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骨冰肌-第1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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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娘死前只想知道,此生你可曾爱过她?”
夫人的哭诉,凌岚的恳求,姜宁代姜雪梅所问的遗憾,几近要撬开凌斯所剩无几的凡人的心防。
若不是后头时空裂隙里传来妖兽的咆哮,让他精神为之一震,兴许他真的会被这些泥人缠在这里。
“谁都不必问了。”凌斯垂下眼眸,“我没有愧疚。”
说罢凌斯横剑割腕,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顺着剑身滴落在泥人身上,泥人像是被烫到似的,先是停止了动作,下一瞬,所有血迹流过的地方,开始爆发出野兽闷哼。
御灵宗秘法,以鲜血和降服妖兽建立契约为己所用,这段时间他和璎珞在各个时空里短暂地东躲西藏并非什么后手都没留。
他如今存下的妖兽数量比之御灵宗建立至今的总数还要翻了数倍。
在避免和鹤不归爆发正面冲突时,凌斯已经释放了一半妖兽档他的路,而现在,他割破手腕用血浸润泥人,应当可以拔除心魔根对自己的束缚。
血污里爬出来的凶兽数量颇多,很快就将泥人从凌斯身上扯了下来,他捂着右手伤口,头也没回地冲进了林中。
与此同时,裂隙彼端,鹤不归挽了个剑花,将剑身上的污血甩了一地。
妖兽已经一只都见不到了,残肢断臂散了一地,动静虽大,却是连离自己不远的玉无缺都懒得过来的程度。
那小子追击璎珞的空档,只来得及传音过来,提醒鹤不归:别玩得忘了时辰。
鹤不归在识海里笑笑:我没有玩。
是真认真的打妖怪,谁叫凌斯慌里慌张地放了那么多出来,简直把八辈祖宗压箱底的凶兽都抖出来了。
就很大方。
杀干净之后,鹤不归扭头看了眼竹海另一端惊起的鸟雀。
鹤不归:我去寻他,你不要跟过来。
玉无缺的声音在识海里响起,还带着一点不满:外头是我处刑当日,你确定不要我陪着?
别到时候见到什么又受不住,哄三日都舍不得笑一下。
鹤不归严肃道:天雷是冲你去的,如若两个你都在同一个空间里,不能保证它会不会降下第二道,除此之外……
玉无缺等了半天,没等来下半句:嗯?
除此之外,并行的空间有一些想不通的关窍,鹤不归道现在都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按道理,目下拘在无量斋的玉无缺还活着,肉身完好,魂魄安宁,如若要在死前将他偷出来,岂非这里又多出了一个玉无缺。
两个相同的魂魄会冲击时空裂隙,让现世也一起跟着崩塌,这是夏之桃提出最坏的假设,鹤不归不敢冒这个险。
鹤不归:总之你答应我,千万不许踏进来,听没听见?
玉无缺不情不愿地「嗯」了声,就听鹤不归那头轻快道:我会小心的,等着我。
无量山那头已经开始风云变幻,劲风竟然透过裂隙吹将过来,卷起鹤不归雪白的衣袍,他收剑入鞘,一脚踏了出去。
如若玉无缺身死算自己的至暗时刻,那么很遗憾,那一天的鹤不归昏厥在浮空殿里,对这里的风云变化一无所知。
他曾想过,若是清醒的时候,他会如何做。
要么带着玉无缺逃到天涯海角,逃不掉的话,他便豁出去同他一起受刑。
只是那个臭小子选择了他最讨厌的一种方式,独自面对,闭口不谈,自己成了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今天倒不是为了来弥补遗憾的,鹤不归心绪还算平静,目光落在凌斯留下的那具庞大的心魔根系上。
他抬手之间,仙法于指尖流转,只一瞬,爆发出的巨大能量便将四野轰成了齑粉。
以仙力对抗,凶兽无所遁形,死得一干二净,最重要的是,只有这样鹤不归才能将心魔根整个拎起来。
毕竟是同神佛定下的契约之物,只能用精纯的仙力解除束缚,基于这一点,鹤不归也觉得老天在有意安排些什么。
乌云盖顶在刑台上方,鹤不归仰头看了一会儿,拎着心魔根直接往那头快步过去。
