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督小 姐今天退休了吗[星际]-第1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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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星——如果远星还不够远,就干脆跨过宇宙之壁,去没有人类的地方去!”
到没有人类的地方,已经犯下的罪恶就能消除了吗?
方彧浑身冰冷,悬于一线的意识再度昏沉,她坚持麻木地思考着。
罪恶——当然,她罪行累累。
当年法尔希德为了惩罚她处死的年轻的伊美尔、如今洛林为了救出她杀死的更多无辜者……
要塞军事法庭外那流水线般被送上断头台的嫌疑人、要塞城内弹尽粮绝饿死街头的平民、两军对峙中化为齑粉的年轻士兵……
她统统要为此负责。
为什么不早做打算呢?她能说“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要塞可能会叛变”吗?
卫澄明明直说了,她明明也警告过洛林了。
她不知道洛林一待她出事就会想报复吗?
她为什么放任自流地让惨剧发生了呢?!!
方彧在脑海中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身体很冷,意识行将解离消散。
她听到洛林惶恐地叫她的名字,却只一味固执地扪心自问——
身在一扇高大幽僻的铁门前,她跌跌撞撞,拼命叩动生满青苔的门环。
她怎么砸都砸不开,她不敢砸开……
咔嚓一声,脚底的大地翻向天空,她彻底昏了过去,大门在地动山摇中被撞破,天光乍泄——
哦,没错,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啊。
根本不是什么法律,什么程序正义,什么“思想犯罪不能受惩罚”……
她,她自己的心……不愿及时“处理”掉谢相易和卫澄。
如此私情,而已。
**
凯旋号。
“提督,提督!提督啊啊啊!我苦命的姐姐,你再不缓过来我们这可要一尸两命啦!”
爱玛作抚尸大哭状,干嚎了半天。
帕蒂摸了摸方彧的头发:“行了,你别叫了,让她……昏一会儿吧。”
爱玛抬起头:“可是我看提督再不缓过来,我们长官就要缓不过来了!呜!”
帕蒂无语了,继续像检查布娃娃一样检查她久违的提督——
方彧的右手食指上有一道参差不齐的很深的疤痕,看起来是反复结痂又咬破的结果。
帕蒂一愣,不觉咬住牙关:“她……受了很多苦吧。”
爱玛:“说句你不爱听的,我们在廷巴克图也受了很多苦,死了很多人。如果她当初别一走了之,就根本不会有那么多人敢来欺负我们。”
帕蒂:“……我也不明白提督当初为什么要走,但好在安全回来了。”
爱玛:“她现在回来,那姓陈的会怎么想?”
帕蒂:“……”
爱玛撇撇嘴:“你看我,再看我也是那么回事。”
突然,床上的人眼睫动了动。帕蒂忙俯下身:“提督!”
“……”方彧苏醒过来,见到帕蒂的刹那间,明显愣了愣。
她立刻笑了一下,声音嘶哑地强迫自己开口:“你回来了。”
帕蒂眼眶一酸:“嗯。当初如果不是我随随便便离开提督,也不至于——”
方彧笑笑:“认错这种事,就不要争先恐后了吧。”
帕蒂擦了擦眼泪,终究还是一声哽咽,慌忙转过头别开视线:
“对了,弗朗西斯卡呢?刚刚还在,然后就突然躲起来了。爱玛,去告诉他,不用躲厕所掉眼泪了,提督醒了……”
这时,星舰上的通讯界面突然亮起。
众人都是一愣——是个来自桑谷的陌生号码。
爱玛:“不会又有人追上来了吧?明明已经快到家了!”
帕蒂:“是谁?他们怎么还有脸拨咱们的号?”
“管他呢,挂断挂断,再标记个骚扰电话……”
一直沉默的方彧忽然撑着胳膊坐起:“不要挂……是安达。”
“!?”
众人再次炸开锅:“安达?那还是标记诈骗电话比较好!”
