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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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局危矣!去年闯贼攻陷洛阳,杀了福王。兵部尚书杨嗣昌服毒自尽。今年初闯贼三
打开封府。可怜大明数十万大军竟溃如山倒,连失城池州郡。幸亏挖开黄河,水淹闯贼,方
才挡住草贼的恶势,原以为左良玉是一代将才,却不料几乎丧身闯贼的百里壕沟之中,我几
度请缨北上,都未获准。大丈夫岂能坐视危局而无动于衷?”
“将军报国之志可钦可嘉。我真搞不清闯贼何来的如此势力?朝廷为何不合力讨剿关
中。如让闯贼在关中养足气候,其势更不可挡啊!”
“钱大人差矣。我以为闯贼应是不成大器的鼠辈。当初破洛阳之后,竟不取北京,当时
北方何等空虚?闯贼反死守关中弹丸之地,闭关自守,显然是他心虚的结果。”
“李自成毕竟不是刘邦之才。不是任何人据关中就可以谋取中原。”
“近日皇上重用孙传庭将军为兵部尚书,真是英明之举,大明江山还有希望啊。听说孙
将军已率兵讨剿关中,闯贼当不堪一击。”
钱牧斋笑道:“我听说孙将军乃杨将军的家师,是真的吗?”
“孙将军的确是我家师。他真乃百年不遇之将才也。”
俩人数说着国事,心里都生了豪情。钱牧斋更是难得如此,一时间仿佛回到初次步入官
场时的少年时光,忘了吹拍。那时,他满怀抱负,智计百出,但处处碰壁。直到心上长了老
茧方才悟到其间的奥妙。
正在此刻,军营中一阵猛烈的鼓响。杨将军猛离座椅,欠身而起。喝问道:“谁击升帐
鼓?”
少顷,一员将士满身灰尘冲进帐来,跪见杨将军。原来是史可法送来十万火急的军情。
杨将军接过文书,扯掉火漆封口上的鸡毛,将一信抽出,如抽出一把匕首似的。钱牧斋一边
喝茶一边细看杨将军的脸色,但见他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他知道发生了不得了的事,
便放下茶杯,站起身来。
杨将军猛然一声虎吼。惨叫一声,往后便倒向座椅。座椅未能承受压力,朝旁边一歪翻
倒在地。钱牧斋慌忙去扶他,他却从地上爬了起来,钱牧斋顺手为他将椅子扶正,让他坐
下。
那张信纸被帐外吹进来的秋风吹得在地上一翻一翻的,钱牧斋跑上去拣拾起来。杨将军
示意他看一看。原来是闯贼已打破潼关,直逼黄河,孙传庭将军以身殉国。果然是坏消息。
杨将军直到下午才将悲痛压下心头,振作起精神来,令营中的百多名官兵披麻戴孝,为
孙将军守灵。钱牧斋、柳如是、董小宛也义不容辞地参加了北祭仪式。在熊熊烈火旁边,柳
如是和董小宛合奏了一曲《苏武牧羊》,以激励将士们的斗志。董小宛轻轻推开古琴,她不
知道是否激起了将士们的斗志,不过,她知道自己内心满怀激情,铁马金戈的想象飞过脑
际。就在夜幕之下填了一首《阮郎归·哭孙将军传庭》:
秋风入夜辕门霜,西北恶梦长。
雕弓铁甲空自悬,无缘射天狼。
剑出鞘,豪杰狂,殷勤扣征环。
男儿带刀战西凉,女儿莫断肠。
几天以后,杨将军决定斩霍华,一为董小宛报仇;二为苏州人除害;三为孙传庭祭旗。
但是,霍华抢董小宛却罪不当诛,何况还有国舅田弘遇给他撑腰。杨将军苦思不得其法。
董小宛这几天就住在军营中,教两个小儿识文断字,还教他们棋琴书画,和将军夫人一
起做些针线活,她的手艺深得夫人赞赏。最令杨将军感动的是她温柔的外表下有一种非凡的
男子气概。这一点,他是凭直觉感到的。
杨将军愁眉不展的面容,引起了董小宛的注意。她发觉他坐在灯下很久了,正读着的一
本兵书却未翻一页,显然,极重的心事使他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阅读上。
董小宛轻轻走到书案前,剔尽燃得过长的灯芯。正在出神的杨将军猛然看见灯光一亮,
抬起头来,看见董小宛笑吟吟站在身边。
她探问道:“将军好像心事极重?”
