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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脯上写了“春满花枝”四人字时,李玉在旁边忍俊不禁地说道:“好风流的和尚。”
“‘春满花枝’是什么意思呢?”李贞丽问。
香君道:“还不是指小宛妹妹长了对娇美的乳房嘛,男人就爱在上面做文章。”
董小宛脸上悄悄升起淡淡的红云。李玉却没注意,他正用扇子敲着额角,仿佛许多智慧
的火花会被扇柄敲出来似的。
他自言自语道:“‘春满花枝’一定另有深意!”他低着头苦苦地思索。董小宛看见他
眼角的鱼尾纹真的像鱼尾在轻轻摆动,他的思路从眼角流露出来。他忽然一拍双手赞道:
“好深奥的禅机。”
“快说说,什么禅机?”李贞丽很好奇,何况她这位老情人还可以趁机在两个小辈面前
显显本事,以便她这张老脸也沾沾光。
“这个和尚必死无疑。”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李香君急忙问。董小宛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望着李
玉表情凝重的脸。
李玉道:“春既已满了花枝,显然春已到达极盛之时。而一切到达巅峰的事物就是开始
走下坡路之时,佳弥和尚一定是不愿意看到自身的枯竭,可能选择死。死实在是一件最能了
却心愿的事。”
李香君答道:“那和尚也应该满足了,毕竟还有知音留在世上呀。”她便扯了李贞丽的
手,告诉娘说这个和尚和卞玉京妹妹还有些情缘。李贞丽说:“两个死丫头,快去寻你们的
玉京妹妹,拿好言好语安慰一番。哎!咱们风尘中人只有自己帮自己。”
董小宛和李香君各自雇了一乘轿子分头去寻卞玉京。董小宛从府院街过去,朝武定桥方
向寻找,寻到大中桥,迎面碰到陈月思姐姐,得知卞玉京独自出城沿秦淮河下游去了。董小
宛就叫轿夫朝城外走,轿夫却不愿去,直到加了几文赏钱他们才肯走。走到城外,轿子忽然
朝右一歪,董小宛毫无防备,身子也跟着朝右歪,脸都吓白了。只看挂帘挑起处出现一张中
年轿夫粗陋的脸,他笑嘻嘻地说道:“爷们今天多要了小姐的赏钱,心里过意不去,特意送
你个礼物以表谢意。”那人便把一根粗布带子扔进轿中。随后轿子又四平八稳地走起来。董
小宛觉得那张脸非常恶心。她拾起那根带子,却不知是什么东西,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时,有个轿夫唱起歌来,显然是他即兴想到的几个句子。董小宛知道轿夫们唱的都是
一些下流东西,忙捂住耳朵。
可那轿夫的声音又粗又嘹亮,硬是从指缝间挤入耳中。只听轿夫唱道:
美人赠我买路钱,我送美人出城墙,唯恐情缘空无凭,裤带送给我新娘。
另几个轿夫也亮开嗓门合唱道:“嘿!嘿!嘿!裤带系住小婆娘。嘿!嘿!系住小婆
娘。”
董小宛这才知道她手中拿着的是一条裤腰带,她又好气又好笑。将那条带子从轿窗扔出
去,那条带子像一条小蛇在地上滚了一下沾满了灰。她大声喊到:“停下,我要下轿。”四
个轿夫此刻正玩得高兴,听她叫喊,干脆拔腿跑了起来,且把轿子颠来倒去。董小宛在轿中
为了稳住身子,伸开双手扶住两边轿窗,觉得五脏六肺都被颠得换了位置,使她无法忍受。
董小宛憋起一口气,朝轿侧狠命踢了一脚。不料那花轿虽然装饰得华美,却不结实,被
小宛一绣脚踢飞了一块木板。
这一下无疑像砸了托钵僧的饭碗,几个轿夫再也笑不起来,“托”地一声放下轿子。董
小宛知道闯了祸,一下就从轿中跳了出来,路上厚厚的黄尘扑得她那素色的绣花鞋变得杂色
斑驳。她正要开口道歉,双手被两个轿夫狠命抓住,她痛得连开口说话都不能,只是“唉
唷!唉唷!”地呻吟。一个轿夫气急败坏地指着她的鼻尖吼叫道:“老子的轿子你也敢动。
