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月微迟-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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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之位,朕自有定夺。”
“退下。”
觅蓝不禁泪盈于睫。
即便是为他尽心竭力的白芷蒙冤落难,都不能打动这个少年一分一毫,更何况她呢?
觅蓝极不甘心,她喃喃唤了一声官家,模糊地问道:
“您当真……无情吗?”
“您当真不会有所爱吗?”
“您就永远不会有……求而不得的那一天吗?”
“不会。”
他回答得漫不经心,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不会出现一毫一厘的差错。
第21章 并非无情
慈安宫。
“你今日去见了皇帝。”太后崔氏蛾眉轻蹙,寒声道,“觅蓝,你与白芷都是哀家一力调。教。白芷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至于你,哀家也要劝你安守本分,莫步了你白姐姐的后尘。”
“是。”觅蓝恭顺回道,“奴婢不敢有非分之想,余生只愿侍候在太后身侧。”
崔太后面色未变,不知是否相信了她这番说辞。
倒是身旁嬷嬷笑道:
“太后娘娘多虑了,官家为国事殚精竭虑,怎会耽于儿女私情?”
太后摇头道,“不见得。”
“你瞧瞧他跟白芷,”太后的语气里满是不悦,“哀家不想皇帝还是个情种,上回从哀家这里出去便昏迷不醒,堂堂天子为一女子守身如玉?这像什么话!”
“也许……并非是对白女官用情的缘故,”嬷嬷察言观色道,“官家曾在庙宇修行,在这些事上许是受了影响。届时请几个温柔小意的开导开导,大约也就成了。”
太后叹道:“哀家是怕发生与从前一样的事!”
“从前?”
就连觅蓝也集中了注意力,揉捏太后肩膀的力道微松。
太后沉吟片刻,似乎陷入了回忆,她缓声道:
“哀家记得,那是皇帝七岁的时候。那时他还是太子,回宫不满一年就离开了哀家与先帝身边,去到菩提寺中修行。”
“哀家与先帝思念太子,便微服出巡,到他所在的庙宇看望于他。”
“那孩子……”
春光明媚的时节,小小少年一袭青灰色的柔软僧袍,坐在树下看书。
若非那顶灰不溜秋的僧帽,还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
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
佛珠是玉白之色,颗颗圆润分明,坠在胸前。
独坐静默,偶尔有沙沙的翻页声响起。
偶尔,他抬眼一望。
又慢吞吞落回书页之上。
忽然,有人扣响门环。
不紧不慢,如同雨打芭蕉,声声分明。
小小少年恍若未闻,依旧专心看书,一双灰绿色眼眸沉静如冰。
“吱呀”一声。
门扉被人缓缓打开一线。
原来,那门从未阖上,像是特意为谁留着。
一袭嫩黄色衫裙的小姑娘,悄悄从门缝溜了进来。
她细瘦的臂弯上挎着一个大大的篮子,乃是篾竹条编制,沉沉压在身上,与娇小玲珑的身子相比起来极不相称。
方才他时不时看向门口,原来就是在等这个小姑娘。
等人到了,他却又垂下眸子,一言不发地默默读书。
那小姑娘从篮子中拿出了一碟又一碟吃食。
红烧蹄膀、荷叶烧鸡、清蒸鲈鱼、小笼包,崔氏看着看着还以为,她是给儿子送吃食的奴仆。
谁知那小姑娘自己盘着腿,坐在一边吃了起来。
而那少年则继续念书。
她吃着还不安分,时不时吧唧一下嘴。看得崔氏烦躁不已,心想自家儿子最重规矩,也该把她赶走了吧?
