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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不醒-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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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旁,屈曼英道:“阿壤,你能听见吗?”
  苗耘之看了一阵,也是不忍,道:“她尚能眨眼,只是慢些。”
  屈曼英早已泪流满面,她扶住黄壤的肩,道:“阿壤,你若同意谢宗主的话,就眨一眨眼。好不好?”
  黄壤目光空洞虚无,却迟迟不动。
  屈曼英和谢红尘屏息等待,直到渐渐绝望。
  第一秋也没有动,他也在等,或许她能有片刻迟疑,当时之言,只是一时冲动。
  可她不会。
  他知道她不会。
  第一秋轻轻抚摸她的长发,掌中都沾染了那凉滑细腻。许久之后,他说:“她不会和你走的,你不了解她。”
  谢红尘眼中早已带泪,于是那些温和博雅都抛到一边,他几乎嘶吼:“我不了解她?我和她百年夫妻!”
  第一秋冷静如一块石头,他说:“百年夫妻,你却不知道,这原是一个多么自由无羁的灵魂。”
  谢红尘愣住,第一秋轻声问:“如果……你仍不悔的话,眨一眨眼吧。”
  在屈曼英、何惜金、谢红尘等人的注目之下,黄壤轻轻地眨了眨眼。
  生不如死,岂会有悔?
  只是第一秋,我只交待了自己,却从没有想过,这对你而言,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我走之后,此身化沙,自有春风吹拂、大地怀容。可你怎么办啊。
  你这样子,所有人都会惧你畏你,传扬你的冷血无情的啊。
  何惜金等人都没能再出言反对。这是……她的选择。
  夫复何言?
  屈曼英双手捂脸,谢红尘沦陷在回忆的沼泽里,一朝梦醒,发现失去的早已失去。
  第一秋将黄壤推至众人面前,众人盯着轮椅上这个妆容精致、衣裳繁复的女子。她容颜美到虚假,目光涣散,毫无焦点。
  很难相信,这么样的一个人,居然是个活物。
  第一秋行至她身前,黄壤终于又看清了他。
  血污尘垢之中,他眉目英挺,目光深邃如激流凶险的海眼。
  第一秋。黄壤踏着回忆的黄沙,想要找到梦外和他的初见。可惜人生纷繁错乱,满地荆棘,她早已记不起成元五年,那个前来仙茶镇提亲的少年。
  当年的我,是否也曾披着温婉端庄的外衣,跟你进退得体地对话?
  那时候,我们说了些什么呢?
  第一秋,我一个字都不记得了。
  第一秋捧起她的手,缓缓将她拥入怀中。
  他任由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口,让她去听自己心跳和呼吸。多少年前的仙茶镇,少年得志的八十六殿下打马而来。那个少女一身浅金,伫立在千顷良田之中。
  田地间小麦金黄,她浑身上下洋溢着金秋丰收的温暖与喜悦。
  回忆若噙泪,便只能不再触碰。第一秋重新扶她坐好。
  “去吧。”他右手上抬,轻轻握住她头顶的两根金针。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要很用力,才能止住心中的鲜血横流:“去吧阿壤。从此以后,不再痛苦了。”
  话落,他手上用力。
  黄壤只觉得神魂裂痛!但她并不惊恐,周围没有一点声音。她看见人群中的息音、黄洋,和黄均。他们都向这里看,却谁也没有上前。
  光阴细碎,呼啸着打马而过。
  那些相生相伴、悲喜仇怨、缘生缘灭,所有爱与芥蒂,都在这一场凝视中泯灭。
  黄壤收回目光,于是眼前仍然只剩了第一秋的脸。当年玉壶仙宗的山腹里,光阴多么漫长,日子好像怎么也过不完。而今光阴又多么短暂啊,都不够说声再见。
  当两根金针离体,黄壤想要起身扑向他。
  她想抢一个拥抱,哪怕只是一眨眼。可当盘魂定骨针拔出的瞬间,她身躯化沙。
  金色的细沙粒粒飞扬,尚来不及靠近,已扬于清风。第一秋伸出手,金沙带着耀眼的光屑穿过他指缝,在如血的残阳里散落如尘埃。
  黄壤的视线,在短促的一瞬沉入黑暗。
  从此以后,不再痛苦,只剩未尽的遗憾与永夜的安眠。
  第一秋,我以为上天另赐良缘,无论如何,你我之间至少应有一句对白。哪怕是一声呼唤,一句叮嘱。
  可是没有。
  可惜没有。


第122章 煞神
  细沙抚过树梢,冬日的夕阳也即将隐去。
  第一秋垂眸,看向这一片黯淡的尘沙。可他甚至无暇悲伤。师问鱼所作所为,令生灵涂碳、天道倾斜。如今朝廷早已方寸大乱,谁能主持大局?
