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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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铁笔刚正不阿,什么王公贵族压下来都没能令他屈服过,但当他抵达照州,看到昔日好友穿着缝缝补补的旧武服,用着生了红锈的破铁矛时——
他动摇了。
他从未屈从于强权,却在好友惨然的目光中低下了头。
从没有对朝廷说过半句假话的胡丹,在给朝廷的奏表里撒了一个谎。他说,照州民生日苦,官兵难以度日;总兵楚淮平寇有功,理当嘉奖。
“胡丹大哥,真是这么说的吗……”楚淮目光震动:“可哪怕是少给了小贩一文钱,他都能愧疚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他为了我,他为了我……”
那么,当几个月以后,胡丹得知自己在照州悍然谋逆时,他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楚淮简直不敢想。
已经走出了这么远,却突然发现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可惜行至此处。
既至此处。
回不了头了。
“胡铁笔半年前已经死了。”姜然稚嫩的童声好似一把快刀,干净利落地捅进了他的心口:“就埋在这山上,一会儿我带你去看。”
楚淮眼中霎时充满血色,茫然地看着姜然。
“你不信?”姜然向身后的上山道一指:“我师父前两天刚去上过香,现在那边的雪还新呢!”
楚淮看向那寂静的山林,听到风吹林响,洁雪簌簌而落,好像那个已经离开了很久的人,依然站在那里看着他。
‘伯清,’那人永远中正耿直的目光里含着说不出的伤心:‘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
“都督小心!”
卫队长突然听得山林中传出一声暴喝,身后火光大起,所有亲卫下意识地就要赶去灭火,然而与此同时,却另有一道风一样的身影从树梢上纵跃而出,从背后直奔楚淮而去!
来不及了。
楚淮大哀之下,反应也比平时慢了不少,那身影手里拎着一把残刀,脚尖在竹亭顶端微一借力,整个人腾空而起!那柄被他双手握紧的残刀寒光大作——
楚淮讶然回头,时间却仿佛被寸寸放缓——
就在这个瞬间,月破乌云,清冽的光辉倾洒而下,将那男人的模样勾勒得纤毫毕现。长刀反射出森然血光,但饶是宙沉这样的凶兵,也不如此刻这男人的目光更利。
高挺如削的鼻梁,淡薄如刀的唇角,颈侧刺青凶戾,双目血色悍然。
君王一怒,伏尸千里。
是顾安南!
“他怎么没死?!难道是鬼神不成!”负责围剿顾安南的亲卫大惊失色,脱口道:“据说大荆君王有天命在身,寻常刀锋不能相近,难道天命……”
“住口!”卫队长暴怒打断:“上重弓!”
楚淮连抽刀的时间也没有,电光火石之间,只能举起左臂以肉身相抗!他的手臂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不用看也知道是骨头碎了。
楚淮脚下一旋,想通过这种方式卸去顾安南居高临下劈来的力道,但后撤的脚不知怎地竟然踩了一个空,按上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
“啊呀,我的灯!”小姜然状似无辜地退到竹亭后边躲着,露出狡黠可爱的半张脸:“手滑手滑。”
楚淮:“……”
小流氓,果然和顾安南是一伙!
楚淮后撤不得,已被顾安南一脚仰面踩在了肩膀上,顾安南另一脚下探飞踢,稳准狠地命中了他侧腰的伤口,楚淮的膝盖再也吃不住力,双膝狠狠向地面砸去!
前后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楚淮跪倒在地,顾安南飞快踹脱了楚淮手肘关节,而后死死踩住他胸口。他左手揪紧楚淮胸口衣领,右手宙沉蓄势待发,锋芒毕现,刀尖以毫厘之距迫在楚淮双眼!
楚淮仰面跪在顾安南身下,脱了节的双手垂在身侧,已毫无反抗之力。
千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入无人之境!