老子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都靠它。老子想要你的命。”另一个轿夫本想从正面上去给她一
耳光,忽然邪念一动,他从后面上去一把抱住董小宛,伸开几个指头扣在小宛的乳峰上。董
小宛吓得尖声大叫:“救命啊——”“几个畜牲!住手!”他们身后传来一声断喝,声音苍
老但依旧有力,充满义正辞严的威严。四个轿夫一怔之间,赶快撒了手,回头一看是一位白
须白发的老翁。他正提了一根钓竿,另一只手则提了一串用草绳串着的小鱼,约有四五十
条。四个轿夫恭恭敬敬地叫了声:
“柳大爷。”
来人正是号称天下第一说书人的柳敬亭。董小宛有一次曾和寇白门去听过他讲《精忠说
岳》中的一段“岳飞习字”,所以也认识。这时,正是夕阳西斜的时候,余辉照得他长长的
银须泛着一层金色的微光在秋风中轻飘。
柳敬亭怒冲冲训斥几个轿夫道:“如此伤天害理的勾当你们也能干得出。你们这些畜
牲!没有妻没有女也有老娘。摸摸良心问一下。”四个轿夫诺诺连声:“小的知错,小的知
错。”
柳敬亭看着为首那个轿夫道:“你不是铁牛巷那个马福贵吗?”
那轿夫道:“正是小子。”柳敬亭腾出一只手来摸了几个小钱道:“这点钱足够你修轿
子啦,拿去。今晚上我说书座位都不给你留。”马福贵差点哭了,慌忙说道:“柳大爷,你
饶我一命嘛。我错啦。我最爱听你老说书。今天又该说‘李元霸之死’,我不听就茶饭不
思,我家老母亲就要犯病。柳大爷,饶了我,我错啦。”柳敬亭叹口气说道:“看在你老娘
面上,柳老汉就不和你计较啦。”马福贵如获大赦般点头哈腰地道谢。
随后,四个轿夫抬了破轿悻悻而去。
董小宛上前道了个万福。柳敬亭笑哈哈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董小宛。果然名不虚
传。”小宛害羞说:“柳大爷过奖啦。”
“天快黑啦,董姑娘还是早点回城吧。你这么晚到这里有何事?”
“我找卞玉京姐姐,有人说她出城到这一带来了。”
“喔。卞玉京。我刚才看见她。”柳敬亭扭头朝秦淮河下游看去。“看,她在那儿。”
董小宛顺着他的指头望去,果然在不远处的一株杨柳树下站着一位绿衣姑娘,不是卞玉
京是谁?她在那树下痴痴地想些什么?
柳敬亭和董小宛道了声别,就迈步朝城里走去。董小宛看着他刚强的背影深受感动,多
么气派的一个老人。他的脚步踩起的灰尘都朝两边分开,似乎不敢沾染这个老人的鞋子。
卞玉京站在秦淮河边也不知站了多久。她早就是欲哭无泪的女人,所以她为佳弥和尚的
死感到悲伤,但脸上却没有泪水。她顺手从杨柳树上折了一根短枝拿在手中。她瞧着夕阳洒
在河上的余晖,内心里感叹着人世的短暂和时光的无情。
她对生活失去了信心。
董小宛走到她身边。她回头微微一笑,笑得很苦涩。小宛不知说什么好,但卞玉京手中
那根柳条给了她说话的借口。
她牵住卞玉京姐姐的手忧伤地说:“杨柳多短枝,短枝多离别。”卞玉京看看手中的这
根枯枝,随手轻轻一扔,柳枝就顺流而下,她说:“对于蚂蚁那样的动物来说这也是一条大
船。”
随后她接住董小宛的话悠悠地说道:“莫言短枝条,中有长相思。”话声包含着哭腔,
董小宛听得鼻子一酸,双眼就噙满了泪水。
董小宛从怀中掏出那条绣花巾和那颗彩珠。卞玉京将绣花巾团成一团扔进了秦淮河。绣
花巾在秋风中散开来,慢慢飘入水中,没惊起一丝波纹。毕竟流水无情,何况秦淮河是一条
强作欢颜的虚荣的河。
卞玉京掏出另一颗珠子说道:“这两个彩珠是一对雌雄珠,合在一起会产生奇迹,是佳
弥云游印度时带回来的宝贝。
他是一个始终不能脱俗的花和尚,终其一生也未解佛法真义。”卞玉京说着这话时想象
自己削发为尼的情景,能够穿一身粗布尼装手扬拂尘远离尘嚣该有多好,这是她内心时常闪
现的念头。事实上多年以后,卞玉京真的出家了,不过没有做尼姑,而是做了女道士。
“他是个有趣的和尚。”董小宛说。
“他不懂活下去的道理,但他是最懂得女人的男人。这也是我爱他的原因。”卞玉京边
说边将两颗彩珠合在一起,对着夕阳。“看,小宛妹妹,多美的花呀!”
