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自有颜如聿-第3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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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告。”姜芮书叫他。
　　王一洲连忙看着她，带上了哀求的意味。
　　姜芮书看着他的眼睛，“你是否会心肺复苏术？”
　　王一洲张张嘴，这个回答他毫不犹豫地说过很多遍，但是现在却突然变得艰难，过了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会。”
　　“熟练掌握？”
　　“是的。”他的声音变得极其沙哑。
　　“那么，请你用你掌握的知识和熟练的技巧演示一下怎么做心肺复苏。”
　　“我……”他想拒绝，可是他说不出来。
　　“就当成平时练习好了，不用想太多。”姜芮书温声道。
　　王一洲嘴唇动了动，可是声音都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下意识想求助，环视了一圈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他们都在等他证明自己。
　　他低下头，缓缓从被告席上站了起来。


第804章　1001
　　走到假人面前，他看着假人却没有动，但是他脑子里不停地闪过那天抢救老人的画面，他慢慢抬起双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那天抢救老人时的触感仿佛犹在。
　　老人很瘦，松弛的肌肤下是根根清楚可见的肋骨，第一次按压下去的时候就感觉那肋骨细得可怕，细到好像稍微碰一下就会断掉。可他还是按了下去，因为老师说过心肺复苏没有禁忌症，断肋骨是正常的。他这么告诉自己，很快预感就实现了，他隐约感觉到断掉的肋骨好像正是心肺所在的位置，他那么按压下去……
　　原告律师见状催促道：“被告？”
　　王一洲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将脑海里那些纷杂的画面压下，睁开眼跪在假人旁边，正准备动作——
　　“虽然我不是专业人士，但是我记得急救前应该先确认环境，确认患者是否有意识。”原告律师突然出声。
　　王一洲整个人僵住。
　　“你给我闭嘴！”被告律师十分恼火，“你不要干扰我的委托人！”
　　姜芮书看过来，虽然目光平静，但是叫人不敢妄动。
　　原告律师连忙做了个给嘴拉上拉链的动作，老实坐了回去，冷眼旁观。
　　王一洲还是没动，一看就是状态不对，他的律师忍不住小声提醒，“王同学。”
　　王一洲扭头看他，他有些担心，“你做好准备了吗？”
　　王一洲知道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做好这场演示，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但是越这么想他的心跳越慌乱，平时熟记于心的要点竟然有些想不起来。
　　他勉强自己进入状态，重新将目光投向假人，努力回想做心肺复苏的要点，刚才对方律师说什么了，环境，对，环境……
　　“环境安全。”他四下张望来一下，随后跪在地上，努力回忆，下一步应该是……确认患者意识，“先生，先生，你怎么了？”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自主呼吸消失……”
　　说着他解开假人的衣服准备做心肺复苏，但下一刻他突然想到什么，手忙脚乱摸自己身上，但是什么都没摸到，连忙起身跑回被告席拿自己的手机，“下午三点一刻。”
　　被告律师连忙配合他，“我帮你打120，你赶紧救人。”
　　“好的，好的。”王一洲愣了下，才意识到自己又忘了一个步骤，连忙跑回去跪在假人旁边，看着假人喃喃念道：“仰卧位，头、颈、躯干一条直线，双手放于身体两侧，身体无扭曲……无扭曲……下一步是……”
　　他额头冒出冷汗，拉开假人的衣服，抬起手准备做心肺复苏，但随即他又顿住了，下一步真的是心肺复苏了吗？他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好像还有一步……应该还有一步……
　　谁都能看出他的勉强，完全就是个连基本要点都记不住的小白，这也不由让人想到他这样几乎不会的人去做抢救真的可以吗？理论上是黄金期四分钟，可并不绝对，十分钟、半小时也有不少抢救成功的病例，如果不是他压断了老人的肋骨，让肋骨刺穿心肺，老人还是有被抢救回来的希望的……
　　王一洲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想表现熟练，但越想越脑子越乱，动作也越磕绊，发现自己怎么都不敢下一步，他脑子一片空白。
　　完了。
　　他完了。
　　绝望如洪水涌出。
　　空气稀薄，他仿佛溺水的人，快要不能呼吸。
　　“1001。”一道清亮的声音突然在法庭响起。
　　王一洲循声看去，看到了高坐在审判席上的姜芮书。
　　“1002。”姜芮书对上他的视线，继续念道，“1003、1004、1005……”
　　王一洲瞪大了眼睛，刹那间电光石火，他想起来了！
　　顾不上想太多，他连忙按住假人的颈动脉，接着姜芮书的话数下去，“1006、1007，患者颈动脉搏动消失。”说完这句，他将一只手掌的掌根放在假人胸部中央，另一只手附上去，开始进行按压：“01、02、03、04……25、26、27、28、29、30。”