却始终没有动静。
两个人意外和谐地相处着。
“你这么瘦。可惜还不能吃肉,真怕你哪天就饿死了。”
小姑娘奶声奶气,指了指篮子里的东西,“喏,我娘给你做了桂花酿和荞麦馒头,你记得吃啊。”
她叽叽喳喳、比比划划,吃完东西一抹嘴,还不安分,随手从一旁的树上摘了一朵花儿,戴在了他的耳边。
她捧着脸望着面前戴着花儿的小和尚,笑得甜甜的,小嘴一张一合,不知都在絮叨些什么。
少年永远都只是一副表情,他抬起眼帘,不怒,也不笑,只是淡淡地望着她。
崔氏也知道自家这个儿子自幼聪慧至极,只是脸上很少出现多余的神情,连开怀大笑都不曾有过。
然后,她看见那小姑娘伸出手,捏住了他的嘴角。
丝毫不顾力道,往两旁拉扯,做出一个似乎是笑的表情,看得崔氏恼火不已。
“真是没规没矩。”
她忍不住低声斥责。
先在崔氏的想象中,与儿子交好的女子,应当都是世家女,礼仪规矩都是极好,哪里是这样一个粗俗的野丫头配接近的?她定会带坏自己这个完美的儿子。
先帝却握住了她的手,含笑道,“无妨。”
“梓潼,你可见吾儿哭过?”
先帝问道。
彼时他沉疴加身,吹了些风更是羸弱,却强忍着不适,温文一笑:
“吾儿样样都好,但朕总觉他少了些许人情味儿。令他出宫修行,便是盼他经历人世,能够有所感悟……只有体会到世间种种疾苦,才能打从心底去爱护他的臣民。待朕百年以后,也能放心将这天下交到他的手中。”
“想必梓潼也不愿再见到他那副样子吧?”
是,自打被迎回宫中,太子就变了个样。
不爱说话,孤僻阴冷,不论旁人说什么都是冷漠的表情,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
就连自幼教导规训太子的老师,长孙丞相都无可奈何。
东宫甚至有人亲眼得见。
夜中,小太子持剑而行,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可怖。
那双妖异的灰绿色瞳仁中布满血丝,口中只吐出一个字。
“杀”
于是逐渐有储君被妖邪附身、大庆气数将尽的流言传出。
先帝寻遍天下名医,用尽办法都不能使太子痊愈。
即便是爱子心切的崔氏,也不禁动了劝先帝废太子、立六皇子为储的心思。
是先帝不肯放弃,找来道人算了一卦,将之送到寺庙中驱邪。
崔氏按捺心中不快,继续看着。
即便那小姑娘离开,少年也是无动于衷的。
崔氏暗暗放下心来,看来全是那庶民在热。脸贴冷屁股,她的儿子金枝玉叶,绝不会与那般低贱之人混在一处。
可就在那小姑娘走后不到半刻,少年便起得身来,冰凉柔软的僧袍长及垂地。
崔氏看着他从怀里拿出一物,那物做工精巧,细细长长。
定睛一看,方才看清是一柄小刀,刀尖雪白银亮。
他握着那把小刀,眸光安静,不知在思索什么。
忽然缓慢地捋起衣袖,眸光沉静冰冷,锋利的刃毫无停滞,往自己白皙的手臂上划去。
细密的血珠顿时冒了出来。
他脸上没有半点疼痛的感觉,似乎早就习以为常。
划破的肌肤顿时流出血来,却因伤口细小,流出来的血很快就凝固了。
此时崔氏还看到,在他的手臂上不止这一道伤口,还有很多同样的划痕,有新有旧。
一些伤疤刚刚结痂脱落,重新长好的皮肉还是粉嫩的颜色。
零零散散却又很是齐整,因为他的皮肤过于苍白,那些血口看上去颇为触目惊心。
若非亲眼所见,崔氏不会相信自己的儿子竟然会做这种事。
与先帝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极大的骇然。
他们接连观察了几天。
那小姑娘来的并不频繁,每隔三两天才会来上一次。
每一次来的时候,他都是一副冷冷清清、泰然无事的模样。
可是每一次她离开,他都会在自己手臂上刻下一道划痕。
后来多方查探,崔氏方才知晓,他竟然是在记录,与那个小姑娘在一起的时光。
如结绳记事。
可哪有人会用这种方法记录?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竟然这般肆意损坏自己的身体,只是为了纪念时日,还在背地里进行,不让那人知晓。
知晓来龙去脉以后,先帝也沉默了。
就连他也再说不出,这会是一段良缘的话来。
