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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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情。董小宛庆幸没有失去目标。
有天早上,一群难民从车旁走过去,表情麻木,尘灰满身。他们走过之后,车突然停住
了,因为路上有个女人,可以听到喘息声。
董小宛下了车,看到那女人蹲在路中。怀里抱着个婴儿,有几个月大。
“你怎么啦?”董小宛问。
“我病了,跟不上他们。”
“你男人呢?”
“也走了,嫌我是个包袱。”
董小宛想了想道:“上车吧。”
她上了车,又是蹲着,就像在马路上那样,抱着孩子,什么也不看,只是随着马车的颠
簸摇晃。董小宛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她却像没听见似的,没有回答。
走到一处树木茂密之处,她说:“我要在这儿下车。”
董小宛道:“这怎么行,这里没有人家。”
“不,我男人在树林中,他们全都在。”
“你怎么知道?”
“我嗅到他们的气味了。”
车停下来,她下了车,朝树林走去,树林里传来一声惊呼:“马得福,你老婆又跟上来
了。”这群难民真的在树林里。
在接下来的路上,他们碰见过许多被抛弃掉的老人。有个老妇人甚至拉着车辕,乞求董
小宛带她走,她只想在死之前去看看雷峰塔。那时,董小宛也无力布施善心了,只好言劝慰
一番,给她二钱银子。没舍得给食物,剩下的食物不多了。
到处都有流寇袭杀行人的消息在传播。董小宛和冒辟疆担心会碰上强盗。有天夜里,两
人都惊奇地发现:竟然好久都没温柔过了。这使她和他迫不及待地想让对方舒服一次。结果
并不满意,主要是周围人多,不能尽兴而已。
这天黄昏,董小宛和冒辟疆所担心的事发生了。他们碰到一个慌慌张张跑来的人,那人
边跑边好心地对他们说:“客官,快逃命吧,前边有绿林好汉。”
一个叫鲁小达的家丁跑到车前,跳下马,对董小宛道:“少夫人,快,你和公子骑这匹
马。让我驾车引开他们。”
冒辟疆先上了马,董小宛骑在他背后,双手搂紧他的腰。
茗烟从后面车上取下银袋背在背上。刚准备好,便看见一队蒙面强盗骑马杀来。他们听
到叫喊:“有车,有车,是有钱人。”
鲁小达叫道:“公子快跑。”说罢驾车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剩下两辆车的车伕吓得丢了
车,拔腿逃命去了。
就像一场恶梦。冒辟疆和董小宛骑马狂奔了好一阵子才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安全了。天也
黑了,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
两人浑身大汗,紧紧地贴在一起,都只有喘气的力气了。仿佛所有人突然死绝了一般。
身边已没有家丁了。
这时,身后传来了马蹄声。两人都一惊而振作起来。随即听到了呼声:“公子,等等
我,等等我。”
“是茗烟。”董小宛道。
“茗烟!茗烟!”冒辟疆也呼喊起来。
三人在夜幕之下重逢。只有茗烟紧紧地随着主人,他的忠诚令人感动。
他们在最好的天气中穿行,却没有最好的心情。因为是春天,更加倍感到人命不如草木
的忧伤。两匹马和一匹毛驴懒洋洋走在灰土路上,毛驴是从一家难民手中买的,茗烟的马让
给董小宛,他骑着毛驴。路两边的麦地由于无人料理,杂草丛生,真正是田园荒芜。他们已
经丧失了方向,不知身在何处。他们疲惫困倦极了,只想着目的地盐官。他们问过许多人,
人们用各种乡音回答说:“不知道。”董小宛像变了个人,外表罩了一层壳。冒辟疆有点恼
火,如果没有董小宛,他一定会率领茗烟冲向水边那几架高高滚动的水车。
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命运就是喜欢剥夺。他们第一次遇到清兵时,为了保全性命,
不得不放弃坐骑。
当时,他们走进一处败落的城镇。饿得两眼昏花的他们惊喜的发现有一家酒店在营业。
他们吃了很多饭菜——一辈子最香的一顿晚餐,花了足足十两银子。清兵是怎样杀来的,没
人知道。他们只来得及跟在老板后面钻入天花板和瓦檐间的夹缝。
他们从瓦缝可以看见清兵和那些被捉住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心已堵住嗓子眼。那些被