董小宛看见她掌中的两颗彩珠发出美丽光影重叠在一起,竟变成一朵光芒四射的红色莲
花。那莲花娇嫩、高贵、超凡脱俗,仿佛还有几滴露珠正随着卞玉京微微颤抖的手在花瓣上
滚来滚去。两姐妹都看呆了。
卞玉京叹了口气,合上掌,彩珠及其美丽的莲花就在董小宛眼前消失了。她看见卞玉京
抽泣了一下,脸上却没有泪水,喉咙发出吞咽声,显然泪水都吞入肚中了。卞玉京手一扬,
两颗珠子无声地划过空气,掉入秦淮河,奇妙的是只发出一个声响。那余音在空气中久久回
响,似乎时间都停滞了。
俩姐妹步入城门时已是夜幕低垂,临街的人户敞开的门射出的灯光将长街割成一块块的
像黑色和桔黄色交替排列的石阶。俩姐妹遭遇了一场疾风,人在风中感到冰冷。卞玉京就
说:“冬天已经来了。”冬天是冷酷的季节,董小宛只盼望梅花和白雪。卞玉京什么也不盼
望。
这个冬天的雪还不下。即使这是绝望的季节,时光也会抹去人对死亡以及失去的爱的记
忆。董小宛开半扇窗户,瞧着北方的天际,那里浓云密布,孕育着一场很大的雪,但是,也
可能只是一场令人生厌的大雨。冷风吹得她扶在窗上的一只手变成了冰,而另一只手的温
暖,使她有身处两个季节的幻觉。她关上窗,又重新坐在几案前。惜惜不知去了哪里,她独
自一人俯身琴弦之上弹了一曲《清平乐》。
弹完一曲,董小宛甚觉无聊,便独自坐到梳妆台前,瞧着镜中的自己。没有人比她更爱
自己。她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摁了摁,皮肤紧绷绷的,既娇嫩又富有弹性,真正吹弹得破一
般。
门忽然打开了,寇白门裹着一股冷风闯了进来,脸冻得红红的。她叫着:“好冷,好
冷。”就把双手伸到暖炉上不停地搓。小宛赶快去把门关上,刚才那股风吹得她直打寒颤。
“鬼天气。真无聊。我想你也很无聊。几天没见你,我好想你,好妹妹。”寇白门说
道。
“从哪儿来?”小宛问道,“香君姐姐病情怎么样?”
“啥子病嘛,就不过受了点风寒。喝碗姜开水,出一身汗就没事啦。刚才在媚香楼还看
见她,脸色好得很。”
“昨天不是很严重吗?”
“她害的是相思病。昨夜收到侯朝宗一封信,今天病就好了。你说怪不怪?”寇白门一
边说一边把一块年糕丢进嘴里。
她含着食物继续说,声音像从乱石缝中淌出的泉水似的,“那个侯大公子也真薄情。香
君可苦啦,我听小红说她常常半夜想着想着就流下泪来。”
“其实,侯朝宗也有他的苦衷。这个世上有志气的男人都活得累一些。远的不说,就说
他们复社中那几个人,不知整天忙啥子。”
“复社中有很多好人。”寇白门说,“秦淮河上的好姑娘都想嫁一个复社公子。这些人
对咱们风尘女子还算讲情义。马婉容姐姐嫁给杨龙友,李贞丽大娘和张天如相爱都快十年
啦,这下,香君又看上了侯朝宗。说不定哪天你也看上个复社公子呢。”
“姐姐说笑啦,我哪有那福份。”
寇白门笑道:“好妹妹,我说句真心话。干咱们这一行的女人,就得趁年轻快点嫁出
去,等年纪大了就没人要了。”
“咱们姐妹谁不这样想呢,只是要找那怜惜自己的男人却比登天还难。”
“我给你说一个人……寇白门试探性地一说,便拿眼角去窥董小宛的胸部。董小宛脸没
变色,显然心中也没异外地跳。
只拿眼睛看着寇白门,等她说下文。
“这个你也见过。就是人称‘一人永占’的李玉。”
“他太老了。”小宛道,“嫁给他还没过上半辈子也许就剩下我孤伶伶一个人。”
“老又有啥关系?柳如是还不是嫁了个半百老头。钱牧斋比她整整大三十岁。”
“她是她,我是我。”
“好吧,我们就不说这事。但你今天见见李玉行吗?”
