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俗雨-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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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灯眉心一紧,她埋在心底最深的不安和焦灼有朝一日被刨开,有人俯身过来,亲手浇灌那脆弱而飘摇的小小灵魂。
半晌,她声音轻颤,开口问道:“你这么觉得吗。”
他说:“不是我这么觉得,是一定。”
有点想掉眼泪,迎灯用指关节碰了碰敏感的鼻头,随后小声道:“我知道了。”
梁净词看了会儿她低垂的眉眼。
而后他站直了身子,将她手中的书籍取走,搁在桌上:“先别看了,”轻轻拍一拍她的肩膀,“去吃饭吧。”
第10章 C09
梁净词的手艺还可以。缓缓呈上来三菜一汤,色香味俱全。迎灯坐过去时,觉得这餐桌令她感到久违的家常与温暖。
他换了一身衣服,松散倚坐。一件简易的家居衬衫,很是沉着的墨绿色调,像是某种古朴长生的绿植,比白衬衫更为松弛的领口在暖风之下轻一下重一下地摆动,细微的幅度在她这里也被放大,那片浓绿浅浅落在她的视网膜上,成为余光的底色。
衬衣的袖口被随意松散地撩上小臂,露出洁白硬朗的一片骨骼,青筋像是交错的山峦,附着在他雪色的腕上。
梁净词坐在餐桌前,因为食量小,动了几筷子就歇下了,见谢添对糖醋排骨感兴趣,他稍显淡漠地睨了他一眼:“给迎迎留点儿。”
姜迎灯肩膀僵住。
谢添也一愣,看一眼梁净词,又看一眼姜迎灯。
梁净词轻哂一声,声线低懒,嘲弄道:“怎么还跟小女孩儿抢吃的。”
说着,他抬起指,松松地将那碗排骨往她桌沿前抵了抵。
姜迎灯实际上并没有想跟谢添抢吃的。
她只是在发呆,打量他的手腕与坐姿。因这话微微一窘,忙夹了块排骨,没有拂人面子。
余光里,梁净词好像在看着她进食。
于是她连咀嚼的动作都变得小心文雅起来。
但又生怕造作过了头,要找话将这个话题岔过去,姜迎灯遽然开口:“你平时也自己做饭吃吗?”
梁净词答:“单位食堂。”
她轻声地说:“你不住在这边?”
他嗯了一声:“很少来。”
“迎迎是谁?”谢添很会抓字眼,对这份亲昵明知故问,眼波在两人之间流转,不由笑起来。
梁净词扶着下颌,笑得闲散,并不接茬,也没有看谁。平心静气地将这类话听去,不说接受,也不将其推远。散漫且疏离的姿态,令她习以为常。
姜迎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有她在脸热。
除了英年早逝的母亲,世上只有三个人叫过她这个名字,一个是婶婶,一个是爸爸,还有一个,是梁净词。
他是用来调侃她的,在最开始。
比如某日,花痴少女姜迎灯在篮球场的台阶上,并着膝盖坐,做作地捧本书在读,绷紧了身子,端正好仪态,在欢呼的人群里显得安静柔美,她视线粗略地扫过字眼,满脑子却在想这阵刮过去的风有没有将她的秀发撩到最迷人的角度,并且祈祷着不远处的男人能分神注意到她知书达理的优雅模样。
正当此刻,姜兆林的车驶过,眼里略过什么,又飞速倒回来:“迎迎,作业做完了吗?就来看球。”
她还没编辑好语言,关于怎么辩解她只是借着春光有了读书雅兴,才不是为了看球,更不是为了看男人!
头一抬,穿着球衣的梁净词正牢牢抓着一颗球,站在少女的身前,挡住她稀薄的日光,似笑非笑看过来,懒洋洋地开腔,模仿道:“迎迎,作业做完了吗,就来看球?”
