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青壤-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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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吓地一激灵,手机都掉了:“谁?”
回应他的,是风过秸秆地的哗啦声响。
孙周打开车门,四下看了一回,觉得那玉米地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什么都有。
捡起手机,通话还没断,乔亚已经发了急:“怎么了?谁啊?”
孙周后脊背上一阵泛冷:“不说了,我去……催催聂小姐。”
他挂了电话,小跑着往庙里去——他虽然身高一米八,看着壮实,但那是虚壮,真出什么事,他罩不住。
更何况,还带着这个弱不禁风的聂小姐。
***
庙不大,穿门过院就是正殿,早些年砸烧过,后来文保局着手修复,修复到一半,不知是缺少资金还是觉得意义不大,又放弃了。
正殿的供台上,挤挤挨挨的都是泥塑,那位聂小姐,聂九罗,着白衬衫、黑色紧身裤,正跨坐在一架便携式铝合金伸缩人字梯顶端,左手持手电,仔细打量一尊泥塑的眼眉,腕上晃着极细螺纹多圈手环,泛柔润银光。
庙内昏暗,手电的光柱里,飘着上下浮荡的尘。
孙周还记得,傍晚到的时候,这些泥塑都还满覆灰土,但现在她打量的这尊,眉眼分明,色彩也凸显,显然是清理过了。
他叫了声:“聂小姐。”
聂九罗回过头来。
她二十五六年纪,身量苗条,一头漆黑长发,冷白皮,发色是真黑,黑到发亮,皮子也是真白,瓷白冷调,质地好到搽什么粉霜都是多余,所以她用酡红色的口红——皮冷的人唇色偏淡,不搽口红,总会透出些疲弱的意味来。
这一回头,也同时露出那泥塑的脸,这泥塑虽残却美,不过美得不端庄、形似妖魅,聂九罗的刘海低低压着眼眉,乌黑眸子,雪肤红唇,恰侧在泥塑脸边。
两张脸,一个活人,一个死物,一个肉胎,一个泥质,孙周晃了神,觉得聂九罗的脸比之旁侧那张,更多点慑人的魅气。
他想起乔亚说的见色起意,心说:就算真有机会,我也不敢把她那什么了。
“聂小姐,都十点多了,我们先回去吧,明天再来,这一带治安不是很好,路况也差……”
聂九罗一点就透:“好,我拍几张照片就走。”
***
拍完照片,孙周收拾好梯子什物放进后备箱,阖上车盖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
似乎有什么声音,呜咽幽怨,像是女人在……啜泣。
孙周被自己的联想吓得周身汗毛倒竖,飞快地钻进车子。
聂九罗坐在后排,正仔细看刚才拍的照片。
孙周清了清嗓子:“聂小姐,你有没有听见什么……怪声啊?”
聂九罗奇怪:“什么怪声?”
果然,孙周也猜到了不能指望她:这些搞艺术的人都太投入了,一旦沉迷起来,敲锣打鼓都惊动不了。
他岔开话题:“不是,你是外地人,不知道……这一带,以前叫南巴老林,土匪杀人,阴气重……”
聂九罗说:“我知道,南巴老林么,以前是原始森林,从东汉开始就禁革山场,‘遍山皆是海,无木不成林’,清朝的时候涌入大量流民,白莲教变乱就是从这起的,再后来土匪盘踞,建国后才被肃清。”
孙周听直了眼:“这你都知道?”
聂九罗又低下头看照片:“大学的时候对区域历史感兴趣,辅修的。”
辅修,主业都这么精了,还辅修,难怪人家能赚大钱、是坐车的,而自己,只能大半夜给人开车。
孙周一边感叹,一边发动了车子。
***
这一带路不平,孙周爱惜车子,开得很慢,正准备绕弯时,右首边的秸秆地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女人。
当时,车光笼住了那一处,孙周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女人一张脸惨白,满脸血污,两颗眼珠子凸起,眼角瞪到几欲眦裂,看那架势,似乎是想冲出来求救,但有根粗壮的黑褐色手臂自后箍住她的脖子,刹那间就把她拖回了秸秆地里。
这一幕转瞬即逝,但视觉震撼却极强,以至于人都没了,孙周的视网膜上,仍停着那两颗暴突的眼珠子。
他周身的血直往脑子里涌,“啊”的一声,下意识踩了刹车。
车身猛顿,聂九罗猝不及防,险些撞上前头的椅背。
她稳住身子,抬头问孙周:“怎么了?”
