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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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上嫌弃,抱得却紧,大踏步就要走出房门去,那架势简直像条叼着宝贝的大狗;帝姬作势要掐他脖子,呲着一口小白牙凶道:“下回你再惹我生气,我还出来找他‘玩’——嗳嗳,那个美人,你叫什么来着?”
在旁边做了半天隐形人的“新倌人”站了出来,用不怎么熟悉的汉话说道:“我的名字是,顿。”
“芸殿下既然给你赎了身,你自去吧。”顾安南一矮身抱着人走了出去,连看都没回头看一眼,只留下一句话:“要是南风馆敢拦你,你就说在禁军里认识个姓顾的,是他让你出的京。”
当时谁也没有料到,短短四年之后,“冤种嫖客”力挽江山,成了大荆王朝最后的辅政帝姬;“扫黄队长”悍然谋反,成了西境边陲的起义首领——
而那位花了长公主一万两银钞的“清倌人”,则在回到匈奴之后鸣镝弑父,一举成为了草原上最为强盛的木苏尔部大单于。
六年里山河巨变,物是人非,当年的他们又何曾想过,自己将来还会走入这样的境地。
“其实一开始我发现是左贤王来接亲的时候,已经感到有些不对了。”暮芸率先从回忆里走了出来,搬着脚凳往火堆边上坐了坐,伸出双手去取暖:“若按中原辈分算,这一代的左贤王其实算是你的大伯,平生最是好色——你让他来接我算几个意思?”
栾提顿刚迎来了人生最惨痛的一次失败,又命在旦夕,看起来却依然很坦荡。他大大方方地答道:“听闻殿下身边有一名身手不凡的高姓护卫,如果殿下遇险,想必他定能出手相护。”
顾安南打断了他慢悠悠的机锋,言简意赅地说道:“他一共带出来两名大将,一个左贤王,一个右谷蠡王,都是出了名的不服管;此次他不过是趁机铲除异己,就算你不动手,他也不会让这两人活着回去。”
“猜到啦,”暮芸被烟火呛到了,用手在鼻端扇了扇,对栾提顿道:“你只是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被生擒,所以眼下才如此被动。”
栾提顿“供认不讳”,看了一眼顾安南,意有所指道:“殿下,荆人在中原到处造反,草原上却也不安生——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呀。”
“不过顾统领真的打算在此处了结了我吗?”栾提顿勉强坐直身体——暮芸这才发现,他一条腿已经被活生生折断了:“在这杀我,木苏尔部定会与你为敌,将来日子可未必好过。”
暮芸唇角轻挑:“他不杀你,我就杀你,难道还放你回去真的跟楚淮狼狈为奸不成?到时候大荆若真被你们两方围攻,岂不是也要落入单于今日的窘境?”
栾提顿:“你的大荆已亡,我说过了。”
遣妾一身安社稷,回首江山日已西。
暮芸喉头一哽,面上却分毫不显,即便是狼狈至此,她也依旧微微抬着精致粉白的下巴:“你说话,我不信。”
“嗳嗳,”顾安南突然咳了一声,似有不满,抱臂道:“像什么样子。”
暮芸抿唇看他。
她整张小脸都被河水冻得发白,只有樱唇因为被紧紧抿着而泛出些微的血色;猫一样灵动的眼睛闪着些微的水光,就这样带着点迷茫和遗恨看了过来。
“没你事了,下去吧。”顾安南侧过身,目光在她湿淋淋的嫁衣和软甲上一转,看到了她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被磨出的伤痕。
他挥了挥手,好似十分不耐烦地侧过脸蹙眉道:“营帐里有衣裳,去换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顾安南(厌恶脸):“去把衣服换了,像什么样子。”
何三道人:“大帅大帅,你以为把脸摆臭我就看不出你在心疼殿下了?”
顾大帅:“……滚!”
第10章 公主与悍匪(十)
暮芸站着不动,顾安南语气便凌厉了些:“柳四,带她走!”