或许……这不是一件好事。
或许他们的儿子……并非无情。
必须立刻接他回宫。
不能再拖了。
太后下令。
可是他不肯。
太子殿下将自己反锁房内。
任由底下的人如何苦劝,里面都静静的。
过了片刻,从房中断断续续地传来了喃喃的、念诵佛经的声音。
“欲不除,如蛾扑灯、焚身乃止……”
“贪不了,若猩嗜酒,鞭血方休……”
这些枯燥晦涩的佛偈,经由小小少年的口中念诵出来,竟然无端透着一丝诡谲。
就连黑压压的御林军都被这诵经声震住了,所有人的心里都不约而同地生出了一股寒意。
太子殿下他,不吃饭也不睡觉,只是日以继日地诵读那些佛经……只是在等待一个人。
消息传回宫中,崔氏猛地意识到。
他不会跟他们回去的,不会再回到那个宫殿去了,他的心已经不在那个位置上了。
于是太后召回了御林军。
既然如此,那就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只要那个孩子消失,
她的儿子,依旧会是大庆完美的太子殿下——
第22章 掉马
想起这些旧事,太后垂下眉眼,喃喃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觅蓝却是心惊不已。
她没有想到那个冷淡的少年竟然有这样的过去。
他可是帝王,区区幼时的玩伴,真的能够让一个帝王铭记这么多年吗?
皇帝有心系之人,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他心中有一个谁都无法取代的人。
还是一个死人。
觅蓝的心逐渐沉了下去。
或许……年幼时的恩情,真的值得铭记一生。
她跟广陵王不就是如此么?
年幼的广陵王刚回宫时,与其他的皇子格格不入,根本玩不到一起。
唯一的亲生哥哥又生了怪病,终日闭门不出。
是以那时的觅蓝也不曾见过太子殿下。但她记得,自己是真心喜欢六殿下的。
她觉得六殿下很可怜,于是对他嘘寒问暖,为他烹制菜肴,在他受挫时在一旁宽慰。
她相信自己会成为广陵王妃,终有那么一日,会将那些瞧不起她的人狠狠地踩在脚底。
直到那一天……那个温柔如月光似的少年出现。
起初,她将他错认成了六殿下。
那夜皓月当空,下面平铺着皓影,上面流转着亮银,她捧着为六殿下豢养的青雀,欣喜地唤了一声:
“殿下。”
纤细的少年转过脸来,是她熟悉的五官却又陌生至极。
仿佛有种流动的气韵环绕在他周身,仅仅一眼,万世沧桑,一切都已灰飞烟灭。
眼前只有一人,只余一人。
使人如同看到千百年前战乱之际,断壁残垣下孑然屹立着的、冷艳的贵族少年。
他抬了抬手,在那截冷白的手腕上缠绕着一圈一圈的佛珠串,颗颗白润分明,有种圣洁的佛性。
忽然扑棱棱一声,她手心里捧着的青雀竟冉冉向他飞去,停留在少年修长的指骨之上。
而他不曾挥手驱赶,只是垂下浓长的眼睫,静默地看着这只小生灵。
看着此情此景,觅蓝方知,仙人临凡是何等画面。
那副模样,直让人想化作他手中那只青雀,被他如此爱怜地凝望着,哪怕下一刻就会死去也心甘情愿。
“太子殿下。”
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温柔、纯洁、神性。
原来,这就是他们将来要追随的君王。
他抬眸看来,回以微微一笑,如皎月临空,纵是千里万里,都愿意朝他奔走而去。
他将青雀交还到了她的怀中。
而后翩然离去。
觅蓝痴痴凝望少年的背影,手中抚摸着青雀。
好像透过它柔软的翅羽,触碰到了少年冰冷的肌骨。
可惜,那只青雀没多久就死去了。
是秦威家眷带进宴会的猫,扑杀了它。
咬住咽喉,一击毙命。
臣子的家宠,竟然杀死了君王的爱物。
彼时秦威权重,光凭此事不能动他根基,却也惹得官家震怒。
秦威亲自解下甲胄,跪在庭下,负荆请罪。
皇后崔氏道,“将军快请起吧。都是奴婢看管不力,当责。”
作为豢养雀儿的奴婢,她将被杖杀。
六殿下依偎在皇后的怀中,不曾多看一眼。
他泪眼婆娑,因为那青雀是从雏鸟时就陪伴着他,有着深厚的感情。
她不禁想到了自己。
可她呢,她也是从小陪伴着六殿下,在他的眼中竟然连一只畜生也比不上么?
