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应照我-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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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谢老侯爷驾鹤西去后,谢府便疏于打理,谢太妃成日守在自己的小佛堂里,经营着那一处燕子,极少到外面闲逛。主子家不在意,下人们便也不用心,久而久之,花园便荒了。
芙蕖将轻纱帷帽摘下,命人拿了下去。
谢慈带着她站在一处四角亭下,问:“等回头我把这里建成荷塘,养些荷花可好?”
芙蕖体会不到他的深意,道:“这是你家,你说了算。”
她打量四周,亭子周围生的杂草都有半人高了。
谢慈忽然开口道:“老东西们这两日朝上吵得厉害,我趁乱借职权之便,查阅了两年前有关北境的战报。”
谢慈人在内阁,所有呈递给皇上的折子必先经由他的手,他确实有职权之便。
芙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去查了。
由此可见,他是真想料理了陈王一家。
难得谢慈主动开口和她聊聊这些正事。
芙蕖问:“你查到东西了?”
谢慈摇头:“天衣无缝。”
芙蕖道:“也是意料之中。”
谢慈有意问:“怎么说?”
芙蕖道:“因为朝廷兵部尚书早就是陈王府的家臣了,他有意帮陈王世子遮掩,陈宝愈才敢在北境肆无忌惮地连屠三个村子的百姓,用他们的人头,冒领军功。”她的目光凝在谢慈身上,说:“燕京城里官官相护,堪称铁桶一块,你若是想从这里下手,是查不到任何东西的。”
谢慈却笑了,他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他敢做,就一定会留下破绽。燕京城里是铁桶一块,轻易啄不破,可别处就说不准了。”
芙蕖皱眉思量道:“你莫不是想去北境?”
谢慈没回话。
芙蕖忽然笃定道:“你急了!”
谢慈遭她点破,竟不否认,神色稍有怔忪。
他如此态度,让芙蕖心里格外摸不着底。
她是一个女人,本就接触不到朝堂,困在高门大院的内宅里,纵有再敏锐的嗅觉也是无用。
芙蕖心里头一回有了个想法——
她若是生成一个男人就好了。
谢慈看向她,说:“你不明白。”
芙蕖心里沉了下去,很多问题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回肚子里,她只道:“你何时动身,带上我一道。”
有一种失望是慢慢向心底里流的。
芙蕖穿过荒园回自己的院子里,及腰的杂草在她衣裙上沾了不少痕迹。她回屋便换下衣裳,发现妆台上有一壶花酿,拎起尝了一口,是樱桃酿的,甜味大过酒味。她想起来,昨天竹安提过,她近日睡觉总不得安稳,打算弄些甜酒,帮她舒缓一下紧绷精神。
一壶酒灌进肚里。
能舒缓是真的,芙蕖搁下九湖,侧卧于榻上,昏睡了整个下晌,直到晚间,方才睁眼。
第13章
晚些时候,被谢慈下令软禁起来的苏慎浓果然开始闹腾了。
谢慈不允许闹到他跟前,于是,苏慎浓找到了棠荷苑的门口。
刚醒酒的芙蕖还不是很清醒,靠在门前叹了口气,将人让进了屋里。
苏慎浓进门的第一句话,便怔怔地冲她说道:“我好想回家啊。”
她是困在这偌大的府中没人说话了,才能慌不择路一头撞到芙蕖这里来。
芙蕖的内心始终有自己的坚持,一个姑娘,家世再尊贵,也不是她该遭受不幸的理由。
亲手给苏慎浓端了热茶,芙蕖问道:“苏小姐,我有一个疑问,听说,当年苏谢两家论及儿女婚事时,只是茶楼里的一句闲谈,不曾有过郑重约定,更未交换两家信物……令尊后来改了主意,理应亲自与谢家说清楚,了断这一段纠葛,毕竟,女儿家的名节和清白不容儿戏。这桩旧事,若能及早掐死苗头,便根本没有重提的机会。”
芙蕖好琢磨,她心思细腻,一旦有疑问在心里扎了根,便会时不时拿出来反复推敲。
谢慈与苏家小姐的这桩婚事,从一开始芙蕖就觉出了不对味。
但具体问题出在哪里,她一时好似困在迷局里,始终不得解。
她需要一层一层抽丝剥茧地查清。
芙蕖对她说:“苏小姐若是方便,可以与我说说当年的内情吗?”