捉住的人沿着街面站成两行,一个清兵将领骑着马缓缓走过人们面前,不断挑出些人来,用
鬼头大刀砍下脑袋。这一天,凡是和人群稍有不同的人都难逃厄运,比如高点的、矮点的,
俊点的、丑点的,穿着干净的、穿着极脏的。只有最普通者捡得一条命。几天以后,冒辟疆
还对董小宛说:“如果我们被捉住,三个人都会被挑出来杀头的。”
第二次遇到清兵是在又一个不知名的城镇。他们已经习惯不打听地名。这一次冒辟疆被
捉住了,茗烟和董小宛却意外地躲开了搜捕。但是有惊无险。人们被集中在一起,有个清兵
军官骑马而来,看样子又要挑人出来杀。冒辟疆觉得自己有点高,忙缩了脖子;又觉得自己
比别人精神,忙比着旁边的人做了个无精打采的姿式,希望蒙混过关。第一个被挑出来的是
一个衣着华丽干净的白发老翁,老人对清将道:“你不敢杀我!”清将惊讶地看他一眼道:
“为何不敢?”
老人朗声道:“宁忘我是老夫侄儿。”说完用手抚摸雪白的胡子,斜眼冷笑。
清将滚鞍下马,辫子朝后一抛,抖拍两下袖子,单膝点地,唱一声:“扎!”行了一个
满族的叩拜礼。随后起身道:“原来是宁丞相的伯父,末将有罪。”
老人指指人群道:“这些人也不能杀。”
“遵命。”清将退后几步,跳上马,把手一招,大叫道:“传令,撤。”
清兵纪律严明地离开了。冒辟疆和众人幸免于难,都去感谢老人。老人啐了一口道:
“妈的,老子欠宁忘我那个大汉贼一条老命。”人们都没什么损失,只有冒辟疆没找到自己
的马匹。
由于失了坐骑,道路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艰险了。步行令董小宛不便,何况是长途行走。
最不便的还是她的容貌太招惹人,这一点使三人都感到不安。
他们在路边看见一户孤零零的人家,刚好有个女人站在门前审视他们。董小宛看中了她
的农家衣裳,穿上它可以削弱自己的光采,免除一些麻烦。
那个女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瞧着董小宛,见她的衣服虽脏,却是一身锦绣,正是自
己梦中所求的。村姑不相信她会要自己这身破衣裳,她迟疑问:“你出多少钱。”
茗烟道:“你要多少钱才卖。”
村姑胡乱道:“十两银子。”说完就羞红了脸,她的质朴本性把自己弄得不自在。
茗烟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朝她手上一塞道:“买下了。你把它脱下来。”
他本以为村姑会进屋去脱,谁知村姑看看手中亮晶晶的银子,欢喜得当场就脱了衣服裤
子。她把衣物朝董小宛手中一塞,挥舞着手中的银子朝屋后树林跑,边跑边喊:“爹,爹,
有银子啦,有银子啦!”茗烟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刚才差点就看到了她的乳房。
董小宛换了衣裳,把头发整理成农家模样,一下子就变成了村姑。印证了人靠衣装的古
话。后来,他们又幸运地买到一只毛驴。董小宛斜骑驴背,手里抱着茗烟解下来的银袋。
冒辟疆在后面赶驴,茗烟在前面牵驴,董小宛有时唱歌给他俩解闷。
在路上大约过了两个月,还是没能走到盐官城。这时候,清兵已经控制了这带地区,血
腥的杀戳也不多见了。他们随时都有遇到清兵的危险。为了安全起见,他们牵着毛驴踏上了
山路。
一天早上,董小宛从梦中醒来,他们在山洞里过夜。她发现冒辟疆不见了,忙叫醒茗
烟。
她和茗烟走出洞穴找了很久,才在一处泉水边找到他。他半夜出来找水喝,不慎从陡坡
上摔了下来,摔伤了腰,正在浅草上呻吟,他无力站起来,更别说走路。茗烟费了很大的劲
才将他背到山路边。董小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坐在他身边只嘤嘤地哭。
幸而遇到一个叫松楚的道长。他约摸六十多岁,略通医道,且有侠义心肠。冒辟疆便在
道观里疗伤。这是一处极荒凉衰败的小道观,年久失修,加之兵荒马乱,道士们都跑了,只
有松楚道长一人。在冒辟疆疗伤期间,七八间原本已乱糟糟的木屋,经董小宛一收拾,就变
得窗明几净,虽然简陋,却是居家过日子的好地方。离此不远有个小村可以获得食物。
为了防止董小宛的美貌惹来横祸,松楚道长为她设计了几片面模,贴在她脸上竟看不出
破绽。松楚道长端详着她,起初很满意,然后摇摇头叹了口气。她问:“是不是还有破
绽?”