同一时间,躲在深林中的凌斯终于像是明白过来,这个局是为何而设的。
时空突然打开裂隙,鹤不归故意将他逼入此境。
可他没有追来,明明已经在同一个地方,确实往刑台去了。
要说鹤不归同无量斋相关的事,无非两件,第一件,他亲自带着玉无缺来这里受过,那次有惊无险,不值得他再走一趟,另一件,是他听璎珞说起过,在纷乱的时间线里见到了玉无缺在天雷之下魂飞魄散,肉身陨灭。
凌斯恍然大悟,鹤不归是来这里救人的。
而利用时空裂隙的「救人」之法,他也并不愚钝,很快便能想通。
鹤不归竟然想要置换肉身,让那边的玉无缺魂魄有所寄存,以此重生。
“痴心妄想!”凌斯狠狠地笑起来,他已经一败涂地了,拜那人所赐,凭什么遂了他的心愿。
心魔根和肉身相连,定下契约的时候,一缕魂魄便寄存在了这里,方才自己的心魔生根,他便看见了这个关键,凌斯此时此刻懒得搭理鹤不归到底想去刑台做什么,他只知道,如若两人的魂魄出现在同一空间,那是会崩塌的。
他和璎珞逃匿时摧毁过太多的时空,对此,他深信不疑,所以要让鹤不归空欢喜一场,只需将寄存了玉无缺一点魂魄的心魔根找到,丢回时空裂隙里!
凌斯动了动眼珠子,其实方才他过来时,已经看见了那具根系。
就在不远处,和玉无缺的样貌有九分相似,凌斯走近端详片刻,认定这就是玉无缺的心魔根,他当即决定拔除带走,然而使出浑身解数,竟然撼动不了分毫。
惊天雷响刺痛耳膜,凌斯被惊了一瞬,整个天空都被那道天雷的火光点亮,像是一柄冰冷玉剑自穹顶贯穿而下,直往刑台而去。
凌斯拔出了腰间的剑。
大业未成的遗憾,对鹤不归重重阻挠的憎恨,对上位者的厌恶嫉妒,对下位者顺从的鄙夷和不屑,万般情绪交杂在一处,让他鬼使神差地发起狠来要报复。
他一剑捅进心魔根的心窝,狠狠戳进去,怎么搅都不见一点血,树根屹立不动,不悲不喜,甚至剑身卡在了根系深处,拔都拔不出来。
凌斯颓然跪在面前,又是笑又是哭,睁着眼睛,看着那道天雷劈在了刑台上。
四周静了下来。
狂风卷起的树叶被定在半空,玉无缺双手背在身后,仰着脖子,突起的喉结在见到那道天雷时滚动了下,不见一点慌张,只是坦然。
电光火石的天雷以雷霆之力直冲而下,也是这时,在触碰到玉无缺命门时定格在了半空中。
双手合十的僧侣站得里三层外三层,他们衣袂翻飞,手腕上的佛珠被风抬得晃个不停,嗡嗡诵经声一并也消失了。
整个时空都定住了。
鹤不归单手结印,另一只手提着凌斯的心魔根,走到了玉无缺的面前,天雷近在咫尺,火光灼烤得他半扇侧脸惨白吓人,鹤不归「啪」地将心魔根丢在了玉无缺的面前。
下一刻,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因为他看见玉无缺的心口在汩汩冒血,鹤不归一剑挑开衣服,只见血肉倏然糜烂,那赫然被搅得已近模糊。
他抬手试了试玉无缺的鼻息,脑子里嗡地一声。
死了。
……
心魔根林,裂隙再起,刑台玉无缺身死灯灭之际,魂魄离开了肉身,同时同刻,回回谷的玉无缺闯进了这个时空。
于是天旋地转,心魔根将剩余的魂魄吸纳进了身体中,有游荡在刑台的他,有刚刚闯进来的他,完全融合,纳了进去。
听见拔剑声时,凌斯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面前的心魔根动了。
玉无缺一把丢开了剑,化作一道疾风朝着刑台冲将过去。
他疾掠速度过快,定在半空的树叶割上了脸颊,一滴温热的血在白皙的皮肤上划出一道血痕。
玉无缺来不及抹掉它,抬眼只见鹤不归和自己的尸体面对面跪着,凌斯的心魔根横在二人之间。
鹤不归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天雷降刑的前一刻,玉无缺就死了,死因是什么,谁干的,明明方才他还嘴角带笑地看着这道天雷,怎么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心口就碎成了这样。
碎成了这样,偷回去还能用吗?若是不能,玉无缺要怎么办?待念空山整个塌陷,他的魂魄就会散去,鹤不归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发现自己伸出去的手都在发抖,素白纤长的手指沾上了血肉,红得吓人。