就在她心头恐惧,垂泪不止时。
是他,是那个少年,是他将跪伏在地的她亲手搀起,清润的嗓音徐徐流进她的耳廓。
“区区畜生耳,安能以人命相抵?想必将军,亦是如此想法罢?飞禽之命,”他拔出匕首,交到秦威手上,莞尔道,“便以畜生之命相抵,爱卿以为如何?”
那猫儿通体雪白,血统高贵,头上还端端正正写着一个王字,甚得秦将军青眼,对它的宠爱甚至超过了那名爱妾。
不论去到何种场合,都要带在身侧。
众人屏息,秦威定定凝望少年片刻,额上青筋暴起。却是稳稳接过了那把匕首。
他走向爱妾,挥袖刺死了那只皮毛雪白的猫。
鲜血四溅,爱妾瘫软在地,众人骇然。
唯有太子笑着看着这一切,灰绿色的瞳孔中写满了温柔悲悯。
而秦威直到走出宴会,脸上的血渍都不曾擦去。
自此,秦家有所收敛。
从始至终,觅蓝只是痴迷地看着那名少年。
彼时她还不知,正是这位温柔的少年,悄悄在青雀的脚上,涂抹了能够使猫儿躁动的药物。
是他主导了那一切。
彼时的她只是在心中想,高高在上的月光,怎能沾染尘埃,被世俗的情爱蒙上阴影?
他只需要永远那样完美无暇地挂在天边、供人瞻仰。
所以不论他身边有多少女子,只要没人能够走进他的心中,她都能够忍受。
她想要看到那样的官家。
可是,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那样的过去,她不曾参与的官家的过去。在手臂上刻字,也要铭记与之相处的时光。
竟然有这样的人,悄无声息地闯进了他的生命之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那个人为什么……
不是自己呢。
指甲深陷入掌心,微微疼痛传来,觅蓝垂下眼帘。
……
转眼到了宫中一年一度的花灯节,每到这个时候,宫女们都可以聚集在一起,到河中放灯许愿。
“呀,迟迟,你这剑穗倒是精致。”
“是要送给哪个小情郎呀?”
有个小宫女见到迟迟手中把玩的东西,打趣道。
今儿日子特殊,大家便也没有平日里那般拘谨。
迟迟把玩的,正是上次说答应要送给小侍卫的剑穗。
结果上回那么一折腾就忘了。
把东西揣好,迟迟吐了吐舌头:
“不告诉你。”
那人“切”了一声,混不在意地扭身走远了。
远远地她的声音传来:
“前边是广陵王殿下的画舫,每年灯节,殿下都会在湖边撒金叶子,今年也不例外。”
“去得晚了,可就没有了!”
迟迟做了个鬼脸,看向那乌压压的人群。
哼,聚在一起跟看猴似的。
不过听到有金叶子可以捡,她还是紧跟着过去了。
远远就看到,湖中心停泊着一座华丽的画舫。
不愧是皇族子弟,当真气派。
她看到船头立着一人,广袖华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