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应照我-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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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霍指挥使;我考你几个问题。”
霍春雷:“请。”
谢慈问道:“你知道南秦的水师现在是何等雄威吗?你知道疆外北鄂十几年来;侵吞了多少部落吗?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大燕朝的都城至今仍歌舞升平吗?”
霍春雷沉默。
谢慈望着他;说:“因为啊——南秦皇宫里有位出身我朝的皇妃,异国他乡;孤立无援,却一直带着儿子在坚守那张摇摇欲坠的盟约。北疆宣定侯荆韬的部下几十年来扎根在那荒原雪山中;有家不能回;有妻不得见;一年三百余日;战争摩擦却上千余场。霍指挥使,你觉得如今的平静能维持多久呢?”
都是不敢往深处细想的问题。
谢慈残忍的一语道破:“南秦的皇妃和皇子势单力薄,随时都会丧命在权利的追逐碾压之下,荆韬年近花甲,身上旧伤无数,新伤不断,北疆苦寒,军饷短缺,医药用金子都难买,他还能撑几年?”
一个妇孺,一个老兵,于艰难之处苦苦支撑,
而燕京的朝廷命官却正为了吃喝嫖赌那些事儿逼宫。
谢慈:“霍指挥使,你觉得我们还有徐徐图之的机会吗?”
春耕茶亭。
燕京城内上百名贪官污吏的罪证在学生们的手里争相传阅。
都是栾深根据芙蕖从赌坊中带出来的名单,通过各种明察暗访的手段,以及从吏部和礼部那些落马官员口中审问的情报,几个月日夜不休整理成册,其比谢慈手中的那份还要详细。
季博远拿到手中之后,命全府上下的家眷奴仆连夜誊抄,甚至府中六岁刚启蒙的孩童都拿起了笔,才累计了上百份于今日传阅在学生的手中。
燕京城乌云盖顶,若说还有什么是干净的,热烈的,估计也只有这帮稚气未脱,志气初成的学生了。
一辆马车没有随护,独自走过空荡荡的华阳大道,来到了宫门前。
城防营侍卫拔出了刀。
栾深从车里下来,站在了宫城外,与身披玄甲的他们无言对峙。
以魏提督为首的官员们,在朝晖殿外上奏,陈列了三项请求。
一请皇上诛杀佞臣谢慈,以正朝纲。
二请皇上赦免城防营等官兵今日的犯上之举。
三请皇上早日大婚,繁衍龙嗣,以固国本。
最后一条把谢慈给逗笑了,怎么听都觉得像是凑数的。
与此同时,春耕茶亭的学生们愤恨之下,当即踩着茶亭的凳子,挥洒笔墨,洋洋洒洒写下了上百篇檄文。
自古以来,各朝各代学生们都无师自通了跪宫门的本领。
他们大燕朝的学生也会。
栾深身后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能在国子监和太学里读书的学生身份可都非同寻常,多为权贵子弟,非富即贵,甚至有些学生的父亲大人此时可能就在宫里搞事呢,殊不知自己已经成了儿子口中讨伐的乱臣贼子。
学生们在宫门前跪的是皇上,请皇上务必铲除奸佞,革弊鼎新。他们其实也知皇上现在处境不妙,即使手无寸铁,也跃跃欲试,想上前与那些黑王八碰一碰。
守门的营兵不敢擅做主张,遣人飞奔回去请魏提督的主张。
魏提督终究是官场上鬼混多年的老奸巨猾,当即哈哈一笑,扬声对殿中道:“皇上,您听见了吗,燕京二白学子此刻正跪在宫门内外,与我等同心同意,向陛下请命。请皇上务必不要寒了学生们的心。”
反正隔着一道宫门和无数的城防兵。
是非黑白都靠一张嘴,随他怎么说。
手里有兵的,才是老大。
谢慈瞧着窗外的天色,说:“此时倘若过夜还解决不了,那就是我等无能了,三千营到位了没有?”
三千营是当下朝中最精锐的骑兵,霍春雷很会选同盟。
霍春雷说:“三千营随时备战,但是他们只有看到了我的信号才会行动。”
谢慈问:“信号是什么?”