四娘早就讪讪站在一旁等着了,她也是浑身湿透,上前二话不说就抓住了暮芸的手臂,力道却不知比从前柔了多少:“走走,我也要换,快随我来!”
暮芸前脚被“拖”进了王帐,顾安南后脚便抬掐住了栾提顿的脖子;仿佛暮芸刚一离开,他就掀开了自己最后的伪装,露出了其下森然恶鬼的模样。
顾安南漠然地将栾提顿整个人都提了起来,何三的脸色也跟着沉了,全然不复暮芸在场时的柔和。
“来,咱们聊聊。”顾安南对着何三吹了声口哨,后者极其利落地牵过一匹骏马,卸了马鞍,只留一根缰绳:“你这么会戳人心窝,干什么专捡女人欺负?”
顾安南几乎是将栾提顿整个人甩上了马背,何三便很麻利地抖起麻绳捆了栾提顿的双手。
何三系好了绳子,满意地拍了拍。
他二人配合得无比默契,一看就不知道是搭伙干过多少回了,可见之前何三自称是“绿林好汉”,也并不全然是信口胡说。
栾提顿反应过来他在干什么,第一次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你要放我?”
顾安南嫌弃道:“废话真多。”
“我部下亲兵三百多人,尽数死在你手下。今日你留我一条命,将来我可是要来讨债的。”栾提顿只剩一条腿,竟然也在马背上稳住了身形,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该不会是想取代楚淮,与我们木苏尔部结盟吧?”
顾安南继续用绳子将他固定在马上,又连着捆了好几圈,绑得比要浸猪笼还严实,头也不抬地说道:“怎么着,不行?”
栾提顿看着他的目光变了。
如果说从前只有隐秘的仇恨和怨怼,那么现在就多了几分敬畏,以及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惺惺相惜。
这个顾安南不是普通人,至少他比天下大多数的领主都更有勇略。
“如果我瞧不上你呢?”栾提顿骑在马上,垂头看向顾安南:“整个草原都已经跪伏在了木苏尔部的铁蹄之下,你的势力夹在我和楚淮之间,若我出尔反尔,你又能怎么办?”
顾安南一声哼笑。
也不知为何,栾提顿忽然意识到了一点不对。
背后明明是无边寒夜,却总觉得灼热紧迫得像是烈火燎原。
下一刻,他突然看到有个人从暗夜里骑着一头小驴子哒哒哒地朝着边走了过来;到得附近,却不上前,只远远地对顾安南行了个礼,又对着栾提顿愉快地挥了挥手。
那人模样青葱,瞧着就像个少年人,身影在夜色里看起来有些朦胧,但栾提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伊稚訾鸿?!他怎么在这?!”
然而在栾提顿喃喃地将这句话问出口的同时,他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他看向顾安南的目光一变再变:“真是好心机,好算计。我早该知道,能在大荆帝都做统领的人,又能简单到哪里去?”
何三道士微笑道:“何止是做统领,他还曾经拐走过帝姬呢。”
栾提顿抬起狼一样的眼睛:“不过也别高兴地太早。顾大帅要同我谈条件,也得想想我身后的草原十八部,将来……”
“嗳嗳,”何三抄手站在顾安南身后,彬彬有礼地打断道:“大单于,待你此次回到草原后便会发现,你的匈奴十八部已经不再团结了。”
栾提顿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放空了。
“我们鸿军师三年前就去了你们匈奴,托你的重用,如今已渐渐将匈奴诸部分裂得差不多了。”何三轻轻巧巧地问道:“不如大单于再想上一想,就连这次杀左贤王和右谷蠡王,又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当然是伊稚訾鸿。
“你前脚离开匈奴王庭,他后脚就帮你把家‘烧了’。”何三恭敬地对顾安南做了个请的手势,对栾提顿道:“鸿军师可是我们顾大帅的老相识,大单于连这点背景调查都不做,嗐,也是有些天真在身上的。”
栾提顿彻底不说话了。
“我说小倌人,你可真有意思。”顾安南忽然看了一眼暮芸去换衣裳的营帐,又很快地收回目光来:“就许你毁旁人后路,不许旁人偷你的家?”
