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应照我-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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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合存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谢慈并肩走在她身侧,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弯身扶正。
芙蕖:“……”
白合存的宅子没有鬼,真正的鬼在她身边呢。
见了鬼了……
他们彼此沉默着,进了姚氏的房间。
白合存没说谎。
姚氏确实病得不轻,躺在床上,连起身都是困难,人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与芙蕖记忆中那个冷厉刻薄的继母判若两人。
听到推门的动静,她转头看了一眼来客。
谢慈看门见山,问道:“陈宝愈是如何说服你的?”
姚氏打起精神:“你们不是一伙的?他难道没告诉你?”
谢慈:“你没告诉他实话。”
虽然陈宝愈告知谢慈的也不是实话,但是其中拐了几个弯都不重要了,因为从一开始姚氏就给指了错误的方向。
姚氏:“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谢慈摇开了扇子:“其实我这个人疑心很重,你身份特殊,把你全权交给陈宝愈处置,着实有点不放心,所以,当时尽管我人走了,暗中却一直派人盯着呢。”
他说:“你寄往南秦的信,我截下看了。”
姚氏有几分不自在。
谢慈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笑了笑,是嘲讽:“果然如我所料,你虽然与南秦皇室有龃龉,但那毕竟是你的根,你心里再恨,也不会胳膊肘拐向我们。”
姚氏:“我的信?”
谢慈说:“你在信中暗示大梁的朝局不稳,水防薄弱,我都看出来了。可惜,你的信寄不出去,你们南秦六皇子的讣告,将会以国书的形式,由我朝陛下亲笔拟成,再送往南秦皇帝的手中。”
姚氏想不到真正难缠的主儿还在这儿呢,悄不做声的就将她所有的路都堵上了。
谢慈道:“按理说,你既已嫁做白合存,就是大梁的白家妇,你有活下去的机会,但是你如此执迷不悟,实在令我难以安心啊。”
姚氏扬起了修长枯老的脖颈:“你想杀了我?”
谢慈道:“杀你太简单了,给我办件事情。”
姚氏不明白他怎么会将要求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当即有了骨气:“我不答应。”
谢慈说:“由不得你了,我不是在与你商议。”他转头盯住了白合存,说:“去套车,把你夫人架上车,今日子时,我的人会在角门相迎,你好好办事,有你戴罪立功的机会。”
白合存人有些恍惚,谢慈许的好处他完全没在意,只木然地听从吩咐,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车很快套好了,停在院门外。
姚氏一脸茫然:“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谢慈摇着扇子,微微一笑,说:“你兄长在我大梁的朝局中养鱼,可他死的太便宜,留了尾巴没处理干净,我只好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委屈夫人当个鱼饵了。”
第106章
“谢某已经以夫人的名义;上表我燕朝——请罪。”他意味深长的停顿了一下,道:“表中恳切言明,夫人你自知兄长祸乱我朝;行为不妥,愿亲往燕京;向我朝皇帝和盘托出,今夜启程。”
姚氏冷冰冰地望着他:“我到了燕京;什么也不会说的。”
谢慈:“放心;你到不了燕京。”
姚氏望着谢慈的眼睛;心里忽然一阵发寒。
谢慈说:“那些心里有鬼的人;为求万无一失,会选择让你死在路上;杀一个敌国公主而已;根本不值一提。”
用来钓鱼的饵,也不值一提。
但是谢慈觉得自己挺仁义;说:“放心;我不会用完就扔;你女儿还在家里盼着见娘亲呢;你会平安。”
廊下挂起了灯。
白合存揣着手;守在门廊外;他都听见了,也不敢对此有什么异议。
倒是芙蕖比较好奇;忍不住问了一嘴:“白……老爷,您这是打算继续将这位公主供在家里啊?”
