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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董小宛-第52章

小说: 董小宛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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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她就是北京范丞相府中的阿飘。范丞相死后,她逃出北京城到了南京,被马士英看
中,做了他的小妾。她知道冒辟疆是复社中人,也知道朝廷正大兴党狱捕杀复社之人,见他
如此慌张,便知必有人追赶,当即便把他拉上了轿。命轿夫抬着往城外走。
    在轿中,冒辟疆才知道南京城发生的党狱之变,才明白李香君为何那般惶恐。不觉有些
后怕,脑门上迸出了汗珠,好险!幸亏碰上了阿飘。他从轿窗中看见四个锦衣卫朝前追了过
去,心里庆幸极了。
    在轿中,阿飘告诉了别后的经历和遭遇,还暗暗表达了思念之情。冒辟疆也简单地叙述
了别后的一些经历。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便到了城门,他看见锦衣卫站在城门边,正盯着
轿子看,脸上有些疑惑,好像轿子有漏洞似的。
    那轿子确有漏洞。冒辟疆自己也发现了:轿子的挡风帘太高,从外的确可以瞧见轿中人
的鞋子。那个锦衣卫本是极老练的捕快,他们职业的眼光立刻便发现花轿的垂帘中,不仅有
一双女人的绣脚,还有一只男人的皂靴,便犯了疑,正欲看清,忽见轿子的皂靴突然收了起
来,立刻便知道被追捕的人坐在轿中。四个锦衣卫在没弄清是哪家的花轿前未敢造次,而让
轿子眼睁睁出了城门,他们拉住最后一个家丁,给他一两碎银子,问道:“这是哪个官人的
家眷。”家丁道:“当朝马尚书爷家的。”四个锦衣卫吓得吐吐舌头,庆幸没有胡来,否则
少奶奶发起威来,不仅抓不得人,而且连命也可能丢掉。
    当下只远远地跟出城门,其中两个抄一条近路,跑到前面去拦截。
    阿飘将冒公子送出城门很远,才让他下轿。彼此匆匆道了珍重,她才从原路返回。跟在
后边的两个锦衣卫躲在草丛中,她没看见。
    冒辟疆急急地朝前走,冷不防前面两个锦衣卫拦住道路。
    他认得是城门边那四个锦衣卫中的两个。心知不好,正欲转身,后面两个锦衣卫已按住
他的双肩,将他掀翻在地,掏出绳子捆了个五花大绑。那小贩打扮的汉子,狠踢他两脚骂
道:“妈的,老子看你跑!跑!”随后将手中那只血淋淋的断手打在他的脸上,冒辟疆痛苦
地闭上眼睛。
    且说阿飘刚进城门洞便觉得尿急,实在憋不住,便叫停了轿,上了一次茅坑。那城墙边
的人家,哪里见过贵妇人到此,慌忙将茅坑冲一遍,这一耽搁,当阿飘出来上轿时,刚好看
见四个锦衣卫押着冒辟疆走回来。她脑中一阵轰鸣,此刻要救却没奈何。只得叫一个家丁远
远跟去,看看下在哪个牢中。
    牢中的生活黑暗无边。冒辟疆不能适应。他垂头丧气蹲在牢门边。天快黑了,竖着铁栅
的细小窗户像夜色中的一滩水,显得亮晶晶的,他贪心地眷恋着那小小的正在消逝的日光。
世上如果有绝境的话,这里就是绝境。牢里死一般寂静,他像一个走到世界尽头的人。
    视力慢慢适应了黑暗,他看见自己的旁边有一堆稻草,便站起来,脚麻木得不再是脚,
仿佛是什么身外之物,他想把稻草铺平,躺下歇一会。
    他刚伸手去,稻草忽然一动,钻出一个人来。那人冷酷地问道:“你是谁?”
    冒辟疆猛然一惊,站立起来。他说:“对不起,我没看见。”
    “为什么看不见?”
    “太暗了。”
    “小子,不是太暗了,是你太恐惧。恐惧是真正的障眼法。人间本来没有完全的黑暗,
是恐惧使人瞎了眼。小子,仔细看看,这里难道没有光吗?”