鹤不归喃喃道:“我给你拼回去……”
“拼好了还能用吧?能用的吧……”
“你等等我,无缺,我给你补好,不会这样……不会这样一直碎着,不会坏掉的,无缺,无——”
“师尊!”手腕被温热的手掌一把握住,扯到了另一方向,玉无缺捏捏他的脸,“我在这啊。”
鹤不归张着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虽然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魂魄和肉身都完整了。”玉无缺感觉得到天雷的热度,有些惴惴的,抱起鹤不归道,“定格时空撑不了太久,快走,就让心魔根和这副肉身一起毁了吧。”
一切发生得太快,玉无缺匆匆将心魔根往「自己」身上一扔,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便勾起鹤不归的膝弯,拦腰抱着他飞离了刑台。
鹤不归属实是被吓到了,直到现在都没算回过神来。
他见玉无缺的脸,树根的纹路还有一半很清晰,另一半在以非常缓慢的速度褪去,变成人的身体。
那头一道细细的血痕,鹤不归抬手点了点。
“是热的。”他看着手指上的一点猩红,张口舔了舔,“血味。”
“回神,鹤西。”玉无缺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口,“听听心跳,我是活的,我没死,方才看见的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才是你的现在,明白吗?”
鹤不归突然将这人的领口抓得死紧:“那现在……”
“回家了。”玉无缺嗓音带笑,“咱俩回家了。”
鹤不归松了仙力的瞬间,只听轰然一声,刑台几乎被天雷彻底劈碎,它贯穿了玉无缺和凌斯的心魔根,在顷刻间就将尸身打成了粉末。
同一时间,深林里的凌斯肉身皲裂开来,他甚至感觉不到半点疼痛,便化成了一滩血肉模糊的泥,骨头渣子在血泥中白得分明。
一场大雨浇透心魔根林,数夜火光绵延刑台,那天也是如此,多少百姓见到冲天大火,霹雳贯穿,惊天动地。
没有半分差别。
「嘎达」,所有扣子都扣上了。
冰火两重天,掩住的唯有两个相拥的人,匆匆从裂隙来,再回到裂隙去,好似清风荡过湖面,轻描淡写得,生死从未拉扯过。
裂隙口在身后合上,璇玑长老和夏之桃都等得心安口燥,见到二人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鹤不归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他聚精会神地听着一声又一声的「咚」。
咚——咚——咚——
没有什么比起死回生的爱人,鼓动的心跳声更悦耳的声音。
鹤不归抿了抿唇,小声又软绵绵道:“无缺,我好累。”
“睡吧。”玉无缺亲亲他的额发,“现在可以安心睡了。”
第141章 长生
鹤不归睡得很浅; 梦中雷电交杂,术法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铺天盖地犹如蝗虫过境的凶兽把视野挡得干干净净; 但兴许是入睡前那几声心跳着实让人心安; 他并未在纷乱的梦境里感到一丝一毫的慌乱。
梦到后半程; 纷乱又像潮水褪去了,竖起耳朵仔细听,屋子里极轻的脚步声,屋外璇玑长老和夏之桃小声的说话,以及身侧之人微微翻身,给自己盖上被褥的动静; 都很清晰。
他便是在这样的细微动静里醒过来的。
玉无缺半侧身躺在一边; 支着脑袋; 一只手还很不老实地在扯着鹤不归的头发玩; 见他朦胧睁眼也没急着说话,只是揪起一小绺挠了挠脖子根。
鹤不归皱了皱眉头,也转过身和他面对面; 脑门一顶:“痒。”
“静止时空十分耗费修为; 你拖的时间比我们算好的要长了一刻,再睡会儿。”玉无缺知道他累,又想让人好好休息; 又忍不住同他分享这获得新生的喜悦。
“睡不着了。”鹤不归垂着眼; 长睫落下一片阴影; 一眨不眨有些呆滞,隔了好半天才问;“这副身体……到底行不行?”
