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月微迟-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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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事道:“既然你有,那我要十个。你手下还有香料吗?这般香囊可还能做?我给你银子,全都要了,这是定金。”
说着就打开荷包,倒了些碎银出来,一股脑塞进了迟迟的掌心。
对于这意外之财,迟迟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便点头应下了。
几天下来,进账颇多。
夜里枕着那些碎银,梦里都是银子的香气。
难道这就是他们说的,情场失意、商场得意?
太极宫。
几乎人人腰间,都佩了一个香囊,走动之间散发着荞麦花的香气。
江从安的腰上也挂着一个,绣着花草图案,不伦不类的。
察觉到施探微频频投来的视线,他忍不住问道:
“官家可要奴才为您准备一个?”
施探微看他一眼,“不必。”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修长手指轻轻翻过一页。
半晌,少年清润的嗓音响起,“从安,你若不在宫中当差,会想做些什么?”
皇帝鲜少有这般闲聊的兴致。
“那自然是打铁。”从安憨笑着道,“奴才家中开了一间打铁铺子,祖上三代都是铁匠。后来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才进了宫来……也幸得先帝爷与官家的厚爱,奴才才有今日。”
他颇为狗腿地端上一盏清茶:“奴才从前的心愿,便是铸造一柄世上最锋利的兵刃。”
“哦?”
“也许,宫中人人都有如奴才这样的愿景吧,譬如小虎子,”官家难得对这些感兴趣,从安自然是滔滔不绝,“那小子削尖了脑袋想进尚服局,私下里日日都在那苦练针线活儿呢。”
施探微挑眉,难怪总见那小太监翘着个兰花指,还以为是有什么隐疾。
不过,从安说得倒是不错。便是他的弟弟也有醉心之物,对于奇巧机关的构造,颇有心得。
“从安,你觉得,朕可是无趣得紧?”
“官家怎么会有如此想法?”从安大为讶异,“您是天下之主,怎可与浅薄的凡夫俗子共论。”
施探微却淡淡一笑,“朕若不是个皇帝……”
他不知想到什么,眼尾轻轻上扬,似乎在笑。
“大约会是个厨子吧。”
从安一下子愣住了。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官家的话变多了些,如今破天荒地,竟也会说一些玩笑话了。
虽然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帝王,却又有了一丝属于凡俗的气息。
“小虎子,”
从安踏出太极宫时还是恍惚的,“官家有旨,明日你便离开御前。”
“去尚服局报道吧。”
小虎子也傻了。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以为自己要掉脑袋了。谁知道皇帝竟然下了这样一道旨意,他立刻就跪下磕头。
“官家大恩!”
那副模样,仿佛在御前做事,是个多么避之不及的差事。
这可愁坏了从安。
平白无故空出一个位子,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顶替的人选。
或许……安排个御前宫女?
从安摇了摇头,官家那个性子,还是如往常一般,选个小太监比较稳妥。
他背着手踱步走远,官家近来心情好,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松泛了许多。
太医诊脉也道,官家的病情在逐步恢复当中,预计入冬就能大好了。
日子就这样按部就班地继续着。
直到,尚宫拟定了初礼宫人名单。
“什么?”迟迟张大了嘴巴,“我入选了?”
对比周围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她却一脸遭雷劈的表情,怎会如此晦气?迟迟差点脱口而出。
兰儿自从上回被打板子以后,身上便留下了伤疤。
若非如此,她才是那最合适的人选,年纪相貌都合适,怎么也轮不到迟迟。
但,命运就是这般巧合。
偏偏要爱别离、怨憎会。
“这可是皇家的恩典。天大的恩典。”掌事嘀咕道,推了推迟迟,要她立刻对前来宣旨的尚宫跪地谢恩。
尚宫一脸慈祥地看着她,宫中不知有多少人为此位置挤破头,这个小宫女算是撞了大运。
“年氏,接旨吧。”
这个恩典,迟迟宁愿不要。
“不,我不愿。”
尚宫脸色一变。
此次入选者共有三名。
尚宫推举上去以后,还要由太后娘娘与广陵王殿下亲自擢选出一名。
掌事只能这样劝她:“这事儿与选秀差不多的流程。除了初选,还有殿选,殿下不一定会选你。”
“但现在旨意都下来了,你必须接,否则就是抗旨不遵。”
抗旨乃是重罪,是要连累家族的。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要是有人可以替你,便也罢了,可放眼整个尚食局,唯有你最合适。”
林掌事也实在是无能为力,拍了拍她的肩头,叹气道:“也许这就是你的命吧。”
迟迟十分不忿。若是做了初礼宫人,她要再想出宫便难如登天了。
将来若是广陵王娶了正妃,不,不消是正妃,只要一个侧妃,她这样的身份只能任由人家磋磨。
到时候踩死她,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自己是绝对不能做初礼宫人的。
可是她小小宫女,又拿什么来反抗,反抗整个皇室?