狡猾如谢慈,也有他不知道的事。明镜司的信号他就从来没听说过。
霍春雷抽出要见的宽背刀,说:“明镜司为了防备有人伪传信号,影响行动,向来都是以人为信使,传递命令。此事干系重大,得我亲自──杀出去。”
谢慈:“……照你这么说,我们的烽火台都是摆设,回头找个机会都拆了吧,还能省砖多盖两间草房。”
霍春雷:“谢大人体谅一二吧,我们替皇上办事查案的,稍有差池,就是灭顶之祸,除了我们自己,没别的人可以信任。”
谢慈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你杀出去吧,于城防营的万军之中,单枪匹马破开一条出路,过了今夜,您将名震皇城上下。”
霍春雷:“大可不必。”
谢慈嘴上说着凉丝丝的话,转头已经给芙蕖递了一个眼神。
芙蕖回身取了一把刀。
谢慈落在陈宝愈手里,辗转到江南的时候,他的刀被送回燕京,一直保存在皇帝的朝晖殿,而刀柄上镶嵌的银莲花,做为信物一直在芙蕖的手中。
芙蕖将银莲花扣在了刀柄上,珍重地递到谢慈的手中。
谢慈手腕一抖,刀锋出鞘,如一泓秋水映着他的眼睛。
托霍春雷的福,原本稳操胜券的计划平添了一场死斗。
谢慈叫住霍春雷,道:“我希望你能冲出去,因为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让人知道北疆驻军有异动。北鄂部落一旦得知消息,趁虚而入,我们也许得不偿失。”
霍春雷理解了他的意思。
当他站到了魏提督的面前时,苏戎桂没想到明镜司的人也在此。
明镜司是皇帝亲信,世人皆知。
霍春雷是个狠角色,世人也知。
当他们向城防营举起刀的时候,魏提督还只以为这是一群不自量力的莽夫。
苏戎桂及时出言提醒:“魏提督,他们要出宫求援!”
魏提督:“做梦!”
霍春雷一双眼睛如鹰勾似的盯着他,脚下却急切地向后退去。
魏提督拎着自己重百余斤的长枪,正欲亲身追上,一把刀当空而下,魏提督提枪格挡,却觉双手一阵震麻。
谢慈的双眸里似乎透着寒星,贴在魏提督的脸侧:“你想要我的命,逼宫没什么意思,亲自动手比较有种,你觉得呢?”
第113章
魏提督很想亲自了结谢慈的性命;但他明白自己做不到,在交上手的那一刹那,他就生出了怯意。
谢慈一出现;除了苏戎桂,没有人会更在意明镜司的动向。
京官们在谢慈的威势下挣扎的久了;总以为只要杀了他,便能过上从前那般的舒服日子——手里攒着花不完的钱;说要女人挥手便来;谁要谁死谁就得下地见阎王。
谢慈要打破他们的美梦;门都没有。
他们宁可醉生梦死。
谢慈早知道和他们这群人讲不通道理;索性便从来不多话。
拳头会使人屈服,再不济;杀便杀了。
魏提督虎口发麻;退后半步,招呼手下一拥而上;将谢慈团团围了起来。
苏戎桂扶着儿子的手;从朝晖殿冲了出来;指着魏提督道:“快拦住霍春雷;他若是搬了援兵来;今日我们便败了。”
魏提督不以为然:“怕什么;就明镜司那百来人成什么气候,我城防营两千军;同禁卫一万,静候他霍春雷大驾。”
说到最后;他将声音拔高;生怕霍春雷听不清似的。
苏戎桂直接上手去拉这个莽撞人;却遭杀红了眼的魏提督一把甩开;甚至还倒戈骂道:“你个迎风倒的老匹夫,到底是哪边的?”
