯,眼睛微微睁圆,嘴也微张,一整个呆愣愣的模样?。
姜玺不?满:“我说了这么?多,你是不?是该给点反应?”
“呃……”唐久安喝了口酒压压惊,定定神,“殿下,能不?能把?少督护找过?来?”
姜玺更不?满了:“找他来干什么??”
其实?片刻之前关若飞想来东宫蹭住来着。
关若飞原也经?常留宿东宫,但今天姜玺就是觉得他有点碍眼且多余,于是把?他打发走了。
现在姜玺感?觉自己甚是英明。
“……问问少督护当年有没有半夜跑去练箭场跟我学箭。”
“呵,他要有半夜三更找人学箭的功夫,至于现在箭术这么?烂——”
姜玺嘲讽开到一半,猛地愣住,直直看向唐久安。
“……”
唐久安的表情也十分微妙:“……殿下当年给的玉佩雕的是只卷着桃子的小蛇对?不?对??”
姜玺:“………………是你?!!!!”
“约摸是的。”
唐久安很?是感?慨,兜兜转转,原来她早就收过?这个学生了。
难怪她后来受关山指派去指点关若飞箭术,提起那一夜的事情,关若飞看起来一头雾水,当时她还以为关若飞是不?想让人知道,于是也不?再提起。
原来这里面根本没有关若飞什么?事。
姜玺凝固了半晌,良久,他咬牙道:“人记不?得,玉佩的模样?你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唐久安谦卑答:“毕竟那玉佩挺值钱,我卖了一百两。”
是她有生以来获得的、最大的一笔巨款。
“……”姜玺面无表情,“那是羊脂白玉,是我十岁生辰时外?祖母送给我的礼物。”
关老夫人娘家是豪商,宽绰之风,历经?三代。
送给太子外?孙的十岁生辰礼……
唐久安面容扭曲:“等臣回了北疆,就去找那个当铺老板,他要不?把?银子吐出来,臣拧断他的脖子。”
姜玺拍案:“我给你的东西你都敢卖,信不?信我拧断你的脖子啊!”
唐久安“咳”了一声:“那不?是臣年幼无知嘛,殿下怎么?能和孩子一般计较?”
姜玺没有反驳。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俱是头一回感?悟到命运之手巨大与神秘。
最后唐久安拎起酒壶,给杯子满上,举杯:“敬命运。”
姜玺亦举杯,一笑?,眸子璀璨如?星。
“不?,敬老师。”
第23章
御书房。
周涛跪前案前。
案上放着一纸简函。
上面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
——往西郊; 观梧桐。
底下落着一枚私印。
姜家家主之?印。
这枚印比姜家皇帝的大印历史还有久远,有时候代表的意味比大印还要重?大。
意味着?绝对机密,第一优先执行。
皇帝看了许久:“……真的连最细微的笔锋都?和朕的一模一样,世上竟有人能模仿朕的笔迹至此。你说; 会是谁呢?”
语气甚轻; 与其说是询问; 不如?说是自语。
周涛不敢接口?。
他在开?席之?前便接到了这封简函; 送信的是一名羽林卫。
羽林卫并非第一手,前面还经过?了一名杂役内侍、两名宫人、一名御膳房帮工、一名运泉水的运工。
最后运水工说是清早宫外一名大娘给了他二百文钱,让她带封信给在御膳房帮工的杂役妹妹。
现在京兆府和大理寺满大街搜寻那名大娘,但?显然能找到的可能微乎其微。
宫中夹带之?事?屡禁不绝,毕竟只要有人; 便有人情,既有人情,便难免有往来?; 是以羽林卫们虽然会查验,但?多半只是例行公事?。
现在这封信是从皇宫最疏漏的地方入手; 戳中的却是皇宫最深处的秘密。
周涛是实干之?人; 请罪之?余,已列出若干整顿禁卫布防的条陈。
皇帝颔首,下令:“彻查所有能接触到御笔朱批之?人,无论识字与否,一律详查严审。”
周涛应下,正要告退,皇帝唤住他; 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丝极罕见的怅惘之?色; 慢慢地问:“……看到了吗?”
周涛自然知道?皇帝问的是什?么,沉声回:“臣看到了。”
皇帝每一句话都?间隔许久:“……如?何?”
“想是今年雨水太勤,坟茔塌了些?。”
皇帝再度沉默。
良久良久之?后,御案之?后传出圣命。
“修葺一下。”
“你,亲自去。”
“是。”
周涛叩首领命,退出。
殿外,萧云匆匆而来?:“将军,找到了可疑之?人。”
“谁?”
“寿喜班当家花旦阮小云。”
*
小昭儿拿着?抹布擦了三?四遍,方整理出半间宫室。
他一面利落地忙上忙下,嘴里也不闲着?:“……便是一个七品小官儿也不至于住这样的地方,那些?混蛋就是狗眼?看人低,看碟子下菜……”
姜珏就着?灯火,抽出书架上的旧书,拂去尘埃,翻开?。
是儿时所读《论语》。
上面还有童稚的笔记,以及笔记旁端庄稳重?的纠正。
那是天子御笔。
他曾经也拥有那样好的父皇,亲自把他抱在膝上批功课,比批奏章还有用心。
母后坐在窗下绣回文锦字诗,间或抬眼?,温柔地望向这边。
一切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
他慢慢合上书,轻声道?:“行了。略住一晚便是,不必太过?讲究。”
“这哪里是讲究?您可是陛下唯一的嫡子——”
姜珏抬眼?,眸子微冷,小昭儿不敢再说下去,只敢小声嘀咕继续咒骂宫人。
就在这时姜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三?哥,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看你!”
人未至,酒香先至。
姜玺与唐久安并肩走进来?。
两人皆是穿着?宽大轻绡衣衫,衣料与款式极为相似,脸上的笑容也如?出一辙,像夏日清晨刚刚破开?云霞升出来?的阳光,清浅,明亮,温暖。
后面的宫人还抬着?一只大冰鉴,里面布满碎冰,埋着?四支琉璃瓶,每一支都?嫣红如?醉,盛满了葡萄酒。
姜玺进来?先瞧见了屋中情形,脸色一沉,不过?没多说什?么,笑道?:“三?哥,外头月色好极了,风又凉快,咱们出去喝怎么样?”
院中有白石砌成的圆桌圆凳,宫人将酒水酒菜摆上。
趁着?唐久安与姜珏聊天的功夫,姜玺把领头的内侍总管路德叫到一旁。
唐久安耳尖,听得他压低声音训斥了好几句:“我平日怎么吩咐你们的?说了要天天洒扫,务求整洁,三?哥随时都?会回来?住,你们就是这样当差的?!给我去弄干净,今儿三?殿下要是住得有半点不舒坦,你们就等着?用自己的脑袋去涮净桶!”
路德有苦难言,太子的命令他自然会传达给尚宫局,但?他怎么知道?尚宫局的人惫懒怠慢至此?
于是老实挨了一顿痛批,连忙脚底生?风直接去东宫拉人,迅速将殿阁整理出来?。
院中晚风清凉,姜珏看着?两人轻叹:“今夜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还有心事?喝酒。”
“关我什?么事??刺杀的又不是我,父皇也没事?。”姜玺斟酒,“现在满宫里这么多人去揪一个刺客,难道?还要我去操心?”
姜珏:“……”
姜珏看向唐久安:“小安,你可以去助周涛一臂之?力,此时正是立功的机会。”
“不可不可。”唐久安道?,“那话怎么说来?着??不在什?么位不谋什?么事?,总之?我不是羽林卫,我不能管禁内的事?。为官之?道?,首先手不能伸太长,更不能伸进别人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