“能不见吗?”
“给姐姐一个面子。他从看见你那天起就想着你呢!今天你不见也得见,我把他引来
了,他现在就在楼下。”
且说楼下的李玉独自站在冷风中,等着董小宛应客。他双手拢在袖子中,缩着脖子,冷
得直跺脚。大脚单妈几次劝他先到厅中坐下,他都不肯去。大脚单妈不便怠慢了客人,就陪
他站在冷风中,冷得她在心里骂李玉是个臭男人,害得自己受罪。直到寇白门把李玉叫上阁
楼,大脚单妈才如释重负般快速跑进房中,狠狠地关上门。
李玉和董小宛彼此招呼之后,寇白门推说找卞玉京有事,便告辞而去,将李玉和小宛留
在房中。两人都有些难堪,扯了几句关于天气的闲话之后,就没话说了。董小宛觉得李玉一
点乐趣都没有,心里只是可怜他。
沉默良久,李玉惶恐地说;“我想娶你。”他说这话充满稚气,根本不像一个饱经风霜
的中年男人。两人都觉得别扭。
“不。”小宛肯定地说。
又是沉默,仿佛一堵墙横在他和她之间。李玉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太紧张了。他相信自
己无法再坚持下去。
“我老了。”他站起来,告别话都没说,便开门走了。他携带美丽的红颜知己闯荡后半
生的美梦破碎了。董小宛将他送到大门外,她嘴角始终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她瞧着李玉
瘦瘦的身体穿过长长的钓鱼巷,多么萧瑟的背影。她深知一颗受伤的心有多么难过。
她走回院中。大脚单妈在她身后一边关门一边唠叨:“好讨厌的男人。害得老娘从头顶
冷到脚跟。这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傍晚,在旧院陪李十娘玩了一天麻将的陈大娘回到家中,给董小宛带回一张请帖。她进
门就喊:“乖女,乖女,快点来,你那干娘今夜在媚香楼摆酒宴,请你去撑面子。”
董小宛接了请帖,便回屋化妆。惜惜却还没有回来。她便慢慢地梳着头,嘴唇上咬着一
支银晃晃的钗,钗头上镶着一颗孔雀石。
惜惜回来时,天已经黑尽了。她脸蛋红红的,愉快地跑到小宛面前,迫不及待地对小宛
说她今天和翠翠去听柳敬亭说书,说的是一段“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真精彩。董小宛本想
生气,见她这样高兴,也就忍住了。毕竟惜惜是她最知心的妹妹,也是个苦命人儿。惜惜听
说要去媚香楼,便匆匆忙忙拾掇一番,出门去雇了一辆漂亮的马车。
当董小宛和惜惜踏上媚香楼,媚香楼上的酒宴刚刚散席。
翠翠、柔柔、小红三个丫环正在朝外端出盛着残羹冷汁的菜盘,惜惜忙跑上前去帮忙。
董小宛本来就没吃晚饭,这时看见食物,忽然觉得很饿,禁不住咽了几口口水。李贞丽
一边帮她脱去兔皮披风,一边责怪道:“干女,怎么现在才来。你看,你看,酒席都散
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董小宛很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有点事耽搁了。”
李香君从另一间屋子走出来,拉住小宛的手问道:“吃饭了吗?”董小宛闻到她嘴里飘
来的淡淡酒香,“没吃就好安排。”
董小宛觉得不便打扰,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