他们反倒激起了内讧。
苏戎桂趔趄后退。
谢慈在被围攻中,还能腾出精力,关注着他的情况,嘲笑道:“真是活该啊。”
在他们动起手的那一刻起,芙蕖便一退再退,直到悄无声息退进了殿中,像是终于找到了安静的所在。
皇上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冲她招手。
芙蕖走了上去。
皇上压低了声音对她说:“呆在朕身边吧,这里安全。”
芙蕖不客气地反驳道:“不见得吧。”
皇上不解其意:“怎么?”
芙蕖道:“皇上猜一猜,他们的主谋是谁?”
皇上:“苏戎桂?”
正常人的思维都会第一时间想到他。
芙蕖摇头:“他只是被推到最前面那人而已。”
皇上问:“那你觉得是谁?”
芙蕖又摇头。
她哪里会知道。
只是单纯的感觉,谁藏得最深,应当就是谁。
谢慈之前挂在屏风上的名单不知什么时候卷落在地上,芙蕖弯身捡了起来,盯着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又或许,藏得最深的那个人根本就不在此名单上呢?
芙蕖俯身在皇上耳边道:“能纠集起这样声势浩大的逼宫,少不得有人借机搅混水,皇上,您要当心真的有人造反。”
皇上沉默了片刻,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害怕,再张口时,他说:“朕的明镜司……”
芙蕖:“正暗处守着您呢!”
说着,苏秋高匆匆进了殿门。
皇上看他的目光已经称不上友善,也称不上信任了。
苏秋高也许是自觉得对不住皇上,于是站在了远处,拜道:“皇上移驾吧,外面人已经杀红了眼,皇上不如不如暂避此乱局。”
皇上没有答应他走,而是望着他,说:“连你也不与朕站在一起了。”
苏秋高无奈辩驳:“皇上有些事情是大势所趋,并非人为所能左右。”
皇上一动不动。
苏秋高再次劝道:“皇上,别赌气,避一避吧。”
皇上失望至极,终还是接纳了他的进言,起身准备暂避。
芙蕖默默按住了皇上的肩,令他坐在龙椅上,不得动弹。
皇上询问的看向她。
芙蕖眼睛里凝起了冷意。
就在半刻钟前,谢慈接刀的时候,凑在她的耳畔嘱咐了一句话:“那人是个缩头乌龟,既挑出这么大的事端当做掩护,必不敢堂而皇之在众人眼前动手,你待会替我盯着,谁要带皇上走,谁多半就有问题。”
谢慈是临时交代的这句话。
说明他也是临时才想到这一点。
而这种话,当他说出口的时候,按照芙蕖对他的了解,他一般是已经锁定了怀疑的对象,只等最终的确认。
竟然回事苏秋高。
前后一思虑,倒也不是没有端倪。
苏戎桂的枕头风没那么好吹,但如果那人是他信任且亲近的骨头,倒不是没有可能,而且说出来,也更合乎情理。
可是,苏秋高,他为什么呢?
他又图什么?
芙蕖侧头对皇上说:“此处才是最安全的,皇上您最好不要动,宫里现在四处都乱的很,谁知道一踏出门去遇到的会是什么?”
苏秋高始终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末了一声叹息,道:“罢了。”
当芙蕖对一个人起了疑心,脑子里所有事关此事的记忆,一股脑的都翻涌了出来。
苏秋高。
他的身世,苏戎桂的庶子,南秦进献美人所生。
他是太平赌坊的常客,不好赌,却喜血腥的斗场。
他曾与姚氏的女儿定下过婚约。
芙蕖皱眉狠狠的摇了摇头。
她所知道的这些东西还是太少了。
芙蕖挣扎在自己的纠结中,无意中一抬眼,却正对上苏秋高的眼睛。
苏秋高静静的望着她。
饶是芙蕖见惯了大世面,那中似蛇一般眼神也足以令她浑身一颤。
后背猝不及防的淌下冷汗。
芙蕖犹记得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一亩香的暗场中见到那些不堪入目的蜡人。
果然是他,芙蕖再不怀疑。
心里有了笃定,芙蕖反而又有了一种迎头而上的潇洒。
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一个缩头乌龟而已。
苏秋高上前一步:“陛下执意不肯移驾?”