栾提顿吐出口血沫:“……顾大帅,这就开始替你夫人报仇了是吧?据我所知,当年是她亲手‘杀’得你,你那姓海的恩师是不是也死在她手里?”
顾安南狼戾抬头,目光发暗。
“就不劳烦大单于那杏仁大的脑子在这挑拨离间了,”何三道人立即接过话头冷笑道:“匈奴十八部已经开始内斗,且你的风鬼也已经全部战死,若你还想收拢所有部族,没有十年是肯定做不到的。”
数年心血毁于一旦,千秋功业功亏一篑。
栾提顿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心智尚且明晰,身上却不停地冒着汗,整个人如同踩着熔炉飞花,受着普天下最大的折磨。
他忽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到了方才暮芸的心情。
出兵在外,最怕的就是后院着火,而顾安南竟然从三年前就已经开始布局了。栾提顿连脊背都弯了一些,看起来就像是老了十岁。
这顾安南是来抢亲的不错——
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后退或是避让,从头到尾,打得便是在此瓮中捉鳖抓自己的主意。
“大单于不必如此丧气,”何三道人挥手道:“今天只要你答应一件事,我们即刻就能放你走。”
栾提顿嘿然惨笑:“请讲。”
何三:“今后十年间,大单于尽可以放手去收服旧部;我们顾帅会挡在你和楚淮以及大荆朝廷之间,咱们背对背各自为战,谁也别给谁添乱——就这么简单。”
“好,好。”栾提顿深吸几口气:“拿盟书来吧。”
顾安南:“用不着。”
栾提顿一怔,继而放声大笑。
这盟书签或不签确实没什么紧要;顾安南要的不过就是一个安稳的后方,但这何尝又不是眼下的自己最需要的呢?
毕竟这十年间,别说是和大荆的起义军楚淮再次达成同盟,自己只要能管好自己草原上的一亩三分地就已经很难了。
这是一场光明正大的阳谋。
“顾大帅,”栾提顿向后仰头,转了转脖颈,发出喀啦响声:“既然咱们定了盟约,我再送你一份大礼如何?”
何三道人把干粮和水囊扔在他马上,警惕道:“大单于破落得就差当衣裳了,还有大礼呐。”
栾提顿半点不怒,看着刚才暮芸坐过的地方意味深长道:“顾大帅,我送你一份良言——这位你刚刚抢到手里的夫人,几个月前还是整个帝国的无冕之王,你觉得她真能甘心臣服于你吗?”
顾安南目光闪了闪,其下情绪翻滚,面上却一点不显:“你真是太能操心了。”
栾提顿:“麻烦你摸一下我左边怀襟。”
何三道人立即抢道:“我来我来!别再有什么暗器毒粉之类的!”他抓着马鞍费劲巴力地做到栾提顿身后,又朝他衣襟里伸手,看着不像找东西,到好像专门去轻薄他似的:“……这什么东西这么扎手……是跟鸽子毛?!”
“是信物。”栾提顿道:“从前帝姬与我约定联击楚淮,为了安全,根本没有什么盟书。这根羽毛就是信物。”
那羽毛只有指头大小,前窄后圆,中间接近骨梗处是雪一样的白,末端却是通透的蓝。
这可不是什么鸽子毛,而是长安皇城中独有的青鸾鸟,暮芸从小就喜欢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鸟兽,十五六的时候更是养了一院子奇珍异兽。
这青鸾鸟天上地下,只有两只,如今全在暮芸手里;用来做信物确实得宜。
白色的……羽毛吗?
“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栾提顿微一颔首:“顾帅,如果十年之后你还活着,我一定回带人杀回大荆边境,以报今日之辱。”
栾提顿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属下们的尸身,又看向了暮芸所在的王帐,他抓紧了马缰:“还有夺妻之恨,我必一并施还。”
顾安南终于给了他一个正眼。
“夺妻之恨?”