姜迎灯急促站起。
他念她的小名,即便打趣意味鲜明,也有种异样魔力,听得她心潮起落,魂魄失守。
梁净词眼梢带笑,跨上台阶,站在与她同一层,在狭窄的座椅过道之间。他个头高到她需要用力昂首,扭到脖子累。
明明并不那么接近,姜迎灯还是仿佛被他的气势冲撞了一下,跌回到凳子上。
从她膝头滑落的书反扣在地。
梁净词躬身拾起。
他飘逸而张扬的额前发轻轻碰在她的膝盖。
只短促的一两秒,像被烫了下,迎灯往内缩腿。
梁净词起身,转向封面,看到《论语》二字。
“讲什么的?”他掀动几页,漫不经心问她。
姜迎灯想了想说:“就是……教人做人的。”
“做人要教?”他挑起眼瞧她,又笑说,“之乎者也,仁义道德。无不无聊?”
她被噎住。
而后,慢腾腾地说:“这是老师让看的。”
梁净词合上书本,敲一敲她的脑袋,又散漫笑道:“好好学吧,迎迎。”
他归还了书,调戏完了姑娘,便潇洒地转身走出球场。
留她一脸通红站在角落,捏着她的“之乎者也”,想着他信手拈来的“迎迎”,嘴角悄然挤出一个发自肺腑的笑。
姜迎灯笑完,再一抬头,发现姜兆林正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她收回书籍,忙匆匆过去。
想起旧事,姜迎灯就出了神,碗里一块排骨三分钟没啃完。
梁净词见状,也看不出她心底掖着什么小心思,打断她的神游道:“开学这么久,有没有出去玩过?”
“嗯……嗯?”
“想什么呢?”他失笑:“问你有没有出去玩过?”
姜迎灯摇头:“还没呢。”
大概他也是随口一问,这话就有些难接了。梁净词想了想,又承诺下一个重任:“有空我带你逛一逛吧。”
她笑起来,点头:“好。”
这天谢添离开时,问要不要捎上姜迎灯。
梁净词跟着看向她。
她紧迫地说一句:“学校有门禁。”
梁净词看手表,问:“门禁几点?”
姜迎灯:“九点吧。”
撒谎不能太理直气壮,得加上个心虚的“吧”。
梁净词笑了,他歪着脑袋看她,饶有兴致:“九点?”
疑心被拆穿,姜迎灯臊红耳朵,正要说句“不大清楚,我再问一问”,梁净词的后话已经托了出口:“那你今晚上住哪儿?”
谢添也道:“什么鬼,哪儿有九点的门禁。你这学怎么上的跟高中似的。”
“也可能是九点半吧,我……记不太清了。”姜迎灯一边说,一边瞥向梁净词。他靠在玄关处的长几上,俯首,用指骨抵着眉心,似乎是在笑,但从她的角度看去,他的笑意并不那么明晰。
姜迎灯讪讪地掏出手机,“我不太确定,我问一下室友。”
他笑出声,淡淡的一声,似无奈,轻浮她羞红的耳畔,梁净词手插兜里,趿拉着步子往里面迈,越过她时轻飘飘说了句:“留宿吧,甭折腾了。”
谢添:“哟,这主意不错,感情就是这么一来二去——”
梁净词蓦然回身,不客气地指了下谢添,又指了下门:“撤。”
“好啦我走了,改天再会啊,迎迎。”他友好地和迎灯挥别,说着,推门往外走。
梁净词身子稍稍后倾,看向门外人,略显不满:“这名儿是你喊的吗?”
谢添大概又是打趣了一句什么,但话音被夹断在门缝之中。
梁净词转而看向迎灯:“你也知道,他嘴一直这样,别往心里去。”
姜迎灯微笑:“对,不庄重。”
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根烟,塞进唇缝间,但很快又取下来,放回口袋。
姜迎灯站在梁净词左侧,见他顿住脚步,像在思考。
“想睡哪间?”梁净词突然问她。
他这套公寓占地面积不算大,两居室,除了这间就是那间,虽然头一次做客,她没好意思提出参观,但姜迎灯耳聪目明,视线堪堪那么若有似无地一扫,便打量出哪间是主卧,隔着闭合的门板,手点过去。
梁净词说:“挺会挑。”
几次三番的心急作祟,令她心跳如擂,半晌没镇定下去。
他看着她,笑一下说:“那今儿个就让你睡我的床。”
姜迎灯佯装不知:“你会不会不方便?”