楚淮的重弓手以他二人为中心,飞快地展开成了一个扇形,各个弓开如满月,箭尖对准了他们的方向。
“这还能算是人吗?”这一刻,所有看到此情此景的楚军都不由得胆寒地想:“顾贼,说不定当真有天命在身。”
楚淮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卫队长深吸一口气,厉声喝道:“大胆顾贼!立刻放开都督!否则就让你万箭穿心而死!”
顾安南缓缓侧过头来,眼角的血顺着高挺的鼻尖倏忽滑过。他薄薄的唇角一勾,目光阴狠狼戾,活似地府里俊美的阎王。
被他盯住的卫队长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这死法新鲜。”
顾安南手指向上一过,三指鹰钩一样死死扣住了楚淮的下巴,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这动作迫使楚淮像个畜生一样张开了口;顾安南的手法十分老练,还是当年在斗兽场里学的。
他将楚淮拧着换了个面,仍让他跪着,自己脚踩着楚淮膝弯,一手抓住他下巴,一手从背后让宙沉抵住他颈项。
决胜天下的楚都督,已成了他手中的一块人肉盾牌。
“万箭穿心,有意思。”顾安南目光阴狠,口中发出一声轻笑,贴着楚淮的耳边,语气近乎亲昵:“伯清兄,咱们一道试试,你说如何?”
作者有话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帅报仇,绝不过夜!
大帅单兵作战能力天下第一。
第67章 沙场秋点兵(十二)
“安南; 你这样很没意思。”楚淮仍然闭着眼,叹息道:“我死或不死,你的牧州都完了。”
宙沉干脆利落地往里逼了半寸; 楚淮下意识后撤。
“呦呵,看不出你还挺依赖我的。”顾安南膝盖在楚淮后背一顶:“下令退兵吧; 我让外面的河道清开放你走——说到做到。”
楚淮:“是得下个令。”
宙沉在顾安南手里微微一侧:“请。”
楚淮:“众将士听令。”
他的精兵齐齐低声一喝,好似山峰在低吼; 林木中鸟兽飞起,飞掠山间明月。
“若我身死此处,尔等即刻从水道进攻牧州。攻下内城,焚毁外城。勿需留任何一个活口。”楚淮想了想; 又补充了一句:“尤其不要放过帝姬。否则等她收拢了顾军残部; 将来会很麻烦。”
顾安南:“你果然老了,现在脑子确实不行。死都死了他们怎么可能还遵从……”
三千精兵:“谨遵都督号令!”
“……”顾安南一嗤低头; 笑着骂了一句:“是我忘了,他们的家人都在你手上是吧?”
楚淮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点头承认道:“都在照州。”
顾安南赞叹道:“在不要脸这件事上; 我简直要甘拜下风了。”
“凡是出来打天下的,没谁要脸。要脸也干不了这个。”楚淮下巴动了动:“所以你看,挟持我其实没什么用。”
顾安南先手杀他; 这些精兵后手就会放箭; 两个老大死作一堆之后; 精兵们会为了家人遵照楚淮的“遗愿”; 去将牧州城搅一个底朝天。
“嗳,那小孩; 我是不是见过你?”顾安南看似强势; 其实身上的伤也没比楚淮少到哪去:“把那板凳给我拖过来; 累了。”
姜然倒是很听话,两手把亭里的凳子往外拖,卫队长手里的弓箭瞄准了他的小身影,顾安南眼风一扫。
卫队长怕了。
顾安南明明不是他的首领,他却仍然放下了手中的弓。
“在白虹别庄见过,”姜然把凳子塞到他屁|股后头,自己坐在长凳的另一头同他并排,伸大拇指道:“你很厉害!”
“嗯,我也想起来了。”顾安南断了的肋骨生疼,他扫了一眼小鬼头的发顶心:“你还想勾引我老婆来着。”
小姜然的脸唰一下就红了:“我我我我没有!”
被胁迫着跪在地上的楚淮都笑了:“还说不认识暮芸,小骗子,一会儿活剐了你。”
顾安南腾出抓他下巴的手,兜着楚淮后脑勺给了一巴掌,吓得楚军的众亲卫破口大骂。顾安南一笑就疼,嘶声道:“吓唬孩子干什么!”
