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醒-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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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路步上第九层,福公公示意二人跪候。
黄壤只好同第一秋一并跪在帘外。隔着一层模糊的纱幔,只见里面香烟袅袅。师问鱼似乎正在诵读一本经书。
一直等到他模糊之声停下,福公公才道:“陛下,监正和司学大人前来谢恩了。”
师问鱼将经书收起,道:“进来吧。”
福公公打起纱帘,第一秋领着黄壤走进去,二人再度参拜。
师问鱼仍然一身黑白相间的道袍,长发绾了个髻,看上去更像道门仙士。
“司天监待得还习惯吗?”他随口问。
这让黄壤无比确信,自己塔下所见之人,确实是他。
第一秋道:“陛下若是问微臣,自是习惯的。若是问臣妻,她倒是辛苦些。”
师问鱼轻笑一声,道:“瞧瞧,刚一成亲,倒是学会护短了。”
他若无其事一般,黄壤自然好奇——他有没有记忆?
“下臣不苦,只是夜里多梦,时常恍惚,甚至于难分真假。”她话里有话。
第一秋不解,师问鱼却道:“有梦好啊,少年人都喜欢做梦。再者,若是美梦,何分真假呢?”
看样子,他确实知情。
黄壤心中更是好奇,但她不敢妄动。
此事着实离奇,她若和盘托出,第一秋是否会相信?
若是第一秋不信,自己如何证实?
黄壤心中纷乱,师问鱼却道:“既已谢过恩,便早些回家。”话到末尾,他竟然补了一句,“买宅子去吧。”
……
这皇帝,好像足不出塔,却什么都知道一样。
黄壤跟着第一秋,逃也似的出了塔。
直到看见外面的天空,她才长吁一口气。
第一秋问:“你夜间多梦,为何我不知情?”
黄壤挽着他的手臂,道:“这些以后再说,哎呀买宅子去吧!我一想到我们要再回官舍,脸皮都要烧起来了!”
买!宅子必须买!
监正携夫人,开始看宅院。
内城有公告亭,亭上张贴了许多售卖告示。
“我们的宅子,定要南北通透、清静避人,还得离司天监近……这个地儿好,不过这内城也太贵了。”黄壤一张一张地查看,“我在外城那座古宅,如今没什么用,倒是可以卖掉换钱。”
忽然,监正指着一张告示,念道:“此宅因原户主投井而死,家眷愿低价出售。”
黄壤眼睛一亮,二人相视,半晌,异口同声道:“走!”
这对新婚夫妇一路来到城西,这里靠近内城护城河。护城河又通漕运,其上货船往来,十分热闹。
二人沿着河边而行。三月春寒未褪,杨柳初绿。阳光轻柔如纱,黄壤整个人都要挂在第一秋身上。
监正大人怀中软玉温香,自是满腔柔情。
若能一世如此,人生何惧?
而正在此时,忽而河中货船上人声嘈杂。黄壤侧耳一听,上面的人纷纷喊:“不好,船要沉了!”
喊声渐大,二人停下脚步,从白石护栏向河中望去。
果然,一艘货船吃水沉重,船身已经渐渐歪斜。
临近的货船见了,也只得道:“快救人!”
船身半斜,眼看就要翻入河中,船上的人开始跳水,往最近的货船上游。
只有船老大与货商仍旧哭天抢地,不肯跳船保命。
监正大人松开黄壤的手,道:“在这等我。”
黄壤意外:“你还会修船?”
这是什么愚蠢的问题?监正大人回身看她,半晌,轻轻弹了她一个脑瓜嘣。
黄壤眼见他翻至堤下,一根绳索套住了河中沉船的桅杆。
随后,监正大人身轻如燕,踏着绳索,直入沉船。
黄壤看着那一抹紫色上到甲板,他不知说了什么,船老大和货商的声音都低弱下去。
随后,他自去了船舱。周围人议论纷纷,仍是让货商和船老大先弃船保命。直到有人喊:“瞎担心什么,刚才那位是司天监监正大人!”