“你乐意就成,我能有什么不方便?”他散漫地应一声,说着便推门进去,迎灯跟在后面,目之所及是卧室里一片灰白的底色,他床上的罩单颜色都是浅的。
她鬼使神差问一句:“有没有别的人睡过?”
梁净词并不多心,说:“你是第一个。”
第11章 C10
姜迎灯借用梁净词的浴室冲了个澡。
他的沐浴用品跟她的没有重叠,男女有别,品牌也大相径庭。姜迎灯有轻微近视,在薄薄的暖雾中,她眯起眼去看,货物架置得也高,她踮起脚,挨个去探索那些稀奇古怪的字母。
好不容易才看明白一个Shampoo,应该是……洗头发的吧。
她按了一点出来,用掌心摩擦,挤出香甜的软泡,揉在发梢。
洗完澡,她开窗散热。模糊的眼看窗外,夜阑静处,红尘千帐灯。姜迎灯留恋了一会儿这里的风景。
第一次在燕城,姜迎灯在“家”里洗澡,不是宿舍,不是酒店,是jsg家。虽然不是她的家,是哥哥的,虽然也不是特别亲近的哥哥。总而言之,这感觉是明亮的、体己的。
跟他有关的一切都温柔。
吹完头发,她清理掉落在地上的每一根长发,又进淋浴房,将团在地面的长发统统清理。
观察得知,梁净词有轻微的洁癖。说到底还是寄人篱下,她不能惹人嫌。
再扫一眼这里跟他有关的细枝末节,最私人隐蔽的浴室,工整叠放的浴巾轻微地蜷起了一角,洗漱台上的刀片被放在深褐色的密封小盒子里,深蓝色瓶身的刮胡泡上罗列着英文字符。
全部都是独居男性的生活信号。
姜迎灯稍稍用皮筋拢了一下长发,走出浴室门。
梁净词正在沙发里坐着,手里端着手机,像是在和谁通话。
她从斜后方看去,只见他攥着手机的冷感指骨,还有仔细聆听时不做任何弧度的淡漠眼梢。最终,他说了句:“不去了,你们玩儿吧,家里有客人。”
而后,他说:“一个妹妹。”
梁净词懒洋洋地托着腮,像是被对方说无语了:“我用得着藏什么娇?人是真妹妹。”
他有些慵懒、懈怠地笑了下:“怎么就跟一个个没见过姑娘似的,我可没您这么饥不择食。”
只言片语,清晰拼凑出他话里的含义,姜迎灯愣了愣。
梁净词隐隐觉察到有人在身后,偏头望来一眼,电话被挂断。
姜迎灯问:“你要出去吗?”
他讲指腹抵在眉心,像试图舒展不快,淡淡说:“不去了,陪陪你。”
她站在那里,一边品着字里行间的甜蜜陷阱,一边又呆呆去解读他所谓的饥不择食。
姜迎灯喉头轻动,垂眸看着地上自己的暗影,小声问道:“你找不到女朋友吗?”
梁净词略感诧异地挑一下眼尾,说:“我怎么会找不到女朋友。”
他对自己的魅力认知清晰。
姜迎灯对下午的言谈还耿耿于怀,更小声问:“那你……怎么说等着分配呢?”
原来是为这话,梁净词想了想,不以为意地说:“反正都是一样的结果,何必再走弯路?”
一样的结果,意思是:“你会去相亲吗。”
他不假思索:“会考虑。”
虽然她年纪还小,没经历过,但心知肚明,相亲无非就是摆条件,自己的条件,还有——父母的条件。
“就不想挣扎一下吗?”