三人两坐一跪,这情景简直荒谬到了可笑的地步,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胆敢稍微放松。
“你在拖延时间。”楚淮肯定地说道:“牧州水军的船太大,若想强行在万难峰下掉头,必定搁浅,再等一个时辰也来不了。”
………………
楚淮不愧是成名宿将,虽然在归云关下被顾安南连着骗了两手,但对战场的基本判断还是有的。
还没等张鸿指挥着大船掉头,水军将领已经先一步站出来阻拦了,言说这要是调过去必定卡在中间,到时候撞翻了下面小船更难办!
张鸿急得快要抹脖子,人在岸上跑,怎么也不可能比顺风顺水的船更快。再说也根本不知道楚淮到底是打算怎么堵顾大帅——万一是在水面上打呢?不带着船过去,难道一边游水一边同人家打吗?!
“那也得先去了再说。”
须卜思归立刻拿了主意,带上方才他们勾船用的铁索率众沿着淮雍河骑马追,路上果然见到有浮尸被往下游冲去,张鸿越发焦急: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这除非是飞过去,不然怎么可能赶得到?!”
………………
“别等了。”楚淮自己把脖子往前松了松:“你快点抹了我的脖子,咱们俩一块上路。”
顾安南喉头一哽,替了他一脚,混不吝地嗤道:“想让我跟你殉情啊,想得美。”
他一边说,一边从脖子上拽下了那枚贴身携带的小东西,在姜然那燃着的风灯上一点,而后用力丢到了天上去。
是枚烟花。
一霎时天幕华彩,缤纷绚烂,烟花的流星尾闪着金灿灿的边,将顾安南仰起的脸连同半个山坡一同照亮。
那烟花不住向前窜去,活像个在天幕上拔节的竹子——这是个信号烟花。
楚淮静了静,不可置信地问道:“难道你在等帝姬?”
顾安南难得正经地“嗯”了一声,权当回应:“就是你喊打喊杀要弄死的那个。”
“就算得到消息也不会来。”楚淮的目光穿透了无尽山河,好似追到了洛河之畔:“像她们这样的女子,是不会为了情爱改变志向的。”
顾安南从牧州出征前,再三同暮芸确认,叫她别在自己出征期间搞事或者逃跑,否则就算千里追击也要把她再逮回来。
当时暮芸什么都没说,在他出征那日,却将这枚信号烟花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要是有什么危险,你就放这个叫我。”没良心的帝姬眼睛亮晶晶的,声音轻缓,却郑重得如同发誓:“我一定会来。”
当时自己是怎么说得来着?
“少操闲心。”他压下心底的波动:“你大帅战无不胜。”
这下可让她猜着啦,回去以后她那小狐狸尾巴都得得意地翘起来。
顾大帅嘴角压不住地弯了一下,哼声道:“你自己不招媳妇待见,少在这以己度人。我家娘子……”虽然没有心,“但对我还是很好的。”
“嗯。”楚淮点头道:“亲手捅一刀罢了。”
顾安南:“……死到临头了,废话恁多。”
楚淮安静了一瞬,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帝姬出京和亲之前曾经同白首辅订过亲,这事你知道么?”
