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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再见玉岭-陈舜臣-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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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世育的肩头好似露出痛苦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入江的肩头哆嗦了一下。
    一定是谢世育也在热恋着映翔。
    他大概是早就觉察到映翔与游击队有关系。因为他就住在她家的隔壁,可以探听她的动静。
    他之所以没有把这些情况报告守备队的三宅少尉,是因为他早就倾心于映翔。情况一定是这样。
    昨晚谢世育之所以会是那个样子,也可以由此得到说明。他站在李东功家的大门前,那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决不是一个密探在瞅着他盯上的人家。他冲着自己热恋的女性的家叹了一口气。
    入江是住在李家。如果他也住在营房里的话,恐怕也会呆呆地站在映翔家的门前,把自己的忧思连同叹息一起悄悄地吐露出来。这时入江的样子,一定和昨晚的谢世育一模一样。
    谢世育的内心里一定比入江斗争得更激烈。
    只给了他三天考虑的时间。他必须要把自己热恋的女性出卖给日本军。这三天的时间就是要他下这个决心的时间吧?谢世育仰视佛像的面孔,突然无精打彩地低垂下来。
    他大概也是无法忍受那鲜艳的朱红的嘴唇吧。他后退了两三步,他的腿在打哆嗦。
    “怎么和我的样子一模一样呢?!”入江感到恶心起来。
    别人跟自己过于相似,往往会引起反感。入江害怕、憎恶自己照在镜子里的样子。他接紧了拳头。如果能办得到的话,他真想把照出这种样子的镜子打得粉碎。
    谢世育把他那水蛇腰的弓背弯得更低,迈开了脚步。他朝着五峰尾那边返回去。
    入江一眼不眨地注视着他,一直到他的背影隐没在揭色的草丛中。
    谢世育的影子一消失,入江才清醒过来。
    “他还不是镜子里的我,他是另外的人。”他低声地说。
    反感与憎恶在入江的胸中翻腾着。好一阵子在他的心中再没有其他的感情;他的心中从来没有产生过这么明显的憎恶。
    他偶然一低头,只见他紧攥着的拳头的第三个指关节握得露出一道白印。



第十六章

    入江从玉岭回来时,映翔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您回来了,今天出去得早呀。”她一见入江,赶忙站起来,到走廊里来迎他。
    “这可有点儿怪呀!”入江飞快地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映翔表面上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乍看起来她仍和平常一样,用毫无拘束的态度来对待入江。但入江认为已经掌握了她的内心活动。不管她表面上怎样,他觉察到她内心的深处有着苦恼。正在热恋的人对对方的心理活动是十分敏感的,只要看一眼,马上就会觉察出来。
    映翔是在故作镇静。入江一想到这里,对她感到无限同情起来。在她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他能不能助她一臂之力呢?
    入江想象着是谢世育的黑影笼罩在她的身上。
    但她在极力掩饰着自己,入江觉得自己也就不必主动去询问了。
    入江连自已心中的秘密都无法向自己所爱的女性说出来,所以他虽然感觉到映翔内心里所起的波澜,但也毫无办法。
    “今天的天气真好啊!”映翔用快活的声音跟入江说。
    入江知道这种快活是装出来的,心里感到很痛苦。
    下午,入江正在房间里写他那篇不太感兴趣的、关于玉岭摩崖佛的调查报告时,映翔走了进来。
    “入江先生!”她这么叫了一声。她的声音和平常很不一样。
    入江从笔记本上仰起脸,回头望着她。
    “入江先生,我有点话,你愿意听吗?”
    “嗯,我很愿意。”
    入江转过身子,让她坐在椅子上。
    她的嘴角挂着笑,但她眼睛发直,坐到椅子上的动作也有点笨拙。她毕竟还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明显地暴露出在做作上还很不擅长。
    入江觉得这太可怜了。他就好象从幕后看出搭成华丽舞台的原来是一些简陋的木料和粗草绳子,不由得产生一种凄凉的感觉。
    但是,在接着的一瞬间,从映翔的口中进出一句把入江的这种微弱的伤感刮到九霄云外的话:“你爱我吗?”