“还不是为那个可恶的霍华。我想杀他,可是案由不齐,如之奈何。”
“我有一法,将军可否愿听?”
“请讲!”
“霍华在苏州作恶甚多。何不拟一告示,让受害人出面告状。案由足以为据,严惩霍华
则理所当然。”
“这办法很好。”
第二天,苏州府前就贴出告示。苏州城立刻轰动起来。从早到晚,竟有几百人上堂告
状,苏州知府一一受理。令人惊讶的是,其中竟有十几条人命官司。
杨将军大喜,当夜升堂审了霍华。霍华不知这次遇上了克星,竟毫无惧色在供纸上按了
手印,画了押。杨将军见他如此傲慢,当即决定明日问斩。
天刚故亮,大脚单妈便起了床。她走到院中,焦急地看着天色,希望快一点到正午。由
于昨夜降下了太多的露水,花园中那株最茂盛的银丝菊花被压弯了腰。这株花是董小宛最喜
爱的,单妈总是细心呵护着。此刻,她看见雪白的花朵低垂到地上,沾了一些湿泥。她折来
几根竹枝,将花枝撑立起来。露水打湿了她的袖子。
当她抬头看见秋日冰冷的阳光照在阁楼的画檐上时,惜惜还没起床,便站在院子里大声
喊:“惜惜,惜惜,太阳晒屁股呢。”楼上依旧没有动静,她嘀咕道:“死丫头,越来越贪
睡。”单妈在餐桌上取一只铜盆,又到灶门边拾了一根柴,如敲锣般将铜盆击得直响,径直
上了阁楼,进了惜惜的房间。
惜惜睡梦中的蓝天忽然布满了乌云,她听到一连串惊心动魂的雷声。她忙从梦中逃出
来,睁开眼睛,才发觉是单妈的铜盆声。她用被子捂住耳朵大声叫喊:“吵死了,吵死
了。”
单妈停止敲打,笑嘻嘻地看着惜惜,说道:“快起来,今天早点去看斩霍华。”
惜惜一听,忙从被窝中钻出来说道:“对对对,我差点忘了。”
单妈见惜惜竟是光着身子睡觉,从窗户透进的的明亮光线使她的胸脯更加丰满,乳沟间
有汗珠在闪闪发光。单妈道:“好不成体统,不害臊。”
惜惜吐吐舌头,然后撒娇道:“这叫睡细瞌睡,免得贴身衣服被磨破。”
单妈道:“乡下人。”随后转身下楼做自己的事去了。她在楼梯转角处停了一下,努力
想弄清惜惜为什么会越长越美。
其实,单妈一辈子都在为自己的相貌而焦虑,她永远不懂得老天爷给她丑陋容颜的含
意。根据民间方士们所推崇的生死轮回说法,她推断自己前世是一头猪,今世仅仅是脱胎,
也许来生就可以换骨,她也有希望做一轮美人。
对于十字街头的人们来说,每次处死犯人都是他们的节日。时近正午,几个衙役清扫了
街道,并在地上喷上清水。今天天气也反常,阳光照着苏州,人人都感觉火辣辣的,热得有
点像夏天。待几个衙役清扫完毕,一位壮实的刽子手便在一条大青石上嚯嚯有声地磨那柄寒
光闪闪的鬼头大刀。人们四面而来,在地上灰浆画的虚线前站定,将刑场围了起来,焦急地
等着。
惜惜和单妈一路小跑,气喘喘地赶到时,只见黑压压的人头早就围得水泄不通。酒楼的
窗户边也挤满了人。甚至屋顶上也有几个人。动作快的小孩便爬到树上,骑在树杆上一动不
动。
惜惜和单妈朝人堆里挤,想靠近一些,无奈挤进外三层,再也动荡不得,里三层绝对进
不去。她俩只能看清前面人的脖子。少顷,她俩连挤出来都不可能了,只好在人堆中痛苦地
忍受着周围男人们的各种怪语,也不知因此要沾染多少俗气。惜惜踮了几次脚都没看清刑
场。单妈怪她道:“就是你,叫你快点吃,你偏不听。这不,大家受气。”惜惜反驳道:
“叫你别洗碗,你偏不听。刚好耽误那会儿。”人群里热得受不了,她俩浑身都汗湿了。
惜惜忽然觉得颈部一阵滚烫的气息在吹拂,一阵酥痒。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比她还
矮的胖男人正大张着嘴将眼睛高高抬起,想看到刑场的一举一动,他呼出的气息正好够着惜
惜的颈部。惜惜有点气愤,正要告诉他,即使眼睛再高一尺,他也看不见。谁知她刚要开
口,那人口中呼出的强烈蒜味冲出来,她慌忙扭转头,一阵恶心使她差点呕吐。
单妈见状,心里有气,便转而去恨那个矮胖男人。但她马上被另一个念头吸引了。因为
天气太热,那矮胖男人赤着上身,那对奶子竟然像女人。单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如此近的