“这是个至命破绽。”道长说,“是无法弥补的破绽。”
“你的眼睛,”道长说,“太美了。无论怎样也掩不住它的光芒。它有三种色调,灰
色、褐色、黑色,根据心情不同而变化。”
躺在床上动荡不得的冒辟疆,听他一说,心里一惊,自觉惭愧。他和董小宛相处这么
久,虽也观察到她眼睛的色调,却从来没把它和她的心情的变化联系过。
这是一段相依为命的艰难岁月,这个破败的小道观像深刻的字碑,矗立在董小宛和冒辟
疆的心中。
每个夜晚,冒辟疆都会被腰部的疼痛弄醒,董小宛总是在他身边。他万万没有料到一躺
就漫长得没有尽头,其实谁也没料到。她安慰他说:“公子当年把我从死人都叫活了。我不
信你这么大个活人有站不起来的命。”
董小宛尽到了夫人的责任。她为他擦汗,为他清除屎尿,给他喂药。有时冒辟疆想写
诗,他口授,她就在一旁抄写。她为他唱大段大段的杂曲。他常常依在她的怀抱进入梦乡。
月圆之夜,董小宛会倚在门框。有一天,她突然想通了一个道理:“爱,就是相依为
命,而不是其它。”
这段日子里,茗烟也非常卖力。他甚至在不远处那个村子交了几个朋友。
道长更是古道热肠。有一次,冒辟疆连续几天拉不出尿,憋得要死。也是道长跋涉一百
多里,请来一位郎中。治此病的方法极其残酷,先把冒辟疆捆绑结实,然后用一根尖端带勺
的长长铁针从他的阳物开口插进去,硬是捅开了堵塞的尿道,郎中的头发被血尿淋湿。
他们刚到道观里时是夏天。现在已是第二年春天。冒辟疆的病也一天天好转,到了四
月,已可以站立行走。董小宛一年的辛苦没有白费。道长用药膳的方法为他调理饮食。到了
五月底,他已痊愈,只是身子还有点虚。其实去年秋天就可以走动的,但由于冒辟疆过于好
强,又闪了腰,比开始还病得厉害,才拖了这么久。
随着疾病的断然离开,肉体的欲望又高扬起来。他和她都发觉好久没行房事了。他俩一
次又一次地干,没完没了。为了防止一墙之隔的茗烟听到声响,她尽量压低了自己的呻吟,
但高潮时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
其实茗烟早就听出了动静,也知道他俩在干什么。他悄悄披衣溜出门去,在有些凉意的
黑院子里,看着满天星斗发了很久的呆,仰天叹息。
第二天,茗烟就到小村去玩。他没进村,而是在山路上等待什么。终于走来一个村姑,
看见他在玩一锭足有二两的银子,便道:“小哥,银子不是玩的,给我好吗?”茗烟朝他眨
眨眼道:“你让我摸一下,就给你。”村姑笑了,红着脸把他引进密密的竹林。茗烟尽兴地
干了个够。然后看着村姑捧着银子离去。这种事,有了一次便会有二次,茗烟频频得手。
但是,好景不长,他的行为竟引来了一个清兵。
由于清朝基本上已控制了长江沿岸,顺治皇帝的法律也在各地生效。流离失所的老百姓
纷纷回到家乡,他们发现除了要留辫子以外,清朝也没什么不同。在顺治皇帝的法令中执行
得最坚决最武断的就是剪发令。
离冒辟疆避难的小道观不远那个小村也不得不强制剪发,男人听说蓄辫子都有点害羞,
有些不适应,都议论纷纷,笑话长辫子的妙用是可以用来抽老婆的屁股。
一天黄昏,里正领着一名清兵和一名剃发匠,顺着灰扑扑的山路进了村。
那个清兵有点令人害怕,何况他腰上别着一柄大刀。众人极不愿意地接受了剪发。先剃
完都抱着脑袋溜回了家。轮到最后一名时,他闹嚷嚷不服气,村民们都知道最近一段时间
里,这小子不知从那里搞到银子,买了一方贵族公子的头巾系在头上,在村里招摇,这下剪
了发就没法显摆了。
清兵拔刀在手,说:“留发不留头,你小子想找死。”
那人道:“不是我不从命,是你不公平,那破道观里就有两个男人,他俩怎么不剃
头?”