    这句话最简洁明了不过了。它比登上望楼的飒爽英姿还要动人。
    入江的嘴巴好象麻术了,一时答不出话来。他凝视着映翔望着自己的眼睛,赶忙狠狠地点了点头。一连点了两次、三次。
    映翔也向他点了点头,重新在椅子上坐好姿势,说道:
    “前些天我跟伯父谈论第三峰的传说的时候,入江先生也听到了我说的话吧?”
    “嗯!”好不容易从入江的嗓子里出来了声音。
    “当时我说,我要是少凰的话,就跟石能结婚。理由是包选已经死了,石能还活着。我确实是这么说的吧?”
    “我记得是这么说的。”
    “那本书上说,石能是因为包选雕出了比自己更好的佛像,因而杀了包选。不过,我认为他还是为了少凰。我希望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两个青年为什么要特意回到故乡,在那么高的地方雕刻佛像呢?那个传说解释石能是因为爱少凰才是合理的。所以我说,如果石能逃走的话,我愿意追随他。他杀人是为了自己所爱的女人。如果有一个男人这样热爱自己,那我将很高兴地投入他的怀抱。”映翔好象喘不过气来似的,不时地停下话头。
    而入江更是喘不过气来,他用嘶哑的嗓子说:“是这样吗……”
    映翔好似要坐正姿势,又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子。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说道:
    “入江先生,你能为我杀人吗?”
    ‘能!”入江象条件反射似的回答说。
    映翔的问话刚一落音,入江几乎同时就作出了回答。这种回答简直就好象入江把映翔吐出的气息立即吸进了自己的肚中。入江并没有考虑他是否真的能为映翔去杀人。是映翔的呼吸把他吸过去了。
    “我希望杀的人是住在隔壁的谢世育。他正在逼着我跟他结婚。”她这么说。
    “结婚,可以拒绝嘛!”入江兴奋起来,他激动地说:
“你讨厌他吗?’’
    “当然讨厌。但是谢世育掌握了我的情况。最近那次营房失火时弹药被盗的事,日本军守备队的情况都是我告诉游击队的。”
    “我知道。”入江这时才冷静下来。他说:“守备队要去新林镇是我透露给你的。”
    “是吗。”
    “我在来这里的途中,曾经被游击队拘留了一天。我在那儿就看到了你。”
    “啊?”
    “从监禁我的房间的小窗户里,可以看到院子的一部分。
当时你就站在那里。另一个男的大概是卧龙司令吧。你待在那样的地方,当然可以推测是和游击队有关系。”
    “原来是这样呀!入江先生,你是日本人。你把我的情况报告了三宅少尉吗?”
    入江摇了一摇头。使劲地摇了好儿次。他说:
    “要想报告的话,我早就报告了。现在我一点也没有这样的想法。”
    “谢谢你!”映翔低下头,说:“我也是这么相信的。先生是日本人,但我认为你首先是人。确实是这样的可是,有的人就不是人。我的证据叫这个不是人的人掌握了。我要是不跟他结婚的话,他就要把这些证据送到守备队去。他就是这么威胁我的。不,不仅是对我个人。你也知道,我的伯父最近也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而且他还给游击队提供经济上的援助。谢世育说要连同我伯父的言行一起报告三宅少尉。”
      “卑鄙!”入江哼了一声,浑身象火似的发烧。
    “他是乘人之危来逼婚。我回答他说,让我考虑一些时候。他给我限定的期限是到明天中午为止。”映翔一直在低着头说话,这时突然抬起头,正面望着入江的眼睛。
    “那末还有?”入江催促她说下去。
    “明天中午以前,必须把他杀掉。如果让他活着,他就会把我的情况报告守备队。我肯定要被处死。三宅少尉会枪毙我的。不,会把我吊在树上;一定会把我脱光,吊在营房院子里的那棵白杨树上示众。谁为我杀了谢世育,我就是他的人。我已经下定了这个决心。”
    “你不能逃走吗?”入江问道。
    映翔摇了摇头说:
    “逃不了。我要逃的话,有我的一定的渠道。但这条渠道谢世育是知道的。他已经向三宅少尉报告了,让他今明两天在这些地方加强警戒,说到那儿去的女的就是游击队的间谍。他是这么说的,不是我撤谎。据说三宅少尉已经跟丹岳的日本军取得了联系,布置好了罗网。现在要逃也逃不了了。”
    “卧龙司令的游击队的据点也……”
    “那儿是安全的。最近他们转移到了新地点。谢世育还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卧龙司令那边要到后天才能把新的联络渠道通知我。要能早一点,我也有路可逃。可是不成!