　　“颈部无损伤，检查口腔。”
　　“清理口腔异物，取出活动义齿。”
　　“颈部无损伤，取仰面举颏法。”
　　“二循环……”
　　他开始还有点抖，但是随着步骤一步步往下走，他慢慢进入了状态，声音越来越干脆，动作也越来越干净利落。
　　“三循环……”
　　“四循环……”
　　“五循环……”
　　“1001、1002、1003、1004、1005、1006、1007，患者无颈动脉搏，无自主呼吸，继续……”
　　法庭里一片安静，只有王一洲的数数声，每一声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每一个动作如同粘贴复制。很快他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但这不是冷汗，而是高强度动作导致，汗珠滑落渗入眼中，他也没有任何停顿，不停重复动作。
　　饶是不懂急救的人看到这一系列的抢救循环也知道，如此高强度的胸外按压特别耗体力，像他这般不间断做了几十个循环，寻常人早已脱力。
　　可是他仍然在继续，也没有人叫停，法庭里所有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约而同放轻了呼吸，生怕吵到他。他一遍遍重复着按压，一遍遍数着数，直到声音沙哑，面红耳赤。
　　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却仿佛不知疲惫，还在努力压榨自己最后的力量，仿佛他眼前的不是假人，而是一个真正的生命。
　　所有人都震住了。
　　“1001、1002、1003、1004、1005、1006、1007，患者颈动脉搏没有恢复，自主呼吸也没有恢复，继续……”
　　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连手都抬不起来。
　　啪嗒，啪嗒。
　　他低着头，无力地跪坐在假人面前，眼泪滴落到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还是没有恢复，对不起，对不起……”他肩膀颤抖着，嚎啕大哭起来，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
　　可是没有人敢说他做得不够好，连原告都一脸震撼，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一个字，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
　　姜芮书宣布休庭五分钟，五分钟后再次开庭，王一洲的眼睛还是红彤彤的，但情绪已经趋于平静。


第805章　好人法
　　“在宣布判决结果前，我有几个数据要跟各位分享。”姜芮书的目光扫过全场，缓缓开口：“我国心血管疾病每年死亡人数接近400万人，相当于每天有约1万人因该疾病死亡，其中心源性猝死是心血管疾病的主要死亡原因之一。在心跳骤停的1到5分钟内，如果正确施予心肺复苏术，复苏成功率最高为35。3％。但实际上，心跳骤停的患者被救活几率不到1％。”
　　听到这个数据，所有人都有点悚然。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每年都有这样那样的疾病夺走人类的生命，但是四百万人被同一种疾病夺走生命未免触目惊心。
　　“为什么成功几率这么低？”姜芮书抛出问题，引得在场所有人思考，但她并不需要有人回答，接着说出了答案：“客观原因是心肺复苏在国内推广不足，普及率不到1％，我们绝大部分普通人都不懂相关急救知识，更没有进行过相关培训。主观原因除了担心惹上麻烦，面对一条生命挣扎在死亡边缘，如果只是简单地伸把手就能把人救回来，相信绝大部分人都会毫不犹豫，但是如果伸手后不但救不了人，还可能让他人死在自己手上，很多人都会踟蹰犹豫，因为一条生命的重量太重了。”
　　是的，一条生命的重量太重了，要承担这个重量，需要鼓起全身的勇气，克服心中的害怕，镇压逃避的心理，将善良化作担当，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能逃，甚至是抱着豁出去的决心才敢伸出手来。
　　所有人不约而同看着王一洲，王一洲低着头没动，仿佛不想让人看到他通红的眼睛。
　　“所以每一个敢站出来救人的人都值得鼓励和赞赏，他们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勇敢，让更多人获得帮助。”姜芮书继续说道，“但是如果有人在法庭上因为救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背负罪责，我们将成为刽子手——杀死他的善良和灵魂。如果这个人是个消防员，我们这个社会就会失去一个救人救火的英雄，未来或许就会有人因为他被扼杀而失去被救的机会；如果这个人是老师，我们这个社会就会失去一个教书育人的引路人，未来或许就会有的孩子因为他被扼杀而走进迷途；如果这个人是医生，我们这个社会就失去了一个救死扶伤的逆行者，有些可以痊愈的病人将继续承受病痛折磨，有些可以被救的病人失去救治的机会，在病痛面前将无人保护我们……”
　　没人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老人在街头跌倒将无人敢扶，伤者遭遇意外将无人敢救，女性遭遇骚扰无人敢挺身而出……
　　所有人看向姜芮书，等待她宣布最后的判决结果。
　　王一洲也缓缓抬起了头，目不转睛看着姜芮书。