    冒辟疆真的看见了光,是一种幽蓝的淡淡的光。他看清了稻草堆中那个人:满头花白长
发,表情模糊,只有那对泛着蓝光的眼白极端透彻地盯视着他,这眼光能够看穿任何人的心
事。
    那人冷冰冰地问道:“我在这里蹲了二十年,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弱不禁风的人,为什么
坐牢?你这种人一定是干什么风流勾当。”
    “不是,我是复社的人。”
    “复社?复社是什么东西?”
    “一个读书组织,复兴国家是它的宗旨。”
    “放狗屁,书读得越多越愚蠢。没有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蠢才,天下早就太平了一万
年。小子,他们以什么罪名抓你?”
    “奸贼诬告我们要造反。”
    “活该被捉进来。可恶的书生!就算造成了反,难道一个朝代比另一个朝代更好?气死
我了!我最讨厌书生!什么他妈的亡国恨,天下本来就没有国。天下最大的骗局就是建立国
家,制定法典,强迫别人来俯首。狗日的,可恶!”
    “这……”
    “住口!还敢诡辩。老子卡死你!过来,用稻草把我埋好。尽是些浊物!”
    冒辟疆体谅他蹲了二十年牢狱,也不和他顶撞。屈身将散落的稻草撒在他的头上,直到
看上去仅仅是一堆稻草垛。他对他说:“这样太热了。”
    “放屁。小子,待会你就知道了。老子这样才舒服。”
    冒辟疆也不理会。径直走到另一个角落,将少量的稻草摊平,也顾不得潮湿,便躺了下
来。却毫无睡意,盯着黑暗出神。他突然很害怕死,锦衣卫常常偷偷把犯人杀掉。想到自己
就要糊里糊涂地死去,再也见不到董小宛和苏元芳,他就觉得后悔不已,悔不该心存封侯的
梦想。
    太寂静了,任何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朵。牢门外一点亮光伴着靴子声走过,他知道那是
狱吏打着灯笼在巡夜。过了一会儿,他侧边的墙上有石头的叩击声,声音三长两短,很有节
奏,他猜想那是隔壁犯人在寻求联络。他试着回应一次,他听到了极微弱的问候:“喂,新
来的,你是谁?”
    他知道这极弱的声音其实要大声叫喊才能传过去,他大声回答:“我是冒辟疆。”
    隔壁立即传来一激动的声音:“我是吴次尾。”冒辟疆听得真切,振作起来。两人就隔
着墙说了很多话。他这才知道许多复社公子都在这座牢中。当他知道方密之、郑超宗、侯朝
宗并没在牢中时,便猜想他们可能已经逃脱。但也可能关在别的牢中。想到如今复社中人都
落得如此下场,他倒认为当初不读书不结社还好一些。
    天快亮时,他遭到了蚊群的袭击。仿佛空中全是蚊群一般,叮咬着他。甚至穿透了他的
衣衫。他噼噼叭叭地抽打,有时一掌下去,便明显感到有几十只蚊子的尸体。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无法忍受,无法忍受。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稻草哗哗直响。
    “狗杂种!”他听到一声怒吼。那稻草掩埋的人猛地站起来。“吵死我了!”那人一边
说一边大步走出。他看见一头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野兽扑过来。还来不及出声,便被紧紧
卡住了脖子。他听见那人在喊:“卡死你,卡死你。”他欲要反抗,早已没有了力气。眼睛
一黑,便失去了知觉。那人的手慢慢松开,兀自狠狠骂道:“臭书生,打扰老子好梦。”
    冒辟疆走后,董小宛独自在水绘园中整理那些画卷古玩,将它们一一分类登记入册。这
是件比较劳累的事。苏元芳有时也来帮忙。正是靠着这些事情使她没觉得过分寂寞。
    如今的短暂别离,已经和在苏州时强烈而噬心的思念之情不同了,淡一些,但紧密一