白合存瞧了芙蕖一眼。
她那双眼睛里;有好奇;有狠绝;像浩渺烟波一样美丽;却也冰冷,不带任何感情。
白合存从她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苍老,佝偻,狼狈,显得那么窝囊。
他有些自惭形秽,张了张嘴,懦懦道:“一切但凭大人做主。”
老实是真老实,木讷的连句话都讲不出口。
坏也是真坏,无论如何,他当年在外面厮混是事实,累得发妻郁郁而终也是事实。
芙蕖从自己的荷包里取出了那枚半旧的麦穗,拎着送到白合存的眼前,说:“你的东西,物归原主。”
白合存不肯伸手接,她就一直那么擎着。
僵持了片刻后,是谢慈看不过眼,伸手拿下了那枚麦穗,扔进了白合存的怀中。
他不发一言走在前面。
芙蕖跟了几步,出了白府的门,他忽然停下来,芙蕖险些撞上去。芙蕖用手掌抵着他的背:“你干什么?”
谢慈转身,白府的大门已经很远了,但是还能看见灯下白合存孤独站在那里的身影。
谢慈问:“你不难过吗?”
他其实问的是句废话。
芙蕖的情绪,或许不会表现在脸上,但一定会写在他的心上。
她确实不难过。
可谢慈想知道为什么。
芙蕖说:“有过难过……但也就一时半会,难不成为着这么个男人,我还要哭天抹泪一辈子不成。”
人活在时间里,就像鱼活在水中。
时间永远是抚平一切伤痕的良药。
他们两人都深有体会。
谢慈看了她一会儿,点了下头,说:“很好。”
看着他再次迈步,芙蕖这次跟在后面,谨慎了许多。
芙蕖跟在后面喋喋不休:“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完事,你答应给我的孩子呢?”
谢慈说:“快了。”
同样意思的话,他最近说过好多回,一回比一回急切。
芙蕖能感觉到,也许是真的快了。
她从三娘手中诓来的名单,手抄了一份,已托了可信的人,快马加鞭送回燕京驸马爷的手中。
而姚氏今日一上路,势必又会牵扯出更多的肮脏。
河底的浑浊全部被搅了上来。
浑水摸鱼的人也开始行动了。
是到了该一网打尽的时候了。
谢慈说:“别着急,现在这个时候,他们比我更急,看谁能坐得住了。”
驸马栾深在燕京城里,行事手段就像一把钝刀子割肉,再迟一些,栾深就快割干净了。
谢慈如今还在扬州,远距燕京千里,反正急的人肯定不是她。
扬州剩下的唯一烦心事在空蝉山上。
也是唯一令谢慈心里不安的牵挂。
回到别院,那张贵妃榻被拆的一点渣渣也不剩,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谢慈去了书房,芙蕖一反常态没有跟着。
她不管谢慈在书房里捣鼓什么,她换了一身黑色的斗篷,趁着谢慈无暇理她,偷偷从后门溜了。
谢慈根本猜不到她去哪儿了,即使现在反应过来,出门也追之不急。
芙蕖在街头翻身上马,一路往空禅寺的方向去。
别院中,的确如芙蕖所料,几乎是在芙蕖离开府门的第一时间,谢慈在书房中就收到了消息。
确实晚了。
谢慈知道此时再追出去,必然已抓不到她的痕迹了。
索性他也没动,直说了一句,随她吧。
这一夜,十几封信从别院发出,分别走不同的路,终点都是燕京城。
芙蕖出门一走两个时辰不见人影,再回来的时候,马背上驮了一个土色的麻袋,有经验的人一眼就知分明,里面藏着人呢。
谢慈刚好忙完自己的事,正怀疑她大半夜上哪偷人去了。
芙蕖把麻袋抱回房中,解开绳子的扎口,露出脸来,赫然是断尘。
谢慈靠特意赶回来,靠在门边看了一眼,当即眼前发懵。
他看了看芙蕖,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断尘,最后又将目光挪回到芙蕖脸上。
“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但能听得出,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芙蕖压着心里的忐忑,说:“空禅寺里太危险了,我请大师挪个安全的地方。”
谢慈:“请?”