苏慎浓转过头盯着她,忽然问道:“我若告诉你,你能帮我么?”
芙蕖身体向后微微一仰,心里有种果然如此的恍悟之感。
当真有内情啊……
想刺探别人的秘密,必得先拿出自己的诚意。
芙蕖稍一斟酌,便答应下来,却也没把话说死,只道:“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苏慎浓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她,有点绝望中抓紧最后一把救命稻草的意味,只听她缓缓开口,道:“女孩儿家名节那种东西,其实我早就没有了……”
芙蕖意识到什么,眼神渐渐的冷了。
苏慎浓微合双眼,说:“三年前,我生辰那日,在家中侍卫和乳母的陪伴下,前往南华寺上香礼佛。夜里留宿寺中,我不慎错闯了寮房,那正是谢慈下榻的房间。”
苏慎浓停顿了良久,才鼓足勇气继续说下去:“他没穿衣服,门外也无人看守,但是我下意识的惊呼不仅引来了我家的奴仆,更让寺中的女僧们看了笑话。虽然当时消息压下来了,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我没办法在燕京城里议亲了,我娘几乎哭晕过去,所以我爹对于这桩亲事,几番犹豫不决,始终拿不定主意。”
只可惜,他还没犹豫出个所以然来,这件事情已经被人推向了不可控的地步。
苏家现在是被架在火上烤。
圣旨一下,谢慈若无异议,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苏慎浓说罢,静静地等着芙蕖的回应,只见芙蕖的眉心不知不觉蹙成一团,细声呢喃道:“三年前……他独自一人跑到南华寺干什么?”
苏慎浓以为是在问她,摇头答道:“我不清楚,我当时心都快吓碎了,根本无暇注意他在干什么……我只知道,他当时极为痛苦,遍身都是冷汗,他见到我也很错愕,身下的床帷都被搅成了泥泞不堪的样子,也正是因此,我才有口说不清。”
单听苏小姐的描述,便可想见当时情形的暧昧。
芙蕖用手撑着桌子起身,走到门前,一抬眼,便见竹安守在门口。
竹安神色一慌。
芙蕖顺着她的目光瞧去,吉照的背影已经快消失在院门外了。
此去的方向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谢慈的书房。
苏慎浓:“我都告诉你了。”
芙蕖侧头,道:“我答应你,会帮你拿主意的。”
苏慎浓单薄的身影提着一盏琉璃灯,在竹安的护送下,回了自己的院子。
芙蕖忍着酒后的头疼,独自一人在夜里的游廊下穿行,直到眼前看到光,是谢慈书房里的灯还亮着。
芙蕖的脚步停在那束光之前。
暖黄的灯在她面前明显切出了一道界限,芙蕖人就站在昏暗的角落里,呼吸声都放浅了,整个人几乎不存在。
门吱呀一声,开了。
芙蕖先是听到了几声咳嗽。
紧接着,里面传来谢慈的声音__“进来!”
芙蕖一步一挪,仿佛踏进光里是一件多么痛苦且强迫的事。
进了门,谢慈正立在桌案前,但也没抬眼看她。只说:“你还真是能耐,苏小姐那般隐秘的私事都被你套出来了。”
芙蕖假装没听见那淡淡的嘲讽。
她看谢慈正在写信,灯就搁在手边。他右手上贯穿的伤口仍未完全愈合,稍微一动,便能从雪白的纱中渗出血迹。
芙蕖嗅了嗅鼻子,闻到了一股外敷用的药膏味。
不是很好闻。
她问:“你今天又干了什么?伤口崩了?”