怎么了?
孙周大口喘气,车左车右,前前后后,都是秸秆在轻摇,哗啦声里,偶有枯杆被吹折的脆裂声。
是幻觉吗?
他觉得那不是幻觉,此时、此刻,就在车外,有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
怎么办?孙周手心冒了一层津津的汗:路见不平吗,还是当什么都没看见?
见孙周不答,聂九罗更奇怪了:“车子出问题了?”
“不,不是,”孙周稳住心神,再次发动车子,“刚有什么东西,呲溜从前头窜过去了,给我吓了一跳。”
聂九罗不疑有他:“可能是兔子吧,或者老鼠,这种野地,又靠山,很多小动物的。”
***
车子终于驶上县道,孙周脑子里一团乱。
那个女人怎么样了?会死吗?如果死了,赖他吗?
他马上为自己辩解:这么做是对的,远离危险。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见义勇为,万一拖走那女人的是个杀人犯呢?他如果下车去救,搞不好也会挂在那,车上还有聂小姐,聂小姐也会被连累……
所以,这样是对的。
就这么一路恍惚着回到酒店。
石河县是个小地方,这个叫金光宾馆的准四星酒店,已经算最高档的了,聂九罗回房前,跟他定了明早九点,还去兴坝子乡。
还去,还要去。
孙周心事重重地睡下,一晚上辗转反侧,做了很多零碎的梦,这梦糅合了他听过的各类怪异传说,逼真到可怕——
夜深人静,聂九罗在清理破庙的妖女像,她是活人,那泥胎感了她的阳气,渐渐活转,挤眉弄眼,她却浑然不知;
他的车子,怎么都动不了,他下车查看,看到车胎上缠满玉米秸秆,他拼命去撕拽,那秸秆却有生命般一路疯长,缠绕他的身体,戳进他的七窍;
那个女人被拖进秸秆地,他装作没看见,车子急驶入县道,忽然间,咔嚓咔嚓的声音铺天盖地,沥青的县道上长出了成片的秸秆,秸秆林里,影影憧憧,飘着女人时而凄苦时而诡笑的脸。
……
早上九点,孙周顶着两黑眼圈,载着聂九罗,再次前往兴坝子乡。
这次走对了路,十点刚过,就已经到了破庙门口。
聂九罗照例的一入庙就八风不动,孙周在外头等她,刷微博,看抖音,晒太阳,还曾爬上车顶眺望远方:整个上午,只有一个开摩托车的从不远处经过,车声突突,开车的加坐车的,一共三壮汉,超载驾驶、跨坐叠乘,如一座移动的肉山。
中午时分,阳光炽烈,孙周嚼面包就脉动,嚼着嚼着,目光不觉黏在了远近那密密的秸秆上。
那个女人,被拖进秸秆地的女人,是被弃尸附近了,还是被带走处理了?