芙蕖说:“是我恭恭敬敬请来的。”她踢了一脚土色的麻袋说:“这只是为掩人耳目,不得已而为之。”
谢慈对她道:“我是年纪大了,但不是傻了。”
芙蕖笑了笑:“你年纪不大。”
谢慈略一低下巴,眼睛里的压迫就泄出来了。
那一瞬间,芙蕖心里甚至在想,掳来他的母亲与私藏鼓瑟令这两件事,到底哪一件会更令他生怒。
恰在此时,断尘悠悠转醒,睁开了眼睛。
芙蕖只在门外熏了分量很少的迷香。
断尘醒来时,除了觉得头脑有些昏沉,倒没觉出其他的不适。她安静的坐起来,捏着太阳穴,打量四周的处境,然后看见了正微妙对峙的谢慈和芙蕖。
断尘是个很安静的人,他们住在空禅寺中整三个月,断尘除了平日里诵经,很少说别的话,但她的嗓音非常柔美,岁月能没能将其磨得粗粝,芙蕖甚至可以想象,年轻时候的谢夫人,一身扶风弱柳的气质,和娓娓道来的吴侬软语是何等角色。
一定比谢慈的模样还要好看。
断尘手在身边,摸到了腕上佛珠。
芙蕖还贴心的将她的随身物件都带上了。
断尘持了佛珠在我手里,拨弄了一下,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然后直视着谢慈:“施主何故一身戾气?”
谢慈:“……”
劫她的人是芙蕖,断尘睁眼不仅一句怪罪也没有,反倒指摘起他来了。
芙蕖比谢慈更要意外。
断尘起身时仍觉得双腿发软无力。
芙蕖急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
断尘没有将她挥开,而是侧身行了一礼,浅声道:“女施主受累了。”
芙蕖当下便觉好似有免死金牌傍身了一般,腰身都挺直了。
谢慈则在这张金牌下,被压得抬不起头,他跨进了门槛,似乎每一句一字都在斟酌,缓缓开口:“空禅寺近日有了些麻烦,是我私做主张,请您出世避险,还望大师勿怪罪。”
芙蕖听着,忽然很觉得不是滋味,站在一侧说道:“大师敬重佛祖,在于心诚,不在于身在何处。空禅寺毁了一半,重修需要时日,承蒙大师不嫌弃,谢先生可于后院中设一佛堂,请大师暂居此地修行。可好?”
所谓佛堂还是没影儿的事。
但倘若谢慈有心,也就一夜之间的事情。
断尘似乎并没有拒绝的意思,她的一双眼睛,已经很难看出喜怒悲哀了,当真修成了古井无波的死水,任凭世事沉浮,而不起丝毫涟漪。
正好后院中,芙蕖那件最雅致的院子刚腾出来。
谢慈出门召来手下,极轻的耳语了几句。
芙蕖将断尘大师留在房中品茶。
谢慈徘徊在门外,侧脸看向屋里的灯火摇曳,芙蕖竟然亲自净手煮茶。
煮的是白茶。
芙蕖手下的动作不紧不慢,像她这样真金白银养出来的姑娘,雅致起来是千金难见的风景。
茶汤第一次沸的时候。
谢府的奴才们鱼贯进入了芙蕖的旧院中,先是卸下了门前的棠荷苑拍匾,一块观水堂的新匾吊了上去。
几十个人在院中悄无声息的行走,各有章法,半点不乱。
那些糜艳的床帷帐幔尽数被扯掉,换上了朴素的青色。
库房里翻出了一尊羊脂玉的佛香,配着沉香木的佛龛,供奉在案,顺便还摆上了一个古朴的香炉。
传言此炉子是六百年前的古物,之前一直好好收在谢慈书房的多宝阁上,现在总算派上了真正的用场。
唯独缺了香。
角门开了一条缝,快马出去了一队人马,深夜敲开了大悲寺的山门,借了佛前香火。
芙蕖将第一杯茶递到断尘手里时。
谢慈看到后院里挂起了灯,靠在漆柱上缓缓吐了口气,一抬头,便见到了漫天的星辰,祥和宁静。
断尘饮了一杯茶。
谢慈站在门外,拱手出声:“大师一路奔波劳累,我带您去休息。”
芙蕖微微一笑。
谢慈亲手执了一盏羊角风灯,在前方引路。