距离,立刻让那矮胖男人不安起来,他伸手抹抹胸前的汗,讪讪地挤了出去。单妈倒有了得
胜的感觉。但立刻她也有点慌张了,她想到男人的丑东西,脸一热,慌忙挪动身子避开,过
了一会,她才发觉是身后那个男人夹着的一把伞的伞柄。
这时,一阵锣响。人群骚动起来,惜惜和单妈被夹在人群中什么也看不见。但她俩知
道,犯人正被押近刑场。她俩很后悔来这里受罪,但此刻要被砍头的是恶霸霍华,两人心中
又充满了快意。人们的叽叽喳喳淹没了执行官的判词。
忽然,人群安静了。像一块热铁碰到凉水就冷却了。惜惜和单妈踮脚努力望去,单妈什
么也没看见。惜惜却看见鬼头刀片在阳光中一闪。同时,人群爆发一声轰天动地的喝采。
惜惜问身边一个高个男人:“谁被砍?”答道:“好像是景尚天。”
人群喝采之后,就叽叽喳喳议论起来。忽然,会场爆发一阵欢快的笑声。原来是一个小
孩在树上站立不稳,差点滑落下来,此刻正双手拼命吊住树干,如秋千般晃荡。惜惜和单妈
也笑了。
人群又激动起来,惜惜又看见鬼头刀片在阳光下一闪。人群又爆发一声喝采。这次杀的
是霍和。她俩都听见人们在说:“霍华这小子尿都吓出来了。”“快点看啊,他裤裆在滴
尿。”又过了一会,人群又爆发一声喝采。这次一定是霍华身首异地了。
惜惜和单妈很想看到霍华毙尸街头的样子。她俩恨这些人迟迟不肯散去。人群里叽叽喳
喳说道:“这小子像樊哙。”
“这小子是阎王转世。”惜惜问高个子男人:“谁像樊哙?”那人道:“那个刽子手正
挖犯人的心肝。好厉害!三颗心子全被挖出来了。一盘上好的下酒菜。”
又过了一会儿,里三层的人都没有松动的意思,他们深知只要一动,马上便有人占领自
己的位置。这样,到围观的最后关头,围观者似乎对刑场失去了兴趣,而对守护自己的地盘
更觉至关重要。人群中有一股隐约的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惜惜和单妈只得从外三层松动的
人缝间钻出来,终于没能看见霍华毙尸街头的丑样。走了很远,她俩看见一位老太婆在街角
哭泣,她枯干的手指紧紧捏着一个馒头,她正为没能挤进人群去给害痨病的儿子弄到热血馒
头而痛哭流涕。
董小宛从轿窗中看见惜惜和单妈从另一条路走来。在半塘的宅院门前,三人几乎同时到
达。惜惜看见轿中下来的人是姐姐,慌忙跑上去兴奋地扶住,这时,单妈已打开院门。
三人进了门。惜惜兴奋地讲了刑场的情景,她非常遗憾只看见大刀片闪了三下。董小宛
劝慰她道:“只要苏州少了一害就行了,他怎样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记住杨将军和
钱大人,特别是如是姐姐。”
那天下年,董旻特意提了几条鱼和一只鸭子回来,还买了两坛纯正的花雕酒,自从家里
背了债务以来,他就没享用过这么好的酒了。一家人便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各自做了拿手的
菜,一桌丰盛的晚餐便摆上桌来。到暮霭四起时,大家都醉了。
第二天一早,几个人便忙乎起来,他们收拾着家当和器皿。董小宛采纳了杨将军的建
议,决定率领全家去如皋投奔冒辟疆。
董小宛细心地收拾着心爱的书画和一些书籍。她坐在木箱上,手里抚摸着自己那本《花
影词集》,陷入忧伤之中。毕竟,她爱得太苦,太孤清了。她甚至怀疑冒辟疆的感情,但她
从没怀疑过自己的感情,所以她可以苦苦地坚持着,就为心中那份爱而活着。惜惜从她眼中
看见了哀愁和刚毅,她从已经装进木箱中的包裹的红绸中取出《花影词集》,然后郑重放入
一堆字画的空隙处。董小宛认为自己并不珍惜自己的诗词,珍惜的是那几页纸上洒落的相思
泪痕,无论何时,她看着这些泪痕,便会为自己坚定的爱而自豪。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手
隔着胸衣抚摸着贴在乳沟中的玉。
正在用稻草捆扎瓷器的单妈无意间瞥见她的动作,忙凑上来关切地问道:“怎么啦?是
不是不舒服?”