些。有时仅仅是有所牵挂。董小宛并不怀疑自己对冒辟疆的爱。她通过对两种思念之情的比
较和分析,发现差别的原因是因为在苏州时的思念包含有绝望的因素,那时存在着再也见不
到他的可能性。她想:绝望的爱并不比幸福的爱强大,但表面上却强大一些。如今的思念和
牵挂变得可以忍受,因为男人不管多么浪荡,总有一天要回家的。她希望他早点回家。有一
天,苏元芳闲话之间忽然说道:“终于理解‘悔叫夫婿觅封侯’的滋味。”她笑了。
    她有同感。
    这天午后,董小宛想小睡一会,却怎么也睡不着。蝉声从敞开的窗户飞扬而入,吵得她
心烦。她走到窗边正欲关上窗户,看见惜惜在一株柳树下用一根竹竿去粘一只蝉,蝉飞走
了,她还固执地站在竹竿的下端。董小宛想到幼年的秦淮河。父亲每次给她捉蝉都没捉到,
只得从树枝上摘两个蝉蜕来安慰她。
    想起童年,总有一丝幸福的记忆,她的嘴角便绽开微笑。
    她想叫惜惜,想把她从沉静的对蝉的往事拖出来。这时她看见一个丫环急急地走来,一
边走一边用手帕扇风,炎热的天气令人脸色红润,气喘嘘嘘,香汗淋淋。那丫环看见楼上的
她,便停了脚大声说道:“少夫人,老夫人叫你去府上,府上来了亲戚。”
    原来是冒辟疆的姨妈、姨父,还有一位表弟。他们刚从北方逃出来,准备去扬州定居,
顺便来看看如皋冒府。
    董小宛和他们一一见过礼,姨妈拉着她的手说道:“比传说还要美。”
    董小宛一边应承,一边躲避着那个表弟的目光,心想他肯定是个花花公子。老夫人刚才
介绍说他叫陈拿。她凭直觉便讨厌他,怎么会是这么一个色迷迷的家伙呢。
    吃过晚饭,董小宛告辞回去。她前脚进了水绘园,陈拿后脚便跟了进来。她觉得恶心。
陈拿笑嘻嘻道:“久闻水绘园修得奇妙,小弟特来观赏观赏。”
    董小宛压住自己的不悦,心想:这等无赖脸皮厚的坏蛋,不如拿他戏耍一番,一则出出
气,二则开开心,她说:“你就独自在院中走一走,天快黑了,早点回府。”
    董小宛径直上楼。陈拿追上来,见四下没人,他大胆牵住她的衣袖,嘻嘻道:“嫂子,
小弟久仰嫂子风流美名,今日一见,不胜欢喜,让小弟陪陪你。反正表哥不在家,嫂子想来
也寂寞。”
    她气得脸都白了,她打定主意要整治整治他。便说道:“瞧不出你这个俊模样,竟是满
肚子坏水。”
    “嫂子高见。”
    “这样吧,你先在院子中到处逛逛,天黑再说。”
    陈拿大喜,以为得手。便自去将水绘园逛了个遍。
    董小宛叫来惜惜和李元旦。二人听了这事都十分气愤,待听了董小宛的计谋,又乐得哈
哈笑。各自按她的安排去准备。
    临走时,董小宛吩咐道:“这人虽然可恶,但别伤了他,要给老爷留点面子。”
    陈拿陶醉在喜悦中,无心观赏园林,只拣那铺满卵石的宽阔的路径走,眼见天还不黑,
急得抓耳搔腮。便折了根枝条在手上,把心头的焦急发泄在满园绚烂的花朵上。他走过之
处,伴随枝条扫过空气的沙沙声,花朵、花蕾、花枝纷纷折断,飞落,无论是黄色的、红色
的、紫色的、白色的、绿色的、桔色的花朵都无法幸免于难。
    终于盼到天黑了。
    这浪子也不知从何处学来的秦淮河的偷嫖规矩,知道要先扔个东西上楼。为了更能唤起
董小宛的注意,他捡起一块石头,从窗口扔了进去。一声闷响之后,传来瓷器脆裂的尖厉声
响。
    董小宛又气又恨,抓起石头,跑到窗前,朝那浪子狠狠砸去,恨不得一下把他砸死。陈
拿闪身避过。石头重重砸在地上,弹起很高又滚了很远。他吓得冒了冷汗,正要朝楼上破口
大骂,却看见她在摇手,立刻又欢喜起来,董小宛扔了个纸团给他,然后奋力关上扇户。
    他拾起纸团展开来看,上面写着:“东边院墙有处夹院,待夜深人静时再会。”陈拿得
了这个承诺,手舞足蹈朝东寻去,果然有这个地方,四面高墙,两边有门。两边门一关,鬼
都找不到。他想:还是妓女会挑地方,这儿要一夜,又凉快又保密。