“你怎么知道?”保长问。
那人道:“我怎么不知道,最近有个男人常给我老婆银子。”
躲在窗户后边偷看的村民这才知道他的银子的来历,原来那两个难民竟是有钱人。
清兵道:“先剃你的头,再去剃他们的。”
那人只得顺从。嘴里咕噜道:“本来应该先欺侮外地人,再欺负本地人的。”
道长和冒辟疆、董小宛、茗烟正一起吃饭,这大半年的饮食基本都由董小宛操办,提高
了他的口味,他甚至想还俗呢!未留意里正,剃头匠、清兵走到面前,吓得冒辟疆和茗烟虎
地站起来。待听明白是剃发,冒辟疆心头一阵凄凉,哭丧着脸道:“不剃发不行吗?”
清兵哗地一声抽刀在手,大声吼道:“留发不留人,留人不留发。不剃发就杀死你。”
眼见如此情景,不能为几根头发丢命,何况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说法。他
和茗烟只得俯首从命。看着碎发掉在地上、胸前、肩上,他觉得大明江山就这样飘零远去
了。
看着那个清兵走出观外,冒辟疆无限感慨道:“大势去矣。一个清兵竟敢单独深入这荒
山野岭,且行事坚定自信,可见外面的世界已被完全征服了。”
董小宛走到他身边,摸着他清亮的前额,流下泪来。两人抱头痛哭。良久,董小宛梦呓
般说道:“咱们回家吧!”
回到如皋,家园更像一处废墟。管家冒全跛着一条腿,站在歪斜的院门边迎接他们,满
脸泪水。灾难已经过去,家园需要重建。
冒全说:“整个如皋我们家的住宅被清兵破坏的最惊人。清兵像一群蝗虫落在庄稼地
里,顷刻间就袭卷了冒府和水绘园。
“公子的书全都给抢走了,那领头的清朝文官叫朱衣祚,是个嗜书如命的举人,看来官
也不小,有个清兵将书撒在地上,用脚乱踩,被他当场叫人拖出去砍了头。那些未曾收拾的
字画也被他抢劫一空。他还说:‘公子空有江左名士的虚名,收藏的字画没有水平。’”
冒辟疆咬牙饥齿道:“无耻的朱衣祚,当年孔庙闹事该把他杀死。”
董小宛道:“他怎么知道咱们埋藏的才是珍宝呢!”
冒全继续道:“瓷器也砸碎了。清兵懒得打开柜子,都用斧头劈开了事,里面的东西也
抢走了,房子里的装饰品也抢走了。少夫人的画和诗稿也被他们翻出来乱扔,散一地,稿笺
上留有清兵肮脏的脚印。少夫人的琴总算保留下来。那次来抢劫的都是清兵军官,有个军官
想把琴砸烂,幸亏丫环翠珠不顾性命抱住琴哭骂,那军官火了,拔刀要杀翠珠,另一个军官
推开他道:‘别耽搁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