“没有的事,你别瞎猜。”
“青天白日的,搞什么晦气?”惜惜朝单妈道:“闭上你的乌鸦嘴。”
董小宛道:“你们别担心。如果到了如皋,冒公子不愿承诺从前的约定,咱们就离开去
扬州。凭咱们几个,还饿死不成?”
单妈听她连退路都想好了,知道她内心也没有十分把握,不觉心里一酸,眼泪在眼眶里
转了几圈,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惜惜也跟着抹了几滴泪。
眼看三个女人就要放声嚎哭,院中忽然传来沙九畹银铃似的笑声。三人慌忙收住泪。董
小宛跑到前厅,正好迎着沙玉芳母女。董小宛和沙九畹自有一番嬉笑。
待收拾停当,单妈便去厨房取来早就备好的刀头、纸钱和香烛,用篮子提了。留下董旻
在家中,五个女人便去陈大娘的墓前祭奠一番。临行前,董小宛拜托沙玉芳和沙九畹每年春
节和清明来坟前代自己拜祭。离别在即,沙九畹牵着董小宛,执意挽留,伤心地呜咽不止。
柳如是、钱牧斋、杨将军在虎丘一处酒楼设宴为她饯行。
酒过三巡,杨将军令夫人取来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装着三百两白银。董小宛再三推
辞,柳如是爽快地接过来,替她收下了。她只得道谢。随后,钱牧斋也取出一个匣子,打开
来,里面装着一盒债契,原来柳如是这两天已帮她还清了所有的欠债。那些债契之下还埋着
八百两银子。董小宛接过来,才发觉不对,想要推辞。这次却是杨将军出面将她挡住。面对
如此深情的相助,董小宛不知说什么才好,忍不住哭了起来。其实她心里还有另一层委屈,
她的高傲之心无法忍受过多的同情和怜悯。
今夜,月落乌啼霜满天。董小宛和家人登上一艘客船,夹在杨将军的一队官船中间(他
奉命前往扬州和史可法商讨军务)。船过枫桥时,董小宛因为伤悲,压不住腹中的酒气,伏
在船舷上呕吐不止。单妈慌忙给她灌了凉水,她却依旧任性地立在船头,任夜露沾湿了衣
襟,惜惜为她披上一件外套。董旻却在船中乘着酒兴,放开喉咙唱着一曲《苏武牧羊》,歌
声被寒山寺的钟声击得粉碎。董小宛回想着刚才柳如是的悲切之色,不禁泪下。她却未料到
从此和柳姐姐竟成永别,这个从童年就进入她心中的榜样正随风飘远,像芦苇丛中的一个忧
伤的梦。
在长江上,董小宛和杨将军道别。客船便离开了船队,像一只掉队的孤雁,挂满风帆徐
徐驶入龙游河,逆流而上。
第二天,一场大雨之后,董小宛和惜惜看见岸边被大雨打得破败不堪的棉田边,许多农
民正跪在泥泞中放声痛哭,为那些零落的棉花和自己一年的心血而放声哭泣。船老大狠狠地
摇着橹,他想快点离开,伤心是可以传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