“为谁挣扎?”他笑了声,“我不挣扎,早就习惯了,逆来顺受也不是什么坏词儿。”
梁净词讲这话时分明带着笑,但莫名叫她觉得有几分凉薄。有种不问世事的随性姿态,不相信感情的人往往都界限分明,从他的身上能够窥见一斑。
“头发干了?”他忽然问。
“嗯,干了。”
“去睡吧,我一会儿还要写份材料。”
姜迎灯往前走,很快又驻足在他的卧室门前。
梁净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枕头可能有些高,不习惯就跟我说,给你换一个。”
她回眸看他:“习惯的。”
他眉梢轻挑,是有几分诧异:“还没睡就说习惯?”
只怪应答太快,她怔然,窘迫无声。
梁净词看出点小姑娘的心思,宽慰她说:“在我跟前不用这么拘谨。”
她不想说,就是在你的跟前,才拘谨。
姜迎灯不应声,推门进屋。
作为一个认床严重的人,姜迎灯却没有在梁净词的床上感受到丝毫的难耐,明明也没有那么疲累犯困,但今天却一沾枕就睡着,甚至没有来得及好好地感受他的气息,这样仓促睡去,一夜无梦。
醒来后,外面有动静。
早晨,她在卧室里洗漱,出来后,梁净词正站在阳台上,对着落地镜打领带。
领带的颜色是一种偏深的红,衬的是他雪色的衬衣,这样的色调与这样一个矜贵而正派的人极是匹配。
梁净词的视线从手中的领结挪移到镜子的一角,望向杵在卧室门缝间的女孩还蓬着头发。
他顿了顿指。
临走,梁净词拎起挂在沙发靠背上的西装,搁在臂弯,走在前面,迎灯款步跟上。
上车后和她闲谈:“早上有什么课?”
姜迎灯看了下课表:“诗经。”
梁净词问:“学什么?”
她又想了想,讪讪地笑:“就是一节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课,会分析这首诗作在什么时期创作的,这个字为什么这样解释,跟别的经文里作比较,再研究里面的含义。我还记得有一节里面出现了南山这个词,老师就问我们还有哪一篇也有南山,为什么出现这么多南山呢,然后大家都非常踊跃在讨论,有人讲神话和历史,我听得一愣一愣,感觉自己好像一个文盲。”
梁净词手松松地握方向盘,看着前面拥堵的车流,闻言也轻笑了下:“好的大学都是这样,卧虎藏龙。”
他转而又问:“会不会觉得吃力?”
姜迎灯如实说:“有的时候会的,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认识到人外有人很重要,对自己要宽容一点。”
梁净词笑意变深,颔首对她予以肯定:“心态很重要。”
送到门口,他找了车位停车,随迎灯一同下来。
她站在梁净词的身前,平视他时,只能看到那一抹朱砂色的领带,姜迎灯稍稍撩起眼皮,望向他偏凉的眉眼:“那个……我平时要是无聊,能不能找你聊聊天啊?”
梁净词俯首,侧耳听她讲话,而后点头:“可以,除非工作时间要关机,看到我会及时回。”
她愉悦地笑,点头:“好。”
他想了想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又温声地说:“有什么难处你跟我说,不要不好意思。”
她淡淡地应:“……嗯。”
“去吧。”
梁净词冲着校门,稍稍扬了扬下巴。
姜迎灯跟他挥了挥手,转身往学校里走。
她走进闸口,再回头,他仍然在目送。
梁净词大概不知道自己多么惹眼,光是站在那里,就吸引到旁边三个少女齐刷刷扭头看过来,或者他分明知道,却浑不在意。只是目不转睛看着姜迎灯的方向,送她进校。
他是有人情味的。
但那也只是人情味,不能够错当成好感。
姜迎灯转过身去,松懈了笑意,觉得嘴角有些酸。
她看一眼时间,正要加快脚步。
身后突然窜出几个人将她困住,搭在肩膀上的手臂很沉,姜迎灯扯了扯书包带。
“救命啊,你哥真的好帅好帅,好正!”
说话的是许曦文。
姜迎灯瞥她一眼,旋即红了耳朵。
许曦文一边说还在一边意犹未尽地回头望去。
陈钊跟在一旁,笑了下:“还好吧,不就是成熟了点。”
“什么叫不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