“呕,那个大傻逼还没死啊!我以为他早就死了呢。”
“这么轻易就死,那岂不是太便宜他了。哼,但愿他多活几天,到时候非要……”
众人口吐芬芳,方彧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她没什么力气,又不想麻烦别人,耐着性子把被子一点一点扒拉到一边。合上眼,深吸一口气,她扶着床头站起来,立刻两腿一软。
哎哟,真吓人,这么短的时间内,好像就站不起来了哪……
当众人如梦方醒地一拥而上要扶她时,方彧已摇摇欲坠地扶住办公桌——
她小声说:“劳驾,有能见人一点的冬装军大衣吗……冷。”
众人:“!”
一瞬间,她眼前多了七八套军大衣。
提督披上一件最厚的外套,抓了两把蓬乱的头发,尽量坐稳身体,然后——
面无表情地打了个“都出去”的手势。
众人:“……”
房间内只剩下她和那个通话界面。她接通了通讯。那边没开摄像,只有一只猫猫头。
方彧端坐不动,心情已经和脸色一样平静。
事情清晰起来了,她明白接下来该如何做。
廷巴克图以流血强迫性地与她签订了契约。作为演员的她,不再拥有罢演的权利。
她的剧目已上演,戏服穿上了就无法脱下——
从今以往,再没什么能解除她的痛苦,只有好好地扮演一只傀儡,等到生命的终点再询问:
“如果我演得好,就为我鼓掌吧!”
……
“安达。”她平静地开口。
“已经只剩下‘安达’这两个字了吗?我记得,以前你还会敷衍地站起来意思一下,叫‘阁下’什么的。”
方彧把手悄然背到身后,按住疼痛的躯干:
“人一般只在两种情况下起立,一是出于个人的尊重,二是出于某种社会体系之内的不得已——你觉得你还占有哪一个?”
安达失笑:“我更好奇我曾经占有哪一个。”
方彧:“前者。”
安达沉默片刻:“……我一直希望有机会,以个人的身份与你对话。”
方彧:“那不行,我是以远星匪首的身份与你对话的。”
安达冷笑:“哦,公然以廷巴克图的首脑自居了吗?你问过陈将军和雪朝先生的意见?”
“不需要问。”方彧冷声:“我知道怎么……取回我自己的东西。”
她用掌心抵住桌面,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如果对方不情愿该怎么做,您不是都教我了吗?”
安达沉声:“我很欣慰你有这样的决心,看来不再想着逃到远星去了。”
……逃到远星去,的确不再考虑了。
方彧艰难地维持坐姿,暗暗想,因为现在一直在想逃到宇宙之壁外去。
安达冷笑:“还是这些年联邦的宇宙之壁技术有所突破,你打算干脆去外星系殖民地了?”
“!”
方彧垂眸:“远星太荒芜,我的人受了很多苦,我会带他们回到桑谷。”
安达不怒反笑:“桑谷的确是个好地方。你登上过黎明塔的最高层吗?”
“……”
“你站上去看看吧,到那里,你会感到自己胸膛里栖居着一只野兽。”
安达淡淡说:“所有的驯兽工具只有一条麻绳子,必须勒紧缰绳,否则它会损耗你的理智,磨灭你的情感,最终把你吞噬。”
“方彧一直很理智,我真想看看,何等的理智才能与之抗衡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方彧平静道:“有您提供案例,我会努力不变成一个怪物的。但您恐怕看不到了吧。”
“我当然将会死去。”安达也平静地说,“死亡毕竟是一门平等的哲学。”
“您还能活多久?”
“这有些直白吧。你不怕伤害我的心灵吗?”
“哲学家活着不就是在为死亡做准备吗?”
安达失笑:“你柏拉图学得倒很好,但柏拉图已经被现代哲学批判得体无完肤了——你指的死亡,是意识层面还是物质层面?”
“这两者不会一同消逝吗?”