顾安南微微仰起头,明明身处下位,黑白分明的眼却令人蓦然心惊。他将栾提顿身下的马缰又紧了紧,声音暗得就像是难明的夜:
“究竟是谁夺谁的妻,你心里清楚得很。”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顾帅:手持青鸾羽毛沉思。jpg
何三:“嗳?这是殿下送给别的男人的?大帅你收到过吗?”
顾帅:“……”
第11章 打下那座城(一)
大荆北方,长安。
巍巍百年古都,繁华四百余年,如今不过一夜之间,已大半化作焦土。遍地都是呛人的黑烟,百姓压抑的哭声不绝于耳,身穿轻甲的骑兵穿梭往来,若见到还有在负隅顽抗的贵家府兵,便冲上去一剑洞穿。
城墙上,这座城市最新的占领者默然而立,正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座城,这座独属于他的,伟大的战利品。
“都督——”传令兵上得城墙,见到那人扑地便跪,双手将信报呈上:“最后一队反抗的金吾卫已然全歼,无人愿意投诚;北大营统将越青被俘后于今日早间自刎,如今我们的人已经顺利地将几个大营都接管下来了。”
那人沉默良久。
他今年四十有余,肩膀宽得过分,像这样无言伫立的时候,简直像一座沉默的山;即便只有一个背影,也令人不敢逼视。
这便是当今天下实力最为强悍的起义军首领,楚淮。
他结果战报翻看:“知道了。”
存在了四百年的大荆江山江河日下,普天下或许没有几个人知道如今小皇帝的名字,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没听过楚淮的大名。
楚淮像一场避无可避的噩梦,笼罩在整个中原的上方。
在他身后,有一具焦了一半的指挥官遗体,死前仍然保持着守护城墙的姿势,至死都没有退开半步。那指挥官腰配镀金牌,正面刻着麒麟纹样,背面刻着一个“郝”字。
楚淮将那牌子摘下来,收进腰带里,突然问道:“南边的消息呢?”
传令兵咬住下唇,把心一横,还是将怀里已经焐热的那封战报逞了上来:“这是咱们在南境边界地区的人传回来的。请您过目。”
“生擒大单于,”楚淮的声音有些低沉,显得十分厚重:“是我小瞧他了。”
南境、牧州、崖州、宁州,而后直到洛阳。
这些重镇排成一列划过楚淮的脑海,比舆图还要清晰;如果顾安南要与自己争夺天下,这就是他最简洁的攻伐路线。
楚淮身后,一名老师爷小心地躲开地上的尸首,咳嗽着走过来:“姓顾的小子是有些匹夫之勇,但都督你坐拥北壁江山,更何况还有皇帝在手——嗤,顾贼的名字都不配和你出现在同一张纸上!”
“我也是个反贼。”楚淮眼角毫无笑意,嘴角却轻轻勾起来:“师爷忘了。”
老师爷的脸登时涨得通红,连番请罪,楚淮却只是摆了摆手:“如今长安虽破,但天下还不是我的。”他沉吟片刻,忽然道:“不对。”
老师爷小心地问道:“什么不对?”
楚淮侧过身来——这一侧身,昏暗的日光以一个刚好的角度落在了他的眼睛里。
竟然不是寻常汉人的深黑,而是很深很深的蓝,就像是暗夜里最深处的海,波动着令人心惊胆战的诡谲纹路。
老师爷情不自禁打了个颤,听得他问道:“帝姬如今在何处?”
师爷回答不上。
他心说难道不是你亲自和那栾提顿定下了盟约,骗了帝姬出长安,这才一举攻城的吗?
“栾提顿既然败了,帝姬自然便在那位顾首领手中。”楚淮手指捻动,自问自答道:“不,以她的性子,一定会想尽办法从顾贼手中逃脱。”
这话中的未尽之意他们都明白,却没有说。
不能让她活着。
帝姬暮芸对大荆子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