  他缓缓站起身来,道:“吾妻遗愿,还请各位复生者以后来人为念。”
  息音也在看在地上的薄沙,她以已死之身来到梦外,原本恍惚糊涂。可现在,听到诸人零零碎碎的拼凑转述,她早已明白发生了何事。
  师问鱼用怨气掌控圆融塔,令人间失序,时间颠倒错乱,从而妄图重建秩序、再创天道。
  而第一秋、谢红尘、黄壤等人拼力阻止,终使他阴谋破灭。
  但那些因为错乱天道而复生的人,却不能再留存于世。
  息音缓缓走出人群,黄洋看见她,忙叫了一声:“外祖母……”
  他跟息音其实并不亲近,因为黄壤与息音一生并未过多走动。但这孩子生性活泼,有时候鲍武走不开,也会派他前往外庄,替息音干点活、跑跑腿。
  息音牵起他的手,缓缓来到人前。
  她注视人群,道:“诸位,吾名息音,乃阿壤生母。”
  人群中一阵骚动,这个名字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是十分陌生。
  息音徐徐道:“不瞒大家,我早在阿壤年幼之时便已魂归九泉。是阿壤这孩子一片孝心,借着入梦之机,又让我避开苦难,存活至今。”
  她这般一说,诸人便明白了。
  有人问:“那你……也是自梦中复生之人?”
  “正是。”息音轻声道,“我与其他复生者无甚不同,拥有新生,和更多的牵挂不舍。”
  她语声清悦,如空谷溪流:“但阿壤说得对,我们不能只顾自己的性命,而无视其他人的苦难。”
  说完,她走到第一秋面前。
  第一秋与她四目相对,她微微一笑,点点头道:“谢谢你,阿壤在你的帮助下,已经长成了光彩夺目的样子。”
  第一秋双唇微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帮助?自己所为,又谈得上什么帮助呢?
  临到头来,失父、失妻、失子,连岳母也要献上祭台。
  息音看向屈曼英,有些愧疚地道:“我们一家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但无以为报,我……心中十分不安。”
  屈曼英无可规劝,她毕竟不是普通人。身为上位者,她更知道此举势在必行。她摇摇头,纵然再坚强,眼泪却已经溢出了眼眶。
  息音最后看向鲍武。鲍武和李禄已经抓住了福、禄、寿、喜四人,此时他不远不近,就站在人群之中。
  众目睽睽之下,息音向他一笑,轻声道:“也感谢鲍监副素日照顾。”
  多少次同食同餐、多少次默然相伴,两个人如守雷池,未有半点逾礼。临了,也不过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声告别。
  鲍武点点头,他并不知道此时此景应作何反应。
  往事根根如尖刺。
  息音怜爱地看看黄洋,说:“别怕,孩子。”
  说完,她随手抽出屈曼英的腰刀,任由刀锋抵在自己咽喉。诸人连呼吸都轻不可闻,息音扫视人群,她知道自己一人生死事小,而大局影响却是甚重。
  “诸位,吾以吾血,引大仁大义、英勇无畏者效之。”话落,她用力横拖,刀锋入肉,鲜血飞溅如泼墨。
  屈曼英双手捂脸,众人沉默相望,没有惊呼,没有施救。
  直到她身躯软倒,屈曼英这才将她搂入怀中。
  到了此时,所有人方意识到,复生者重归黄土,乃是势在必行。
  黄洋看了一眼外祖母,皱了皱眉,他又抬头,看向第一秋。第一秋没有说话,他甚至连表情都冷硬到机械。
  “好吧,我知道你已经没有力气安慰任何人了。”黄洋嘀嘀咕咕,说:“但是你也要好生照顾自己,我跟我娘在一块,你不用挂心。”
  第一秋将手搭上他的肩,他已经控制不了五指间的力气。黄洋被他抓握得生疼,呲呀咧嘴地道:“我娘洒脱得很,你也不要太钻牛角尖了。”