随着这一声喊,周围声音骤停。
周围船只甚至纷纷定锚,大家都来到甲板上,伸着脖子向漏船看去。
约摸两刻钟,船身不再歪斜,船老大大声喊:“猴崽子们,快快上船!监正大人已经替咱们修好了!”
不一会儿,逃走的水手、商队又全数游回船上。
那抹紫色的身影从船舱走出来,他站在甲板上,忽而对腰间的储物法宝一掐诀,一艘小船出现在河上。他踏着小船,乘风来到河边,向护栏后的黄壤招了招手。
黄壤跳下堤岸,飘飘摇摇,正落在船中。
有人喊:“是监正和第三梦先生吗?”
喊声此起彼伏,第一秋向众人挥挥手,算是回应。周围轰然一声,尽是各种呼喊。
有祝他们早生贵子的,也有赞他们深恩厚德的。
幸好第一秋足下轻舟顺流而下,很快避开了人群。
黄壤躲进船舱,一眼已经看见第一秋官服滴水。
想来方才那艘船确实已经漏得厉害。她将第一秋拉进来,监正大人道:“司天监货物运送往来频繁,我最近正想铸造一艘宝船。最好上可御风,下可入水。此舟只是雏形。”
说完,他看向黄壤,问:“如何?”
黄壤说:“我看不懂。”
监正大人轻笑出声,黄壤又道:“但我觉得这很厉害。”她凑近监正,拧了拧他衣摆的水,道:“我觉得我夫君很厉害。”
监正大人道:“夫人谦虚了。”说完,他拿出干衣的法宝,正准备将衣裳烘干,黄壤说:“曾经我作梦,梦见与夫君同榻而眠。”
监正大人手上动作骤停,随即问:“然后呢?”
黄壤说:“我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夫君经常为我穿衣、梳洗。还……为我沐浴。”
“竟有此事?”监正大人皱眉,问:“你为何不能言、不能动?”
这是重点吗?
黄壤轻声说:“不知道。但我当时其实一直想问夫君,我白不白?”
监正将烘衣的法宝搁到一边,黄壤凑近他,美目摄魂。她引着监正的人,轻轻触碰自己的衣带:“我想问夫君,我的腰细不细……腿长不长……”
监正大人望定她纤长雪白的颈项,喉结微动,他语声喑哑:“那……我可得仔细看看。”
说完,他回身关上了舱门。
小船随水飘流,几番晃动浮沉。
监正大人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一连看了好几遍,最后也没能给出一个答案。
他目之所见,皆是桃源仙乡。一时之间神魂飘然,似乎混融于水,不知身在何方。
而黄壤听着耳边的水声,那流水潺潺,穿过了她百年的时光。
视线里晃动的船舱、起伏的脊背,宛如这一生最热烈的一切。
“第一秋,这场梦,我们不再苏醒了,好不好?”她语声破碎缠绵。
而第一秋没有回答,他鼻音深重,汗滴如雨,根本无从作答。
玉壶仙宗,罗浮殿。
谢灵璧盘坐于榻上,他手捧一个鼻烟壶。细长的壶柄里,黑烟一股一股涌出来。他尽数吸收,在他脑后,一片黑雾缓缓升腾,化作骷髅之状,獠牙外露,似乎想要撕扯能够触碰的一切。
骷髅一化二,二化三,在黑雾中挣扎。
而鼻烟壶中的黑烟渐渐耗尽。
谢灵璧猛地睁开眼睛,那黑雾便消失殆尽。
他举起手中玉壶,猛地砸落在地。只听砰然一声响,碎玉四溅。
门外并无弟子敢入内,他一手掀翻了床上矮几。
“真是一副没用的皮囊!”他低头查看自己的身体,语声中全是嫌恶!
墙上,洞世之目中,谢红尘正自山外而外。
他根骨之灵秀,不仅在剑势,也在举手投足。他一步一步,如踏清风,衣袂生辉。
谢灵璧伸出手,隔着洞世之目投射的影像轻轻触摸他,许久才喃喃道:“还是你好。还是你好。红尘,为师真是……爱极了你这躯体啊。”
而洞世之目所摄之处,谢红尘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
——黄壤成亲了。
跟师问鱼之子。
想不到这一生,竟然真有女子会拒绝自己。此刻她在做什么?