又或许,是自己脑补太多、想得太严重了:没有血腥罪案,可能是夫妻打架,她只是被打了一顿而已。
孙周收回目光,继续嚼面包,嚼着嚼着,目光忍不住,又移了过去。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看看,过去看看,看看,就知道了。
第3章 ②
聂九罗花了一上午,清理出三尊泥塑,时代和岁月的痕迹在泥塑上展露无疑:断头少腿,多处焦黑,有些地方剥蚀严重、露出了里头的胎草架骨。
但还是美的。
现代科技发达,信息共享,人才不管地处多么偏僻,只要能有平台展示自我,就不会被埋没,但旧中国不同,那时候,山凹里的天才,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山凹,再惊才绝艳的作品,也只罗陈于屋前舍后,被村人鄙薄为不能换钱吃饭的玩意儿。
她觉得塑这些泥像的,是个大手。
大手遇大手,难免隔空嗟怀、惺惺相惜,她拍了很多照片,又仔细研究手法线条,直到饥肠辘辘兼内急不耐,才出了破庙。
孙周不在,也不知道哪去了,周围的秸秆地是天然屏障,但聂九罗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露天方便的念头。
她匆匆往东头去,走出玉米地的时候,注意到路旁停了辆越野车。
比孙周的新,也比孙周的大,前车灯处装了防撞罩架,纯白车身,强悍素简,线条刚硬,没有任何装饰。
这种穷乡僻处,好像不大会有外人来,聂九罗心中一动,凑到车窗处看。
车里没人,车前侧悬了个平安符,是个五帝钱的车挂,看到车挂,聂九罗就知道自己认错了,正打算走,忽然看到,副驾上坐了个鸭子。
是只黄毛绒的扁嘴鸭公仔,坐得端端正正,两鸭蹼齐整地向前,一脸呆懵,目视前方,更绝的是,还系着安全带。
妈呀,鸭子。
聂九罗噗地笑出声来,还及时捂住了肚子:她内急得厉害,怕自己笑尿了。
去公厕的一路,她还时不时发笑。
老实说,车内外的装饰都挺硬的,只那只遵守行车安全的鸭子突兀,她估摸着开车那人,不是有孩子,就是有颗不泯的童心。
***
回到破庙,还是不见孙周。
兴许也方便去了,聂九罗打开车门拿东西吃,中午时分,四野偏静,偶尔传来啁啾鸟声,正天上有轮日晕,聂九罗眯着眼看,还伸出手,放进日晕的中心。
日晕三更雨,今晚上,可能是要下雨。
一顿简餐吃完,孙周还是没回来。
聂九罗有点奇怪,这一带治安不大好,孙周考虑到她的安全,从来都是守在附近,即便内急,也是快去快回。更何况这么久了,就算掉进茅坑,也该爬上来冲干洗净了。
孙周的电话扔在驾驶座上,打电话找他显然是行不通了,聂九罗双手拢在嘴边,试探着喊了句:“孙周?”
声音传散开去,没收到任何回应,她尝试着走远些去找:“孙周?”
她走进秸秆地里。
这些秸秆可真是碍事,一丛一丛,遮挡人的视线不说,还不时勾挂衣服,有不少秸秆被村民当柴禾齐根割走、只露短茬,她穿的是硬底矮靴,一路踩过去,发出咔嚓的干裂声响。
走了一会,她停住脚步、蹲下去看地面。
那一处土壤里,有几处褐红色,像是渗进了血,拿手试了一下,已经干了。
聂九罗笑自己疑神疑鬼:如果是孙周留下的,不会干这么快,而且,这是乡下地方,村民习惯在野地里杀鸡宰鹅,这多半是鸡鹅血。
她抬眼四顾,又发现一处异常:不远的地方,秸秆往一个方向倒,像是曾有什么重物被一路拖拽。
聂九罗站起身,正要过去看个究竟,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转身看,是有人跌跌撞撞奔来,身形被密密的秸秆遮挡,看不真切,步声又急又重,掺杂着秸秆的断折声,迅速逼近。
听声势,方向正朝着她,聂九罗下意识撤开两步,几乎是与此同时,秸秆丛中冲出一个蓬头垢面、满脸血污的男人。
即便是有心理准备,聂九罗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
那男人猝然止步。
居然是孙周!
他头脸冒血,颈上破口处皮肉外翻,眼神满是空洞,即便站住了,身体仍止不住发颤,这颤抖甚至带动牙关,发出格格的轻响。
聂九罗觉得不太对劲:“孙周,你怎么了?”