男人怎么能问行不行; 问就是必须行!
玉无缺在被窝里找到鹤不归的手; 捻着他的手指往身上戳了个遍,肌肉硬邦邦,和从前别无二致,多余的一丝赘肉都没有,年轻的身体带着滚烫的体温,生龙活虎得不能再行了。
“别胡闹!”鹤不归忍不住发笑,笑了一半倏然变脸,“这是什么?”
他戳到一块不太寻常的皮肤,粗糙得不像人皮的质地,倒同树皮差不了多少,想到之前玉无缺半面脸是人,半面是树根的肌理,鹤不归冷不丁地眉心一跳。
玉无缺抓住他的手指,赶紧解释:“这才多久,要彻底恢复成肉身还要时间,哎?”
「哗拉」一声,鹤不归立马坐起来将人的衣服撕开,大喇喇地敞着,目光无所顾忌地将此人胸膛和腰腹尽收眼底,边看还要边用手戳,神色认真得像在研究一个什么物事,玉无缺自然晓得对方是在担心自己。
虽然没有从中瞧出半点情/色,架不住一人半卧半撑,衣不蔽体,画面实在有些香艳。
他经不住鹤不归戳出的痒劲儿,闷着一脸坏笑,颇有些不羁放荡,那姿势又拽兮兮的,像是个流连风月场的登徒子,好整以暇地等着美人调戏,此情此景恰好被刚进门的夏之桃撞个正着,他愣在原地,将此等不堪入目的画面看个个彻彻底底。
毕竟是个不经情/事,脱离现世快千年之久的纯情少年,等他反应过来,一声「师父」已经吐出去半个音节,卡成一个饱嗝,兀自涨红了脸,哆哆嗦嗦吓跑了。
鹤不归的注意力全在这人的身体上,盯着一处又看又摸,摩挲了数遍幽幽道:“树皮的纹理褪去了,就不是树皮了吗?”
这怎么看都不像一副正常的肉身,辛辛苦苦却白跑一趟,别的还好,可这副身体就一具,再也没地方可换。
现在谁也不知道它能用多久,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这着实无法不让人担心。
“怎么会是白跑一趟,你看。”玉无缺强行把这人脑袋按在胸口,手掌撑开贴于腰腹,“五脏六腑俱全,树纹一褪,便和真人无异。”
鹤不归半信半疑道:“当真?我记得你脸颊上流了血,怎么伤口又不见了?”
“师祖说……”玉无缺低低笑道,“这副肉身算天道送来的大礼。”
“嗯?”鹤不归仰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玉无缺耐心解释,心魔根的本质,是肉/体凡胎以自己魂魄同神佛定下契约,如若违背契约,惩罚的落点在肉身之上。
故而在心魔根种下之初,就有一缕灵魄入根,留在了山林中,又因为惩罚的是肉身,为了防止有的人用自身强大的修为试图逃脱惩戒,保护原先的肉身不被找到,所以心魔根和真正的肉身是相通的。
相通,却并非一模一样,凡人逃不脱生老病死,心魔根为基地的肉身却是和天地共存的。
鹤不归似懂非懂:“因为是同神佛定契的媒介,根系并非凡尘物,所以——”
“所以我不老不死,不伤不灭,除了仙谱中没有我的名姓,其余和仙体并无差别。”玉无缺接话,曲指勾了勾鹤不归下巴,“师尊,现在我敢说,永远都不离开你了。”
鹤不归张大了嘴巴,惊讶得露出些许童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