  说完,他看了看眼前人潮,道:“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但我这样一条小虫,原本早就应该烂在土里。能够重活百年,有爹有娘,我怎么说也算是赚了。既然我爹娘都说活下来对世人不利,那我就不活了。希望你们也想开点。”
  这些话,看上去很是英雄。
  然而话落之后,他又低声抱怨:“我娘也真是,什么也不交待。我当她是娘亲,她当我是蠢虫。”
  说完,他拾起息音掉落在地的腰刀,那刀尾尚有一根红绸。于是它锋刃上的血也就不再可怖。
  黄洋将刀抵在喉头,又看了一眼第一秋,半天说:“我走了。”想了想,补了句,“别难过了。”
  话落,刀锋入肉,鲜血如泉。
  人群中,渐渐有复生者开始告别。
  第一秋回过头,眼神寒冷如冰:“李禄、鲍武。”
  “在!”二人出列。
  第一秋字字冰冷,道:“为诸位义士准备送行酒。”
  送行酒之物,自然不必过多解释。司天监早有许多毒酒,可令人悄无声息地死去,并不会受苦。李禄应声之后,立刻前去准备。
  苗耘之和裘圣白在很短时间内,便熬制出了汤药。
  李禄将所有复生者集结至一处,众人身边,许多亲友垂泪相别。
  白虎司的差役将汤药送上去,这汤药居然并不苦,其中还有一丝甘甜。
  身后传来亲人呼唤,人群痛哭。第一秋蹲下来,一粒一粒,捡拾地上的黄沙。土妖死去之后,其沙也失了光泽。如今它们颗粒黯淡,哪还有半分息壤之神采?
  第一秋将这米粒大小的黄沙拾进一个小木盒里,脸上的漠然像是成了一副面具。
  谢红尘与他一粒一粒,将黄壤所化的尘沙全部拾起。
  夕阳坠入天边的沉沉雾蔼里,视线开始变得昏暗不清。
  那些哭喊在无尽暮色之中,也渐渐沙哑低沉下去。
  人间一夜未眠。
  次日,司天监还在登记复生者。
  苗耘之、裘圣白等人仍在熬药。因为复生者陆续死去,天道秩序的修复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快。尘沙在减少,甚至有些草叶,已经可见新绿。
  这么一点点绿色,已经可以给人以无限希望。
  玉壶仙宗诸位长老要求将圆融塔带回仙宗。但这决定很快就遭到何惜金等人的反对。
  “圆、圆圆……”何惜金吃力地道。
  张疏酒忙说:“圆融塔此物祸世太深,绝不可留。应该于此当众销毁,以绝后患!”
  何惜金紧跟着表态:“对!”
  仇彩令等人也知道此物带来的灾祸,但这魔塔,毕竟是太惊世骇俗了。
  他道:“此塔构造精妙,若我等能苦心钻研,去其魔性,说不定……”
  长生不死、重建天道,这样的诱惑,几人能抵御?
  然而,他话音未落,谢红尘便道:“此塔以太多血泪铸就,不祥之物,留之无益。何掌门等人顾虑有理。吾意,当众销毁。”
  他既然发了话,仇彩令等人便也只好收起小心思。长老康雪桐道:“既然如此,就依宗主所言。”
  诸位仙门领袖再不犹豫,众人齐齐聚力,同时攻向圆融塔。
  一时之间,光影缭乱、声若雷霆。
  这魔塔失了主人掌控,再无还手之力。
  在诸人全力攻击中,它轰然一声倾塌。金色的塔身里,但见白骨累累。而无数黑雾,也终于冲破了禁锢。黑气直冲云霄,激起狂风惊雷,内中又带着无数的哀鸣与低泣。
  谢红尘站在魔塔的废墟里,心中悲意如潮,几乎将他淹没。
  这是他父亲唯一的遗物,他因此而死,又引动了后来人的贪念。他应该憎恶诛邪,可若不是这一场邪恶,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他踏过脚下白骨,过了许久,道:“绍冲何在?”