这问话把孙周从混沌拉回现实,他眼神渐渐聚焦,嘴唇急速翕动着,蓦地迸出一句:“快跑啊!”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箭一样窜了出去。
聂九罗怔了不到一秒,也跟着拔腿就跑。
她当然不知道孙周在躲什么,但习惯使然:大街上,人人都抬头看天的时候,她也会跟着看一眼;人人都惊惶逃窜的时候,她也绝不会逆流而上。
管它呢,跑起来总是没错的。
快到车边时,她于百忙中,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没有想象中的丧尸、怪兽、变态杀人狂,事实上,秸秆地里几乎称得上是宁静,不过,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某一个风压秸秆的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影。
引擎声暴起,聂九罗一把拉开车门,一只脚才刚迈上车,车子已经呼啸着窜了出去。
我靠!
聂九罗措手不及,几乎是杵翻在地,刹那间天地倒置,整个身子跌滚开去,掌心因为拼命要撑住地面,被磨得火辣辣得疼,迅速挺起上身时,只觉空气灼热——那是车子临去时,狠狠喷出的一兜尾气未散。
孙周这个王八蛋!
她恨得咬牙,不过不忙骂孙周,轻重缓急她是知道的:秸秆地里还有伤人的玩意儿呢,孙周跑了,她可别稀里糊涂成了替补。
聂九罗抓了块石头在手上,盯住秸秆地,慢慢站起身子。
周围安静极了,一分一秒似乎都被拉到永无止境,好在,满眼的秸秆始终安宁,只时不时与风厮磨。
看来,那东西是……走了?
不过,即便走了,她也不敢在这久留了,聂九罗揣着小心,快步往东走——乡东是住人的,到了人群中,就可以心安了。
她越走越快,时不时观察左近,走着走着,陡然收步。
那辆白色的越野车,后车厢门大开,有个男人用力扔进去一个大帆布袋,然后重重拉下车盖。
聂九罗丝毫没有“终于遇到人了”、“可以求助了”的兴奋感,在事发地附近出现的人,一半是真路人,一半是关联者——也许这个人,就是伤了孙周、把他吓得屁滚尿流的那个呢?
而如果真是的话,她的表现就至关重要了:不能显出慌、怕,不能显出对这人的怀疑,但也不能全然漠视。
她把彼此的距离控制得适度,步子不紧不慢,一脸冷漠,目光淡然扫了过去——非常路人式的、随意瞥一眼的那种。
那男人也看了她一眼,巧了,也是路人式的、随意瞥一眼的那种。
这是个年轻的男人,身形高大,宽肩窄臀,有着耐看的五官和紧实硬朗的下颌线,一定不常笑,因为爱笑的人,眉眼一定是柔和的。
聂九罗收回目光,又很“随意”地瞥了眼他的车牌号。
副驾上坐了只毛绒鸭子的男人,未必是有童心,也未必是当爹了,还有可能是个嗜血伤人的心理变态。
因此,记下他的车牌号,很有必要。
***
走过乡东口的小卖部,眼见得左近人多起来,聂九罗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很好,她安全了,可以秋后算账了,她对孙周受伤的那点关切,早就被差点碾在车轮下的愤怒给抵消了。
她走到一棵浓密的老槐树下,尽量离树下打花牌的几个老婆子远点,然后给旅行社打投诉电话。
聂九罗这趟是有事来陕南,要留半个月左右,但事情很清闲,她不想空耗在酒店浪费时间,所以联系了旅行服务商,要求包车定制线路,看一下就近几个县乡的庙观雕塑,越古旧越好,不怕残破。
由于不是常规路线,其中某些目的地又较为荒僻,所以旅行社开出了两倍于市场的价格,聂九罗答应得很爽快,只两个要求:一,安全;二,各个点都走到位。
还“安全”呢,她看着磨去了一层薄皮的手掌,准备吵个大的。
凡事不争不恼,别人还当她没脾气呢。
电话接通,聂九罗温温柔柔开始叙事,她从不泼妇骂街:泼妇骂街,看似轰轰烈烈,实则气泄得太快,不利于打持久战。
事情讲完,那头已经战战兢兢,重复了无数遍“对不起”。
聂九罗:“我不觉得这是说两句‘对不起’就完了的,我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