顾安南:“……知道啊。”
“哦,原来不知道。”楚淮:“白首辅十几岁的时候就给先帝当伴读,帝姬五六岁时便跟着他长大。当年先帝活着的时候,其实也最属意白首辅尚主。”
白溪音。
顾安南当然记得他。
世家出身,气质高华,一出生便受到最好的教育。他有着嫡长子那种天然的宽容与温和,对谁都是轻声慢语——就连容貌也是数一数二的端正英俊。顾安南还在街头巷尾做讨债的浪荡子时,还曾经见过白溪音一面。
那白衣公子骑着高头大马,在百姓的赞誉中走过长街,与靠在街边墙头拎着带血木棒的自己曾有过短暂的对视。
同一条长街,分隔出两个世界。
而他顾安南,从来就不是那个华丽明亮世界里的人。
当顾安南还在不见天日的地下斗场同畜生争食的时候,年少有为的白溪音就已经端坐在朝堂上,参论国家大事了。
“当然了,帝姬未必就同白溪音有什么真感情。”楚淮的眼中映着烟花的碎末,用近乎蛊惑的声音说道:“只不过当时朝廷需要获得世家的支持——就如同她现在需要你一样。”
………………
淮雍河边,须卜思归眼尖地看见河水里有什么东西一闪:“伊稚訾鸿!你看那边飘过来的那个!那浮尸身上是不是有道银边?”
银边?!
银线绣衣是牧州禾家的习惯,张鸿心下大骇:“禾珏!是禾少爷吗?!”
须卜思归二话不说,伸出铁钩就要捞人,吓得张鸿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不不,用这个就彻底钩死了——套上我的衣服,套上衣服再钩!”
“啧,中原脆鸡,麻烦。”
须卜哗啦扯开张鸿的棉衣,把铁钩的尖端裹住,在禾珏飘过头之前干脆利落地将他捞了上来。
张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轻轻拍打着禾珏脸颊:“禾少爷!能听见我说话吗?!大帅人呢?你别告诉我他死了我受不了!”
“千梦山……”禾珏的意识已经彻底模糊了,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在……千梦山……”
禾珏平日里最爱体面,眼下简直一碰就渗血,他脸上还蒙着黑色的布巾,张鸿一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眼泪险些就要落下来了,但小鸿军师的伤心还没来得及成形,就先被须卜粗暴地打断:“滚滚,挡光了!”
她从怀里拿出半根白萝卜一样粗的老山参,切都不切一下,直接整根怼在了已经昏死的禾珏嘴里,撑得他都闭不上嘴!
张鸿惊呆了,抖着手问:“这烧火棍哪来的?”
“芸芸给的,”须卜思归嘿嘿笑道:“她说让我当萝卜吃,补身体。”
张鸿:“……行行你俩真行,来几个人赶紧将禾少爷送回去,立即用我的印请银烟大师来看!”
须卜思归上马,也不等张鸿说完就将他扯上马来:“走,千梦山在哪?”
张鸿抓紧她衣服:“前面!”
………………
顾安南的舌尖舔了舔牙齿,感受到一股血腥气。他安静良久,讽刺道:“伯清兄够劳心的,劳烦你还得操心着我的家事。”
“客气,”楚淮腰侧蔓出大片的血迹:“挑拨离间罢了,应该的——安南,她要是不来,咱们就都快着点吧,再拖下去……”
“嘘。”顾安南那半瞎的眼看向天幕,轻轻一笑:“她来了。”
空中传来一声长长的鹤唳!
楚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空中绽开了一枚同质的烟花,无数烂漫的流星下,山顶竟飞出了百十来只玄裳缟衣的仙鹤来。
鹤唳九天,声音清越激荡,在这堆满洁雪的山间映着漫天华彩,简直如同梦境一般。而在群鹤之间,竟然滥竽充数似的,混着一只木鸢。
“顾北之!”
木鸢上半跪着一个女子。
眉如远山,眼如剪水,乌发樱唇,是这人间独一份的艳色;此人甫一露面,便让天地皓月都失去了神采,世间万物,都需为此容颜让步。
是帝姬暮芸。
顾安南失去了所有表情,漫天彩舞回旋,无尽星空烂漫,可在这一切的灿烂里,他只能看见她一个人。
“唔。”
他口中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单音,仰头看着她从彩霓中来,脑海中变得一片空白。
顾安南忽然有种很荒谬的想法。
骗我也好,伤我也罢,那又能怎么样?
有了这一刻,我就什么都满足了。
真的。
即便即刻就死,也算幸福,若能让一切结束在这个瞬间,我也心甘情愿了。
不知道神佛听没听见他这个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