日常的写字读书,他用左手完全能应付得了,芙蕖想不到发生了什么大事,让他不得不动用右手。
谢慈抬手在面前,瞄了一眼,道:“它今天帮了我的大忙。你那具尸身脖子上的掐痕是右手,但郎中可以作证,我从赌坊出来的当天,右手几乎废了,完全没有余力去掐死一个人。”
芙蕖:“刑部给你验伤了?”
谢慈:“那狗崽子的仵作徒弟,用尸刀剖开了我的伤口,从里到外瞧了个究竟。”
如此说来,他在回府之前便又伤了。
但在谢府门口碰面的时候,他倒是掩藏得很好,她一点也没注意到。
芙蕖环顾书房,道:“吉照呢,叫她来给你换药。”
谢慈写好书信,搁下笔:“她走了。”
他的右手,只是一个略带血腥的插曲。
芙蕖没忘了自己来的目的。
谢慈也没回避。
他道:“不用你操心我,想问什么,直说吧。”
如果芙蕖想问。
那她有太多的问题,足以掰扯到天亮。
譬如__他当年为何会夜宿南华寺?他身边为何不带任何随从或亲信?他到底在经历何种不为人知的痛苦?他与苏小姐那惊鸿一瞥的相遇,有没有在他心里留下难忘的痕迹?
心里抑制不住的翻江倒海,可一开口,芙蕖只道出了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我没有什么特别想问的,只是感到匪夷所思,三年前……算算时间,已经大权在握的谢大人,您也有遭人算计的时候啊?”
第14章
谢慈听她用了“算计”这个词,有几分高看她一眼。“你怎知是算计?”
芙蕖道:“我长了脑子。”
谢慈:“我父亲一开始不想用你,就是因为你太有脑子了。”
芙蕖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说:“谢老侯爷不需要会思考的人,他只喜欢听话的奴才。你的姐姐谢太妃,完全承袭了谢老侯爷的用人之道,可见是亲骨血。”
她望着的方向,是后院的小佛堂。
谢慈用火漆封了信,忽然不介意和她聊聊当年的事情了。
他问:“你知道南华寺是什么地方?”
芙蕖说知道。
南华寺是皇家主持修建的,里面住着的都是女居士,当年,谢太妃便是奉先帝遗诏,于南华寺出家,带发修行。
芙蕖道:“南华寺一向不接待男香客,你是个特例,想必是看在谢太妃的面子上。”
——看在谢太妃的面子上,给他行了个方便,顺便狠狠坑了他一把。
谢慈自嘲似的说:“你瞧啊,我这辈子活到现在,所有栽的跟头,都是拜我亲姐姐所赐。你说可怜不可怜?”
污女儿家清白这种手段,谢太妃做起来无比顺手,且丝毫不手软。
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女人。
再一想及,谢苏两家的婚事,是由谢太妃一力主张,才哄得皇帝下旨赐婚。
芙蕖心里忽然就想通了此节。
但她仍旧不解:“你们是亲姐弟,她算计你,有什么好处?”
谢慈道:“当然是有她自己的好处。”他说得一派洒脱:“也别提什么亲姐弟了,这世间个人有个人的想法,且不说是同姓家族的兄弟姐妹,即便是亲如夫妻,也未必能同心同德。”
芙蕖听了这话,眉心微蹙。
谢慈身边没什么人了。
他父亲死的算早。
他的母亲,身为继室,嫁进侯府后,受尽了谢老侯爷的冷待,在谢慈刚满周岁,尚不晓事的年纪,便决然出家,离开了谢府。
那是真正的出家,剃了一头青丝,在扬州的一座寺庙里修行,法号断尘。
谢慈长大后亲自了解了那段往事,曾试图求见一眼自己的母亲,但从未如愿。
断尘法师已将尘缘斩得一干二净。
谢家,除了谢太妃,谢慈再无别的手足。
他的血脉亲缘,是真的绝断了。
芙蕖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感觉到了淡淡的心疼。
但随即,她的理智又侵占了上风,告诉自己,大可不必,这样很好。
以谢慈如今的身份和处境,无牵无碍其实才最好。
他将来或许会娶妻。
但他的妻子一定不会是苏小姐。
因为芙蕖已经决意将苏慎浓送离谢慈的身边。
不仅仅是为了承诺。
也有自己一点点的私心。
他不应该在旁人的逼迫或是算计下,轻易交托自己的一生。
即便是要娶,他也该娶一个两情相悦的女子,能与他真正同心同德。
夜往深处,虫鸣声都不大能听见了。
芙蕖不能久留。
她转身时,谢慈拦了她一声,说:“我约了一个人,明天带你出府,你们见一面,然后,我们京中的事便可了结。”
芙蕖问:“什么人?”