迟迟思虑半日,终归还是孤身一人去见了尚宫。
尚宫身旁,站着一个苍蓝色宫装的女子。便是位高如尚宫,也对这位宫女客客气气的。迟迟默默在偏殿等了半日,尚宫才肯见她。
而那名蓝色宫装的女子已然不见了身影。
将来意说明,迟迟伏地拜道:“还请尚宫大人通融通融,将奴婢从名单上划去。”
尚宫皱眉道:“此事已经定下,且已上报太后娘娘,如何能够随意更改?何况,这是多少宫女求之不得的机缘,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迟迟咬牙,从袖中掏出鼓鼓囊囊的荷包,肉疼道:“这是奴婢小小心意,还望尚宫笑纳。”
尚宫却拂袖道:“此事不必再说,下去吧。”
便是钱帛也不能打动这位尚宫吗?
迟迟一下子也无措了,僵了片刻才缓缓起身离开。一路上,她都在思虑脱身的法子。
忽然——
“等等。”一道婉转如黄莺的女声将她唤住,“你就是年迟迟?”
迟迟回头一看,竟是那个就连尚宫也毕恭毕敬、身穿苍蓝色宫装的女子。
她面若芙蓉,眉眼光艳,红润的唇边挂着一抹温柔的笑意,正静静看着迟迟。
就在觅蓝打量她的同时,迟迟也在打量着她。
这就是传说中广陵王那个求而不得的人吗?当日不曾看清,眼下细看,当真是个美人。
难怪小侍卫喜欢她。
“殿下素来行事小孩子心性,若是有伤到你的地方,我替他赔个不是。”
觅蓝福了福身子,半点没有盛气凌人的做派。
迟迟摇头道,“不必了,谢谢女官好意。”
她的手一直背在身后,觅蓝不动声色地看着,而后轻轻一笑。
“你不想做殿下的初礼宫人,是也不是?”
那些话她都听到了!迟迟有些警觉,将背在身后的手攥得更紧了一些。
觅蓝道:“我知晓,你定是想出宫,找个好人家嫁了的,就算是做个小民的正妻,也比做个妾好。更何况初礼宫人,连个通房都算不上,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殿下忘在了脑后。”
“随我去见太后娘娘吧。娘娘礼佛多年,甚是心慈,会听你陈情的。说不定就会应允了你,将你从名单上划去。”
“毕竟此事,你也不可能去找殿下。宫规森严,除非他想见你,否则你轻易是见不到他一面的。”
说罢,觅蓝轻轻垂下眼帘。
娘娘虽然仁厚,但同时,也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
区区一个宫女竟敢违逆皇命,她恐怕是……有去无回。
这段时日,自己总是不能安心。
一切都是从这个宫女出现以后,发生了改变。
回想种种,所有的蛛丝马迹都与她有关。
那个荞麦花的香囊,分明是这个小宫女赠给广陵王。
如今几乎人人都佩上了,可是却无人注意到她。
虽然太后娘娘说,官家在宫外所结识的那人早已身死,但假如有万一呢。
世上有那样多的偶然……
觅蓝的眸子沉了下去,她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真的不能怪她,要怪,就怪这个小宫女自己的命不好吧。
或许,太后娘娘真的会赦免她也说不一定。
自己也算行了个善举。
觅蓝这样想着,把人带到了宝慈宫。
“进去吧。”她低声道。
迟迟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她并不知晓太后娘娘是个怎样的人,只知道娘娘自从新帝御极之后,便深居后宫、时时斋戒。
如若官家是个宽厚的人,那么娘娘作为官家的生母,定然也……是的吧?
只是,总觉得哪里说不出的古怪。
“女官为何帮我?”
“你是白芷要护的人,”
觅蓝笑容有些缥缈,还有点苦涩,“我欠她的,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你是她费心维护的人,这样做我能够心安一些。”
迟迟便没有怀疑了,姑姑也说过,她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
一起长大、一起在宫中相互扶持。如果是那样的感情,那么会出手帮自己也说得过去。
于是她郑重地行了一礼。
“多谢女官。”
觅蓝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看着迟迟转头踏进宫门的背影,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
却堪堪擦过她的袖子,无力地垂了下去。
小宫女的背影拉长,不知不觉就跟那道总是坚毅地站在前方的人重合。
就像当初那个女子奋不顾身地站出来,替她担下那些罪名一般。
觅蓝的手,也最终没有将她拉住。
宫中最需要明白的一个道理,那就是明哲保身。
想到这里,觅蓝扯了一下嘴角。
白芷,是你太傻了。
在这冰冷的皇城里,什么姊妹情深,两心相依,
都是假话。
……
身旁宫人诵读佛经的声音不绝于耳。那声音呢喃,听得人昏昏欲睡。
“回禀太后娘娘,有一个隶属于尚食局司饎司,自称是年迟迟的宫女求见。”
崔太后正在闭目养神,闻言掀开眼帘,“宫女?”