现在只能杀掉他。”
    “他好象喜欢你。”
    “我知道。”映翔立即回答说:“我一直利用了这一点。他掌握了我相当多的秘密,我是哄着他,好让他不向日本军报告。唉!这也许是惩罚吧,我可能太耍弄他了。我可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我觉得我是为了祖国。不过,这一下他也毁了。他说,我如果同意结婚的话,他就和我一起逃走,通过他的安全渠道。他也必须要逃走,如果他不能揭出游击队的话……”
    “就是说,他也必须要作出选择,或者把你出卖给日本军,或者和你一起逃走。是这样吗?”入江想起了谢世育在第三峰前的样子。看来他也是在犹豫不决。一定是在第三峰前下了最后的决心,返回去向映翔提出了结婚的要求。
    “是这样的。”映翔回答说:“他也在拚命地挣扎。他要对我进行疯狂的报复。入江先生,你愿意我落到谢世育的手里吗?”
    “不,不能落到他的手里,绝对不能!”
    “那末,杀他吗?”
    “当然杀!”入江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地叫喊着。他已经不怕任何人听到了。人被怒火包围着的时候,就不顾前后左右了。
    映翔也慢慢他站起身来。
    “我发誓,谁为我杀了谢世育,我就是他的人。我对着祖国的山河发誓!”她这么说后,鞠了一躬,朝门边走去。走到门边,她回过头来说:“限期是在明天中午之前,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动手啊!”说后走出了房间。
    入江呆呆地站在那儿。不一会儿,浑身颤抖起来。包围着他的怒火好似在刹那间变成了冰块。一根冰柱从他的头顶,贯穿他的心脏,一直通到他的脚尖。
    他坐到椅子上,把拳头放在膝上。他那攥着的拳头颤抖得来回摇晃。不,膝头本身也在颤抖着。
    “杀掉那个狐狸谢世育!期限是明天中午,要在今天晚上,我要做一千四百年前的那个石能!”入江这么跟自己说。
    一想到一千四百年的岁月,他的心才稍微平静下来。大概是由于脑子里想到了遥远的时代,而感到尖锐的现实多少有点和缓吧。
    入江闭上了眼睛,想象着山中宰相的门生石能大汗淋漓,砍着望楼柱脚的场面。
    “我也将会是这个样子吧!”
    当他一想到这里,就好象被什么弹起来似的,又从椅子上跳起来。
    然后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谢世育把每天早晨十时左右到悬楼上来做体操当作他的日课。
    他那个悬楼也和李家的一样,是从悬崖上伸出来、用三根柱子撑着的。而且这些柱子并不粗。
    从悬楼的柱脚到地面的这一段悬崖,垂直高度约二十米。说是地面,实际上是覆盖着羊齿植物的岩石。
    不是完全可以模仿石能于一千四百年前在望楼的柱脚上所做的手脚吗!