后院中焕然一新的观水堂,静静的矗立在山水园中。
断尘的脚步在门前一顿。
他们彼此虽见面极少,相处不多,却有着天生的默契。就像此刻,他们心知肚明,对于这座扬州别苑,断尘不可能陌生。
她出家前,曾在这里困了很多年,痛苦都留在此地。
谢慈见她停步,心下便不安。
断尘仰头望着簇新的牌匾,说了句:“施主有心了。”
谢慈道:“应当的。”
断尘吟道:“观水同蝉意,闻香去染心。”不过她话锋一转,说:“当年贫僧住在这院里的时候,它有个极特殊的名字,叫幽堂锁梦。门前这水……”她再度转头,指着那潺潺流动的水,说:“二十几年前,还是一片蓊蓊郁郁的荷塘,葬着贫尼的一段尘缘。”
是谢老侯爷亲手溺死了女儿之后,才将此地改成了绕山的水道。
断尘声音平缓:“那天夜里,他填池子的速度,和你一样快。”
第107章
断尘其实没有责怪的意思;但是听在谢慈的耳朵里,哪怕是轻飘飘的一句感叹,都带着重逾千斤的分量。
他的身体几乎崩成了一条弦;才能面前维持住体面的姿态。
断尘用她那双已出世的眼睛,望着他;说:“但是我已不再拘泥于往事了,施主;你也应当抛却执念;多看一看身边人。”
断尘已走进了院子里;谢慈仍然站在外面风口处;任由风将烛火刮的摇曳乱舞,最后终于噗嗤熄了。
谢慈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直到细碎的脚步踩着枯草走近。
芙蕖没有提灯;而是在暗夜中行走,停在了不远处;望着他。
芙蕖早已习惯了行走黑暗;谢慈也不是什么活在日头底下的人。
他们相聚于夜里;彼此都用不着灯。
谢慈把灯放在树枝上挂着;对芙蕖道:“我们回吧。”
芙蕖点了点头;说:“好。”
夜半子时;一辆马车刚驶出扬州,便被几路来自四面八方的人马盯上了。
马车里;姚氏双手被捆绑在身后,嘴里勒着发带。车速很快;几乎是亡命的奔;崎岖路上的颠簸;让她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她挣扎着用头去撞车壁;想让车夫慢一些。
车夫是谢慈派来的得力属下,他明白姚氏的意思,隔着门板,回头说了句:“忍耐一下吧,若想活命,非得如此不可,路上截杀你的可不是好相与的货色。”
谢慈只派了这么一个人跟着他。
姚氏并未感觉到保护,她其实不太相信谢慈的那套保证,世人都是自私的,尤其他们官场上的人,最会权衡利弊,一旦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哪里还会管别人的死活。
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死一个敌国公主而已,根本算不得大事。
姚氏眼角绝望的淌下泪珠。
马车往山上去了。
根本不是通往燕京的路,姚氏心如死灰,预料到她这一生打底要结束在此了,可留下一个年幼无知还深染怪病的女儿可怎么办。
白合存会照料这个毫无血脉亲缘的女儿吗?
马车一踏进幽静的山道上,各路人马便都沉不住气了。
他们不是傻子,也知道此路有异,车夫半道上改了道,只能说明,车里人已经意识到了情况不对,再不动手,恐要出变故。
马车一路狂奔到悬崖边上,截杀的人紧随其后,逼围了上来。
他们远远的站着,甚至不想脏了手,架好了□□,对准那行至绝路上的马车。
赶车的马夫体型精瘦,裹在宽大的粗布麻衣里,显不出什么过人之处,唯有离的进了,才能观察到他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