她说梦中,与我曾有百年师徒之缘,是否真有此事?
若有,不可思议。若无,心剑何来?
他脚步如有灵识,一路来到罗浮殿。尚未通禀,里面就传来声音:“进来。”
谢红尘举步入内,与谢灵璧相对而坐。
谢灵璧问:“那丫头心剑来处,查得如何?”
谢红尘道:“她只推说梦中奇遇,不肯实话实说。”
“梦中奇遇!”谢灵璧冷哼,“若她不能交待功法来处,便以偷窃宗门上法,治其之罪!”
“治罪?”谢红尘心中陡然一沉。
谢灵璧冷笑:“不然呢?偷师窃艺,玉壶仙宗难道没有宗规吗?”
“有。”谢红尘犹疑,道,“偷师窃艺者,当废其功体,剔其灵根。令其永世不得再入仙门。”
“那你还犹豫什么?”谢灵璧道,“还不速去?!”
谢红尘道:“可她如今,毕竟是朝廷司学。恐怕师问鱼……”
“师问鱼!”谢灵璧一听到这三个字,声量都提高了不少:“笑话!我玉壶仙宗执行宗规,几时要问过他?”
谢红尘只得道:“是。”
第104章 凶宅
上京,内城。
黄壤和第一秋消失了一天一夜——主要是一个不留神,船飘远了。咳。
第一秋驱着小船回到上京时,黄壤还在补瞌睡。
“你且睡着,我去城西看宅子。”第一秋道。
黄壤睡得迷糊,也没听见他说什么,胡乱地应了一声。
第一秋轻抚她额间散落的碎发,道:“船中有防守结界,你莫要下船,知道吗?”
黄壤嗯了一声,监正见她睡得昏沉,也舍不得再吵她,便离船而去。
黄壤醒来的时候,船外等着一个人。
她打开船舱门,好半天才相信自己的眼睛:“谢宗主?”
——你可真是一刻也不愿多等啊!
谢红尘在船外,等候了不知道多久。此时见到黄壤,他微微侧过身,道:“阿壤姑娘终于醒了。”
咳。黄壤猛地缩回船舱,开始整理鬓发和衣裳。
——夫君面前尚能无状,但在前夫面前,必须仪容光鲜好吗!
半晌,她重出船舱,随手收了这小船。
谢红尘这才道:“玉壶仙宗有宗规,私自偷师学艺者,须废其功体。长老们,恐怕不会接受你梦中学艺的说法。”
他这么一说,黄壤便心中有数了。
她说:“是灵璧老祖派宗主过来,执行宗规的。对不对?”
谢红尘道:“师父确有此意。但……我自然也要查清真相。”
“宗主想要了解真相,那便再好不过了。”黄壤下了小船,道:“我正好有一个真相,是谢宗主亟须了解的。”
谢红尘眸光闪动,而黄壤一言惊人:“谢宗主的身世,并不像灵璧老祖所说!”
“什么?”谢红尘万不料她会说出这话,顿时皱眉。
黄壤在他下一句话出口之前立刻阻道:“谢宗主且听我说。据灵璧老祖所言,您祖藉紫桐郡,在二百三十六年前岁末寒冬时被逃难的父母丢弃在玉壶仙宗山门之外,是否?”
谢红尘的身世,不是什么秘密。
似他这般的天纵奇才,哪怕一点微末小事,也会受尽关注。
是以,他的生辰、乃至父母、家乡,在后来都被查得仔仔细细。
谢红尘出自紫桐郡,生于正月初一。同年五月,紫桐郡闹水灾,其父母带着他逃难。及至年底,其父病死。其母实在无以果腹,只得将不满一岁的他丢弃在玉壶仙宗山外之外。
当时正是寒冬腊月,恰逢谢灵璧将他捡回,抚养至今。
而他的父母,宗门自然也是查过的。
那对夫妇,男名叫解靖,女叫斐芳。
二人并没有躲过那场饥荒,解靖病死之后,斐芳曾为人浆洗缝补渡日。
但是凡人寿命短暂,在谢红尘尚未展露头角的时候,斐芳也老病而亡。
如此的紫桐郡,因为乃宗主之乡,一直颇受关照。
郡中也专门为解靖夫妇设了祠堂,里面陈列了许多当年旧物。
这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任何问题。
谢红尘道:“所以?有何可疑之处?”