    那儿是一座空房子,除了谢世育外,没有住任何人,不必担心会错杀了别人。


第十七章

    这天晚上没有月色。
    只有三根柱子朦胧地露在夜色中。入江弯下腰,首先摸了摸最西边的柱子。不知道它是什么木头的,但似乎十分干燥。
    入江的手里握的不是凿子,而是海军小刀。但他确信这就是石能的凿子。不,他甚至觉得摸着柱子的自己已不是日本人入江,而是一千四百年前的名门青年石能。
    入江喜爱古代美术,他在鉴赏的时候,往往就把自己置身于跟现实毫无关系的世界之中。
    在战争期间这个砍伐杀戮的世道下,要想从事美术史的研究,必须要在一定程度上学会这样做。在先辈的研究者当中,也不乏有迎合潮流的人。但是,入江学不会这套聪明的做法。不过,他用另一种聪明的办法逃脱过去。
他彻底逃避冷酷的现实,而钻进头脑中所描绘的另一个世界。
    尽管他未能完全变成石能,但他终于使自己处于一种好似失魂落魄的状态。
    他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开始用海军小刀砍削着柱脚。
刀子虽然崩了一点口,但还十分锋利,干燥的柱子是抵挡不住刀刃的。
    砍削了相当长的时间。
    在这期间,他那失去的魂魄也曾不时地回到正在砍削着柱脚的躯壳里。
    “我在干什么呀!?”当他怎么排除也排除不掉这样念头的时候,他就想象着映翔吊在自杨树上洁白的裸体、士兵们仰视着裸体的下流的眼神,于是他握刀的手又鼓起了劲头。
    在夜色中,入江一边不断地摸着柱脚,一边谨慎地砍削着。砍削得太厉害了,人体的重量还未加上去,柱子就有折断的危险。
    “杀死狐狸!”入江在内心里象念经似的反复这么喊着,尽量把对方想成是一个凶恶的坏蛋。可是,他越是这么做,越觉得谢世育并不象个坏蛋。
    谢世育昨晚傻傻地站在李东功家的门前,耷拉着肩膀叹气;今天早上又在第三峰前苦恼万状。一想到对方的这些样子,甚至还觉得他是个善良的人。于是,入江加快他那无声念经的速度,在内心里喊道:“狐狸!坏蛋!无耻的威胁者!”
    砍削下的木屑,在他的脚边愈积愈多,透过夜色,看起来就好似白色的幻影。
    没有风,木屑带着微弱的声音,堆积在岩石的表面上。
入江的脑子里产生一种幻想,如果刮起大风,木屑将会象白色的蝴蝶在夜空里翩翩起舞,它们将一齐大声地呼喊着“这里在杀人!”
    他抓起木屑,塞满了身上所有的口袋。
    工作完毕了。
    正中的柱子好似砍削得过多了,几乎只连着一层薄薄的皮。两边的柱子勉强把悬楼支撑着。如果把左右的柱子再稍微多砍削一点,恐怕悬楼本身的重量就会立即把柱子压折。
    他的脑子里没有考虑到风,这是他的疏忽。刮一点风,哪一根柱子都可能折断。
    幸好当时没有风,但是不能保证明天十点之前不起风。
    入江顺着几乎没有落脚点的岩石,下到山脚下。在返回李家的途中,有一块土质松软、略微潮湿的地方。他掏出口袋中的木屑,抛在那里,用脚使劲地往下踩。白色的木屑叫脚这么一踩,好似被吸进黑暗里,慢慢地变黑了。
    “有猫怎么办?”他突然这么想。
    人在特殊的情况下,往往会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野猫如果在半夜里跳上悬楼,那些柱子能禁受得住猫的重量吗?
    可是,柱子已经砍削了。事已如此,结果如何只好听天由命了。剩下能做的只有祈祷。他一路祈祷着回到了李家。
    入江蹑手蹑脚跨进李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但入江还是敲了映翔的房门。
    映翔立即起来开了门,把入江让进房间。她还没有换上睡衣,看来她也没有睡。
    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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