    他正得意,忽然听见有人说话,慌忙躲在阴暗的墙角,只见两个仆人走进来,一个问:
“没人吧?”另一个说:“没人,锁上吧。”那一个便锁了门,两人从另一道门出去,又锁
了门。
    这一下,他插翅也飞不出去了,他心里有点焦急,只盼董小宛有钥匙。
    月上中天,地上遍是碎银子般的月光和摇晃的树影。他正担心自己上了当,忽然从墙外
噼叭噼叭扔进几条长乎乎的东西,他仔细一看,那东西开始扭动,尽是花花绿绿的蛇。吓得
他奔到门边,拍打着门,大喊救命。
    外面忽然人声鼎沸起来。他一听就知道这些人早就站在外边了。人们在叫嚷:“有贼,
有贼,这里面有一个贼。”他想:“妈的,分明是算计了老子,狗日的坏女人。”他也横了
心,不再叫门,料这般下人也不敢对他怎样。他这样想着转过身来,又看见地上蠕动的蛇,
再次毛骨耸然,又拼命打门,叫喊“放我出来,放我出来。”
    有人开了门,陈拿朝外一冲。一只布袋张开嘴候个正着,将他罩住。李元旦叫道:“拖
出来打。”另有几个人跑进院子里去把蛇捉了,免得在院子里栖身,吓着家里人。
    打的人都会打,都只朝那不露眼的部位上打,而且棍棒都缠了布,不会伤筋动骨,就算
有伤也是内伤。一时间只见七八条棍棒七上八下猛击下来。陈拿痛得哭爹叫娘。
    董小宛见打得差不多了,自己也出了气。便叫惜惜打着灯笼走来。她笑着挥挥手,众人
也笑着散开。她故意问:“深更半夜吵什么?”
    有人大声说:“抓了个贼。”
    陈拿听到董小宛的声音,慌忙叫道:“不是贼,不是贼。我是冒公子的表弟。”
    有人拿掉布袋,惜惜用灯笼在脸上照照,董小宛道:“哎哟,真是陈公子,你怎么还在
水绘园,快三更了。”
    陈拿知道中了计,却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只得假意道:“这院子太大,迷了
路。”众人都暗笑。
    李元旦说道:“误会,误会。”一边说一边上来用劲搂住他,朝众人道:“都回去
吧。”
    李元旦说要送陈公子回冒府,边走边悄声叫他把纸条交出来,陈拿不依,他便暗地里一
拳打他的肋部。这样打了约十来拳,便到了大街上,大街上空空荡荡,陈拿受不了,只得拿
出那害人的纸条,李元旦顺手在路边的行善灯上点燃,看它烧成灰烬,他将陈拿送回冒府,
那陈拿自觉羞愧,第二天就想个办法让父母提前离开了如皋。
    且说董小宛和惜惜一边笑一边回到卧室。惜惜吹熄了灯笼,把它挂在走廊上,看上去像
一个瞎眼的大南瓜。
    经过这一折腾,俩人兴奋得没半点睡意。但是,古怪的事情发生了。董小宛确信自己一
点睡意都没有,可她刚在床沿上坐下来,眼皮就沉重地自动闭合,不受意志支配,她万分惊
讶,一下站起来,她在桌案边一把圈边藤椅上坐下,又发生了同样的事。她说:“真是见
鬼,怎么一坐下就睁不开眼。”
    “分明是想睡。”惜惜道:“今天再好玩也不能耽误睡觉。”
    惜惜把她拉到床边,帮她脱了衣裙。董小宛只得将就着躺下去。她眼睛刚刚闭上,便看
见自己处在巨大的深渊的边上,情形万分恐怖。她想醒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深渊像一张
巨大的嘴唇,在肉感地蠕动,仿佛要将她吞没一般。她大声地喊惜惜。古怪的是她听到了自
己的喊声没有冲出口腔,喊声在深渊之中引起了回声。她想跑,双腿却似灌了铅,无法启
动。深渊中腾起一股张牙舞爪的黑雾,黑雾扩散开来,弥漫四野,雾中出现了一个人,起初
模糊,慢慢便清晰了,站到她面前。这人却是冒辟疆,他蓬头垢面,脖上套着一个大枷锁,
上面打了个血淋淋的叉。董小宛叫了一声:“冒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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