谢慈道:“连线师。”
芙蕖有过耳闻,做那种营生的人,多少有些邪门。
民间有专门吃这门手艺的人,给那些身首异处的人缝合尸体,或是装扮仪容。
芙蕖问他:“我去见他做什么?”
谢慈道:“不是让你见他,是让他见一见你……的脸。”
芙蕖心里顿时有数,不再多问,点了头。
翌日早膳毕,谢慈身边的人便亲自来接她出府。
芙蕖特意卸了脂粉,素面藏于帷帽之下,仍旧一身旧装扮,钻进马车,却见谢慈早已等在了里面。
马车直奔城外去。
城门口倒是热闹的很,摊贩往来不绝,叫卖和吆喝声中气十足,赶在清晨大家饥肠辘辘的时候,还有热乎乎的饼摊在路旁开门迎客。
虽然简陋,但肉香四溢。
谢慈今日就是冲着那最大的饼摊来的。
他拉着芙蕖下车,厮磨在她的耳边,贴心地问:“饿不饿?”
芙蕖早膳用了一碗山药羹,并不饿。
但她饿不饿不重要,看样子,今天摊上的饼才是重头戏,说什么芙蕖也要尝上几口。
摊上烙饼的大娘见来了两位贵人,半点不敢怠慢,忙用油纸包了两个刚出锅的肉饼,并殷勤的问:“二位来碗豆花不,甜的。”
谢慈一口应下:“来。”
他们在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瞬间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周围桌上的都是清早开始为生计奔波的平民百姓。
他们往其中一坐,无论是穿衣打扮还是身份气质,都显得格格不入。
谢慈完全不在意其他人打量的目光。
他搁了一块碎银子在桌上,随车的侍卫也都得了令,纷纷找大娘要了份肉饼,挑着地方坐下。
结果,一整个饼摊人满为患,再也没有多余的位子了,除了谢慈和芙蕖那一桌。
芙蕖领悟到了什么,低声问:“在等人?”
谢慈面无表情,抿了一口豆花:“快到了。”
话音刚一落。
城外官道上缓缓过来一辆牛车。
谢慈的目光望过去,安定了几分。
芙蕖正打算转头去看。
谢慈出声警告:“你别动。”
芙蕖怕乱了他的计划,霎时不敢动了。
牛车辘辘的停在了饼摊前。
车上坐了个老伯,穿着一身蓝布衣裳,赶车的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厮。
那小厮招呼道:“老伯,一路走来饿了吧,咱歇歇脚,吃个饼可好。”
原本正靠在车上打盹的老伯一抬头,混沌的眼睛扫过饼摊,什么也没说,直接下了车。
烙饼的大娘搓了搓手,为难道:“两位啊,摊上怕是没位置坐了。”
老伯一抬下巴,指向谢慈他们那一桌,道:“那不是还有一个?”
大娘眼睛又不瞎,当然知道那桌上有个空位置。
但谢慈一脸生人勿进的面相,瞧着就不像好商量的模样,也不知愿不愿意让这位老伯歇脚。
大娘眼睛往这头一瞥。
不料谢慈竟主动招呼了一句:“清早赶路不容易,老伯过来坐吧。”
大娘哎哟了一声,不曾想这位贵人如此和善。
老伯接了饼,也不付钱,径直坐了过去。
他身后的小厮忙不迭递过去几个铜板,自己也要了个饼,远远冲老伯招呼:“老伯,桌上没位置了,我在车上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