黄壤道:“在梦中,我为了更加了解谢宗主,专门去过一次紫桐郡。”
谢红尘愣住,黄壤道:“然后我发现,玉壶仙宗每年的弟子初筛,是从三月开始。从刚出生的婴儿,到十八岁的少年,均不错漏。紫桐郡也一样。”
谢红尘心中一跳,顿时明白了她的话:“你是说,如果我是正月出生,那么三月,就经过玉壶仙宗的弟子灵根测试?”
黄壤赞许地道:“正是。以宗主的资质根骨,总不可能连入选弟子都达不到。所以,如果按宗主的身世,那宗主应该早被选入了仙宗,而不会跟着父母逃难。”
谢红尘沉吟许久,道:“偶有遗漏,也是可能的。”
黄壤道:“初时,我也这般想。可后来,我闲来无事,帮着整理法卷。弟子初筛的法卷管理最为松散,我看见紫桐郡,思及宗主,便随手翻查。”
她极为肯定地道:“我在上面看到了解靖的名字!宗主出生那一年,玉壶仙宗确实对那个婴儿做过弟子初筛。但是他并没有通过!”
“怎么可能?”谢红尘愣住。
黄壤道:“我当时也十分震惊,于是找了个机会,向宗主提及此事。”
“后来呢?”谢红尘问。
黄壤颓然道:“话刚起头,便被宗主训斥了一番。宗主说……”她目光悠远,回忆那段起源,“这不是你应该过问的事。你身为晚辈,背地议论尊长、挑拨是非。黄墅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她学着谢红尘的语调,竟然惟妙惟肖。
谢红尘愣住。
黄壤接着道:“然后,没过多久,灵璧老祖突然闯进我的住处,私自对我施以盘魂定骨针之刑。我被囚在罗浮殿深处的密室里,暗无天日。”
谢红尘缓缓后退一步,久久不语。
黄壤道:“我到现在都想不通,是谁告密。我总觉得,谢宗主哪怕是不信,总也不会对他提起。”
谢红尘许久才问:“你说,你查阅了当年紫桐郡弟子初筛的法卷?”
“对。”黄壤道,“我确定上面有解靖夫妇的名字。”
谢红尘心跳渐快,许久才道:“玉壶仙宗的法卷,每一卷都有留影术。会记录任何一个打开过它的人。但……一般弟子都不知情。”
“啊……”黄壤微怔,许久才无奈地笑笑:“多谢解惑。那我终于是个明白鬼了。”
她是明白了,却换谢红尘不解了。
——若自己身世有假,那自己是谁?灵璧老祖为何编造自己的身世?
他只能问:“除去这些,你可有实证?”
黄壤不敢提及更多,她现在是朝廷的司学。如果一味只是攻击谢灵璧,只怕谢红尘更加不信。
她只能道:“就算玉壶仙宗的法卷有留影术,谢宗主总有办法打开,对不对?”
谢红尘没有说话。方法他自然是有,但是如果他当真去开,就代表他对自己的恩师产生了怀疑。
而这一切,只因为一个女子的几句话。
黄壤见他沉默,只得道:“我所言句句属实,但着实不知如何让宗主相信。”
然而,谢红尘却道:“我会验证你的话。”
黄壤愣住,谢红尘直视她,道:“我会验证。但若此话有假,我将再来找你,执行宗规。”
“哈。”黄壤失笑,“我真是受宠若惊。”
“受宠若惊?”谢红尘拧眉。
“是啊。”黄壤轻声道,“当初要是宗主也这般言语,我大抵不至于……半生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