“如果我现在从黎明塔跳下去,那大概会同时消逝。如果我就这样安静地等候死神降临,那就会先一点点交出灵魂,再失去□□……您知道的,就像您得了阿尔茨海默症的外祖母一样,先失去灵魂,再璧还躯体。”
方彧合上眼:“那您不如现在就跳下去。”
“为什么?”
“您本来就是精神上的生物,又对世界充满了控制欲。理智逐渐消磨而任人摆弄,应当是您不能忍受的那种痛苦。”
“你对生死的观点太草率,还夹杂着相当的政治因素,我不赞同。”
方彧笑了:“为什么?”
安达:“琴弦折断的提琴不再能演奏神圣之音,但朽坏的琴身还存在着。意识比□□更脆弱,是寻常的事,我能接受这一点。生死是宏大的课题,我宁愿自然地旁观一场死亡,而非因主观的恐怖痛苦,就加速这一过程。”
方彧:“我不欣赏您的类比推理。但说实话,这种坦荡倒是很出乎我意料之外。”
“不是我的类比推理,是《斐多篇》的。我收回刚刚的赞誉,您上课总是睡觉——不过,能给您带来一点惊喜,我很高兴。”
安达莞尔,像是真的很高兴一样:“路过你老家的时候,回家去看看。”
“为什么?”
“给你寄了一份快递。”
方彧笑了一声:“哦,定时炸弹吗?”
安达朗声大笑起来:“哈,你猜呢?即使就是定时炸弹,你也会忍不住去取的吧,你就是这样一个人。”
话音未落,对面忽然一片嘈杂,通讯戛然而止。
方彧浑身一软,不知何时,冷汗已浸透了衣衫。她向前一跌,扑倒在桌面上,弄翻了茶杯,却没有力气去抬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翻倒在地,四分五裂。
门被砰地推开——“提督!”
方彧眼前忽而漆黑忽而通红,脑子又有点不清楚起来。
趁着神智清明,她逼迫自己提起力气开口:“到波塞冬,停一下……我回一趟家。”
洛林跪下来,却不敢乱动她,维持着搀扶的姿势:
“安达和您说了什么?为什么要去那里?万一是他的诡计呢?”
方彧苦笑道:“用不着担心……他不放人,我们跑得掉吗。”
**
波塞冬要塞的守将早就听到了桑谷惊变的消息,他敏锐地感知到:黎明塔的天平,再次有了微妙的倾向。
值此时刻,凯旋号公然盘旋在波塞冬上方,并最终泊入港口。
守将不禁大呼倒霉,恨不能自戳双目装瞎。
“装作什么也看不见就是了,她爱来就来,爱走就走,别管。”
“可是,黎明塔——”
“黎明塔?当初黎明塔说要追人,桑谷军部就在人家眼皮底下,都没动一下。风变了,蠢货!”
最终,波塞冬要塞居然愣是一动不动,打死不管——
任由爱玛拿着地址跑回方彧家的旧房子,扛着一个大包裹又跑了回去。
“我说提督,你这这这——安达那傻逼准没告诉你这快递能有八十斤重吧?”
洛林:“八十斤你就累死累活,一看平时训练就是偷懒耍滑,还好意思和提督抱怨——阁下,看来波塞冬这边是不打算做出反应了,要不回家看看?”
爱玛气喘吁吁:“你们家太冷了,手套又滑溜溜的抓不住,你看我手!”
方彧:“抱歉啊……”又垂下眼:“毕竟还是通缉犯,就不要这么大摇大摆了。”
爱玛一拍脑袋:“哦,对,我给提督拍了几张房子的照片——”
帕蒂转过头:“提督,不是炸弹,是书哎。”
方彧一怔。
帕蒂见她作势要起,手忙脚乱地摁死书箱:“别!万一有——有毒呢?”
爱玛在一旁跳起来:“喂,早说呀,有毒的话,我可是都碰过了!”