  谢绍冲匆忙过来,道:“宗主。”
  谢红尘道:“收敛白骨,另寻一地,将其全部安葬。”
  谢绍冲应了一声,带着手下弟子,开始捡拾一地白骨。
  谢红尘没有过多停留,如今宗里多位长老重伤,谢灵璧所为更是震惊仙门。他其实也有很多事情要做,甚至无暇悲伤。
  他扫过角落,那里正躺着谢灵璧的尸身。
  也不知是谁暗下毒手,他身上被割得没有一块好肉。
  “带上我师父,返回仙宗。”他回身,扶起身受得伤、功力全失的仇彩令。
  仇彩令沉声道:“谢灵璧狼子野心,宗主以后不必再称他为师了。”
  谢红尘淡淡道:“即使他十恶不赦,吾又岂能因此而否其教养之恩?”
  “宗主真是……太过心慈。”仇彩令也是无法,只得看着聂青蓝上前,收殓了谢灵璧的尸骨。
  玉壶仙宗的人一撤离,仙门其他人便也只能相继离去。
  ——司天监有能力善后,他们所有人对此都毫不怀疑。
  果然,第一秋也并没有让人失望。
  第一批复生者自绝之后,朝廷已经将所有复生者全部登记在册。于是官府开始劝说第二批复生者。再之后,逼迫第三批,最后捕杀第四批。
  第一秋以雷霆手腕,很快将此事平息。
  剩余两三个漏网之鱼,已经不足以影响天道。
  很快,世界被重新修复,时间像一剂良药,抹平万物疮疤与苦痛。
  四梦中事,被百姓又谈论了很久很久。
  众人都说,司天监监正第一秋,是个铁面无情的人物。
  甚至有传言道,第三梦先生其实并不用死。她虽受盘魂定骨针之刑,却不是复生者。她何必当众自绝?不过是第一秋权臣心术,以此相激罢了。
  第一秋没有理会这些谣言,他从兄弟之子中,寻了一个资质不错的孩子,改名师贞朗,继皇帝位。
  朝廷议论纷纷,因着师问鱼之事,朝臣极力反对司天监干政。
  甚至怀疑他想要摄政,群臣联名要求他交出手中实权。
  第一秋一意孤行,强行扶持新帝。
  时间如水一般匆匆流过,他白日力压群臣,夜里沉默铸器。
  司天监追捕复生者、弹压朝臣,一时之间沾满血腥。百姓每每提及他,如见煞神。而他除公务之外,越来越远离人群,冰冷而沉默。


第123章 息壤
  当伤痛远去,民间与仙门都在慢慢恢复平静。
  这一日,正是幼帝登基之后的第一次早朝。
  九岁的师贞朗端坐在御座之上,文武群臣分列两旁。
  待拜过新帝,小小的师贞朗环顾群臣,最终目光落在第一秋身上。第一秋微微点头,师贞朗于是脆声道:“修仙之祸,诸卿都已经亲身经历。朕意,从此以后,帝王不得修仙。但凡皇室子弟,若有意仙途,皆更名去姓、逐出皇室,归入司天监门下。”
  他人虽小,说话却颇有条理。
  第一秋不曾言语,他的兄弟姐妹,一共一百八十余人。不少人都于第三梦死而复生。这些复生者,大部分并不愿意自裁。
  ——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天道献出生命,多少人会心甘情愿呢?
  为此,他半月追捕。司天监三个字,连指甲缝里都在滴血。
  师贞朗畏他、惧他,自然事事看他眼色行事。
  于是,他这话刚一出,群臣之中便有人冷哼:“但不知陛下这话,有几分是圣意裁断,又有几分是他人授意?”
  众臣甚至不敢向该处看,所有人都知道说话的是谁。
  ——孙阁老不满朝廷修仙,已是许多年了。
  内阁自成立以来,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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