　　“依据《民法典》第一百八十四条，因自愿实施紧急救助行为造成受助人损害的，救助人不承担民事责任。被告与死者张占木心跳骤停无直接因果联系，对其实施心肺复苏出于善意，虽然在心肺复苏过程中对死者造成损害，最终未能将老人救活，但依法不应当承担抢救错过，经合议庭评议——”
　　“驳回原告诉讼请求！”
　　她的声音在法庭里回荡，安静得能听到回音。
　　突然，欢呼声响彻法庭。
　　“安静。”姜芮书敲法槌。
　　人们顿时噤声，以为她还没宣布完毕。
　　只见她说了判决书下达事项和上诉期限，随后拿起法槌，“闭庭！”
　　“这个判决众望所归啊。”听到法庭里传来的欢呼声，一位陪审员回头看了看，笑着说道。
　　“应该不会被骂了。”另一位开玩笑。
　　“骂当然不会了，夸还差不多。”
　　姜芮书笑道：“这个结果是依法判决的，不然被骂我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判决。”
　　“就是传说中的好人法吧？”
　　“这个法好，不叫好人流汗又流泪。”
　　姜芮书微微一笑，不管怎样，这个结果问心无愧。
　　法庭里气氛热烈。
　　看着旁听席里为自己欢呼的人们，王一洲有些恍惚，他这是赢了？
　　“恭喜恭喜，终于看到你胜诉了，我太开心了。”
　　“王同学，你刚才做心肺复苏感动到我了，你太了不起了，我相信你以后一定是个好医生！”
　　“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要因为这次的波折就放弃医学梦，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的！我会永远支持你的！”
　　“王同学你有没有微博？我去关注一下，以后等你成为医生了，我要是有病就找你看。”
　　看着一个个素不相识的人从旁听席跑来跟自己道喜打气，王一洲终于回过神来，轻轻说了声：“谢谢。”
　　“老王！”随后是过来给他加油打气的同学，一窝蜂将他包围，要不是还在法庭里，能把他整个人抛起来。
　　王一洲差点被勒得喘不过气，突然瞥见原告和原告律师朝自己走过来。
　　同学们也发现了他们的到来，一个个对他们没有好脸色。
　　原告律师讪讪。
　　“说起来还得感谢你让我做现场演示，不然我可能没这么快克服心理障碍。”王一洲冷静地看着原告律师说道，当然，嘴上说着感谢，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因为现场演示这招太毒辣了，如果他没有完成演示，现在是什么结果还说不定。
　　原告律师脸色僵了僵，“我本来是想让你出个丑，因为听证会结束的时候我发现你不敢救人。”
　　王一洲愣了下，随后微微一笑，“原来我知道老人没被救活还有点心理阴影，但是经过这次我完全没有了。”
　　“你应该感谢审判长。”原告律师道，“你碰到了一个好法官，不然就算你胜诉，状态也不会这么好。”
　　其实王一洲胜诉的概率不低，只要不碰到和稀泥的法官就能大概率不用负责任，但是他的心境肯定还是会受到影响，甚至怀疑自己走的道路是否正确，以后不一定还能当医生。可是他运气很好碰到了一个不但立场坚定思路清晰的法官，这个法官还好心帮助他克服了心理障碍，现在的他，恐怕比以前要更加坚定了。


第806章　一种冷叫女朋友觉得你冷
　　是的，原告律师知道自己要求王一洲现场演示，本意是想击溃王一洲的心理，争取胜诉的机会，这个要求审判长可以不准许的，但审判长肯定看穿了他的意图，借机帮助王一洲克服心理障碍。
　　而经过这一场，他估计要被很多人骂了。
　　不得不说审判长真的很偏心了。
　　只不过这个“偏心”基于事实明确有法可依，偏向公正，不然他怎么也不会服气。
　　听到他的话，王一洲又愣了一下，想到刚才自己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姜法官及时给了他提示，让他进入状态，重新建立了信念。
　　“现在有好人法保障救助者权益，希望你以后还能继续勇敢。”原告律师说这话有点厚脸皮，说罢也不管王一洲什么反应，冲王一洲点点头，转身走了。
　　原告抿着唇，深深看了看他，最终没说什么也跟着走了。
　　王一洲也不需要他道歉，因为最初救老人的时候他没有想过要回报，现在也没有后悔出手救老人，这个世界有形形色色的人，但是没有那么糟糕。
　　…
　　姜芮书回办公室喝了口水，松松筋骨，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抬头一看，是王一洲。
　　此刻的王一洲已经没有庭审时的无助绝望，眼神清澈透亮，看着状态不错，“有事吗？判决书这几天会寄到你手上。”
　　“我想跟您道个谢。”
　　姜芮书微微一笑，“不用谢，这是我的工作，你占理才会判你胜诉。”
　　听她话里话外并不想接受过多的谢意，王一洲也不知还能说什么，突然问道：“姜法官，你会CPR？”
　　姜芮书笑，“我有证。”
　　王一洲也笑了，“我也会有证的。”
　　“加油。”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姜芮书随手转着钢笔，看着他背影消失，嘴唇微微勾了勾，继续埋头工作。
　　…
　　案子刚宣布判决，傍晚就上了热搜。
　　网上一片叫好，王一洲在法庭上的现场演示感动了很多人，反过来就有很多人骂原告律师不做人，姜芮书在法庭上说的那番话也被广为流传，获得大量赞赏，说她公正中不乏温情。
　　皆大欢喜，众望所归的结局。
　　姜芮书没去关注这些，因为今天难得下早班，她约了秦聿一起吃火锅。
　　“你今晚真的不忙？”律师跟着法院忙，姜芮书感觉他元旦假后虽然也忙，但算不上特别忙，还挺悠闲的。
　　“我已经完成业绩。”秦聿这么回答。
　　姜芮书听到这话忍不住笑，“陆老板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