方彧失笑:“你不要恐吓爱玛了,阿加齐,阿加齐……让我看看吧。”
帕蒂被叫得骨头软,一脸幽怨:“即使没毒,您现在也不应该看这么多字。”
提督人畜无害地笑:“放在床边就行,我能够到的。如果不让我看的话,我肯定会一直想着这件事,晚上大概要吃双份的安眠药……”
“!”帕蒂感觉自己被威胁了,只得照办。
方彧继续腼腆地笑:“谢谢,晚安。”
……
总算把人都赶走了,只剩下洛林死死钉在床头。
方彧的笑容淡了一点,缩回床上:“你不走?不走留下来帮我念书。”
“念什么书?《狼外婆》可以,安达的书,”洛林抱起胳膊,咬重字眼,“我不认字。”
“只要看个大概就行。我想知道……他给了我什么,到底有什么意思。”
她说着撑着枕头坐起来,眼巴巴看着洛林。
洛林:“……”
他只得弯腰捡起一摞灰扑扑的东西:“咳咳……这是什么玩意,全是灰!”
方彧接过一张:“是紫荆花王室存留的地球母星时代的档案。啊……我当年替他买的。”
洛林嘴角一抽:“您还给他买过东西呀。”
方彧:“是代购。我哪买得起……特别贵,好几千万。”
她翻了翻,真的是当年买的那一批——其实很久之前,她知道安达家四世三公豪门望族,有钱。但这人平日没什么特别骄奢淫逸的爱好,她也看不出他具体哪有钱。
直到紫荆花王室陷落那场战役后,安达给她发私信,请她去找当地贵族,趁乱买蓝母星时代的档案。
方彧还以为是要动用银联大之类的部门公款,和三个贵族联系后,一个数字比一个离谱,便覆信问“这么一大笔钱买这种实用性不高的东西能批下来吗”云云。
没想到,当日她的账户就收到了三笔巨额转款,留言里写着:
“谁批什么?我自己的钱,我自己买。都要。”
方彧当时震惊了,原来所谓人傻钱多,是因为钱多到不在乎,所以自然地就傻。
如果她随口再多说一千万呢?安达大概也不会在意,而她就能在日记里写“三句话让老板为我花一千万”了……
洛林笑道:“所以最后您的中介费呢?”
方彧挠了挠头:“啊,赔了。交易完成后,银行怀疑我电信诈骗,得邮寄一份证明过去,远星不在包邮范围内……运费五块,我自己付的。”
洛林失笑:“……二傻不笑大傻,您也不是很精明。”
他又捡起几本书,一个个念出名字。
有安达自己被出版社ban掉出不了的禁书,也有其他人类似境况的学术手稿,还有一些市面上没见过的古版孤本,大概是私家所藏。
“天啊,怎么都是这么贵的东西,早知道不去拿了……卖掉的话,廷巴克图今年过年的粮食都该有了……”
话说一半,她翻出一张便签——
学校里那些老夫子式的大人先生,临死前会分书与亲近弟子,无非为了彰门墙师传、区隔内外。出于对此习气的厌恶,兼之年来没教出一个可忍受的学生,我只好把书给你这样不相干的外人。
糊墙也可,做狗窝也可,唯盼你不要拿去卖,甚丢脸。
方彧:“……”
洛林:“该卖还是要卖的。”
方彧挠挠头:“再看看最后一袋吧。”
洛林摸出一本,大略一扫:“是日记,这是……过去十年左右的。”
方彧一怔:“没有便签解释一下他出于什么奇怪心理,把日记送给别人吗?”
洛林耸肩:“没有。”
方彧呆了半日,拉起被子盖住脸,闷声说:
“……知道了,不看了,收起来吧。”
洛林收起书箱,关了顶灯,在床头坐下:“阁下不要听狼外婆吗?”
方彧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微声说:“我要安眠药。”
“您吃的剂量太大了,对大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