一个宫女到她宫中做什么。
嬷嬷亦是皱眉,“太后娘娘凤体金贵,岂是一个宫女想见就能见,赶出去。”
那人犹豫片刻,“好像是为了广陵王殿下的初礼之事。”
闻言,崔太后皱眉。她是看过了初礼名单的,尚宫是宫中的老人,资历颇深,她推举的人选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年迟迟,似乎是有这么个名字。
只是并非王妃拟选,也不会进入皇家玉牒,何必多花心思,一个初礼宫人,只要她儿子喜欢就好。
她待施见青并不像待皇帝般严厉,凡事只要不过线,便随他去了。
这种事,原本她这个做母后的就不必多插手。
崔氏道:“让她进来。”
她倒要看看这宫女搞什么名堂。
“奴婢拜见太后娘娘。”
小宫女的礼数很是周全,口齿也清晰。太后皱紧的眉头舒展些许。
她缓声道:“你求见哀家,所为何事啊?”
“听闻娘娘最是心慈,仁爱万民,奴婢这才斗胆,求见太后娘娘。”
“奴婢入选初礼宫人,原该心存感激,诚惶诚恐。但奴婢打小就与宫外一人定亲,两心相许,此生非他不嫁,只是那位小郎君突发恶疾,去年冬日便亡故了。奴婢心灰意冷,这才进宫为婢,只愿在宫中了此残生。”
“奴婢年幼时,曾有道人批命,道奴婢命中带煞,恐会祸及至亲挚爱……那位小郎君兴许便是应了这道批命吧。奴婢思前想后,心中不安,实在不敢隐瞒,这才来请太后娘娘决断。”
“奴婢此身微贱,恐怕无福伺候殿下,”迟迟哽咽道,“为了殿下贵体着想,还请太后另选佳丽。”
“若是太后娘娘不肯收回成命,就……请赐奴婢出家吧。”说罢她伏于地面,久久不起。
太后脸色阴沉。
此番言论,有理有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
“你确实好大的胆子。”她手里捻动着佛珠,和声开口,“不过,既然你心意如此坚决,哀家——”
忽然一声唱喏。
“圣驾至——”
迟迟整个人也僵住了,怎么官家到了?
但很快她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母后可有想念儿臣?”
施见青。
不,是广陵王殿下。他竟然跟官家一起到了。
她将头埋得更低。脚步声漫进,身边掠过一人,衣衫划破空气的声响。
一缕遥远的陌生的香气,幽幽传入鼻尖,依稀像是在哪里闻到过,她大气都不敢出。
官家好像在她身边停下了……
“这是?”极为动听的嗓音,分金断玉,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迟迟却感觉在哪里听见过。
“年迟迟。”施见青的声音骤然响起,“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声音充满了不悦,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二人相识?”
太后的目光在宫女和小儿子的身上转来转去,倘若这二人相识,那今天这小宫女出现在这就值得推敲了。
“不!”
意识到否认得太快,迟迟连忙把声音放得缓慢了一些,仍旧跪伏在地,软声道,“奴婢卑微粗鄙,怎么可能与殿下这般伟岸的人物相识。”
她说得寻常,却不知为何有人轻笑了一声,那声音似乎是……官家。
不会吧、肯定是自己听错了。
施见青怎会没听出这宫女的阴阳怪气。
他冷笑一声,撩开袍子落座,却正好坐在了迟迟的右上侧。
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她那稳稳叠在额下,包着白布的手上,却是微微一顿。
旋即不知为何,他的气压变得有些低。
皇帝坐于太后身侧,高高在上,宫人立刻奉上一盏清茶。
他漫不经心地饮了一口,浓长眼睫低垂,似乎对底下一幕视而不见。
崔氏冷道:“那就奇了怪了,不相识,你如何一眼就叫出她的名字。”
她道:“哀家听闻你前几天跟一个宫女……”
施见青道:“母后可真是冤了儿臣了,那都是谣传。至于儿臣为何会叫出她的名字……年侍郎家的女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崔太后向来喜爱此子,闻言也就信了三分,“你啊,要不是成日里不着调,哀家何至于会……”
她忽而一顿,“年若寒的女儿?”
年侍郎家三位千金。大女才高,二女美貌,小女痴傻。
太后恍然大悟,再细细看那道身影,确实,这不就是那日选秀、被她撂了牌子的礼部侍郎小女吗?
当时觉得她举止粗笨不堪,资质甚差。方才却行止有度,言语伶俐,全然不似当日,难怪一时没有认出。
崔太后身边的嬷嬷道:
“落选秀女?若是老奴记得不错,这选秀被除名,又来参选初礼宫人,历朝历代,是没有这个先例的。尚宫擢选时,竟然没有细查吗?以其资质,怎会进入备选名单?莫非是贿赂了上面的女官。或者,选秀时另有隐情——”
这可是欺君之罪!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哦?落选秀女?”
一道茶杯落桌的声响,皇帝忽然开口,嗓音清润优雅。
“你且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天颜不可直视,此为宫规。
自己如今处境甚危,不能再被拿捏住错处,迟迟听话地扬起小脸,却仅仅是抬起下巴,眼睛始终看着地面。
太后默不作声打量这宫女,倒是比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