皇上全然未觉:“移驾,去哪呢?”
苏秋高:“皇上当真不觉得此处危险吗?”
皇上环顾四周。
正如芙蕖所说,朝晖殿中虽然清净空旷,但却一眼便能揽括所有,明镜司霍春雷带来的人,早已各自找好了地方藏着。他如今若是擅动,才是最不安全的。
芙蕖忽然卷起舌头,吹起了口哨。
韵律悠长,传到了门外。
正在缠斗中的谢慈行动不着痕迹的顿了一下,侧耳边听边闪,余光瞧见霍春雷人已经走出了一半,他凌空而起,踩着城防营的黑甲,起落间,追近了距离,踢出一截断矛,阻了霍春雷的步子。
霍春雷料到他也许是有话要说,于是权衡之间,仍旧停住,等他一等。
谢慈隔着距离,传音到他耳边,说:“绕道去苏府,带苏家嫡女苏慎浓进宫,她很重要,务必拜托。”
霍春雷不解内情,却不及多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朝晖殿内。
苏秋高出声呵斥:“你在与谁传递消息?”
芙蕖吹完了口哨,得到了一声短促的回应,放下了心,对苏秋高说:“与你无关。”
苏秋高其实并不是真的在意她与谁传信,毕竟想也知道。
他最在意的,是芙蕖传递出的内容。
芙蕖已经窥探到了他的秘密,相应的必会有对侧。
狗急也会跳墙,再拖延下去,他也会大事去矣。
苏秋高转过身,他纤长的身躯在青砖伤拉出一道细长的影子,芙蕖不认为他会如此容易的放弃,她又想到了什么,转头对皇上道:“陛下,您从来有授意他以忠君之名,行建会或拉拢权势之实权吗?”
皇上一怔:“没……从没有过。”
芙蕖轻轻吐了一口气。
是她想多了。
空禅寺的静慧住持年事已高,苏秋高才二十几的年纪,不可能是他的。
一层一层的抽丝剥茧,看似清朗了,可仍有未解的谜。
第114章
三千营的兵马停在城门外;面前就是被学生们洒了漫天的檄文。
提督张殿海的马焦躁地打了个鼻响。
张殿海忍不住对身侧的部下说:“霍春雷那家伙到底靠不靠谱,让我等他的消息,宫门都落尽城防营手里了;里面搞不好早闹开了,他怎么还没动静。”
他的亲副官也是个牙尖嘴利的:“我一早就觉得他考不上谱;都什么时候,传个话还得本人亲自到;他倒是不怕耽误事儿;咱待会怕不是要直接奔着收尸去。”
张殿海破口骂道:“闭嘴;你想收谁的尸;就该把你那张破嘴给缝上。”
他们又等了一时片刻,却听闻身后的望楼上有了动静。
望楼建在华阳大街的东头;从宫门前能张望到楼顶的那颗明珠。
张殿海于马上回头;一支利箭直擦他的耳畔,对准的是宫门。张殿海惊险避过;从部下手里要了一杆千里眼;伸长一瞧;正见一行整肃的刺客蹲守在望楼上。
还有一熟人。
朝廷通缉半年多却始终毫无讯息的陈宝愈;重回燕京了。
陈宝愈似知道自己处在了张殿海的视线中;撑着栏杆说了句话。
那么远当然听不清。
但张殿海读明白了;他说的是——“助你一臂之力,不谢。”
紧接着;几只木鸢从望楼上放出来,在空中缓慢的滑行而过;直往宫城里落去。
张殿海的部下架好了弓箭;静等着提督的令下。张殿海却摇了摇手;示意按兵不动;直到眼睁睁望着那蠢笨的木鸢落在了宫墙上,然后木鸢圆滚的肚子破开,几个身影倏在城头一晃,当着外面几百学子的眼睛,倏地一下就消失在墙内了。
——“那是什么东西?”
——“有刺客!”
刺客都进宫了还等个屁。
张殿海咳出了喉咙里的一口浊痰,往地上一啐,一言不发,打马先行。
三千营最精锐的骑兵犹如带风的利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