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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天欲雪-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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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胸腔中翻涌的心酸和愧意直接掀起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直冲喉咙。甚至生出七窍喷血的错觉,握簪的手不自觉用力,整个人往前扑去,跌下。
  没有刺他。
  怎会舍得再伤他。
  就是突然地脏腑疼痛,在一阵头晕目眩中摔了一跤。
  许是太过于猝不及防,被拽着的那只手竟脱了出来。
  这是她今晚唯一挣脱束缚的时候,可是她跌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模糊喘着气。
  一息之间,她却又恢复了神智,告诉自己服软好好和他说。
  于是,她将口中本欲吐出的血生生咽了回去,漫在唇边的一点血迹在她挪动身形深深垂首的动作里,亦被掩袖擦去了。
  她恭谨又谦卑地伏在他足畔,抓上他齐地的袍摆,提了口气启齿,“殿下,您和公孙氏族的博弈,可以用阴谋阳谋过招,可以明枪暗箭去夺。再不济,你们坐下来好好作姻亲,如此共赢。你们是逐鹿四野的猎手,他年或君临天下,或出将入相,都是云巅上至尊的人。何苦要将妾一介草芥拉入洪流!若非要寻人作筏子,恕妾自私,您寻旁人吧。妾至今日,家族覆灭,名声凋零,一无所有。难道还不足以让您笑话,吐口浊气吗?妾如今剩,不过一点骨血在人间,如此苟活。所图亦不过三餐饱腹,瓦砾遮身,数年安生日子。”
  “殿下,求求您,放妾一条生路吧。”
  谢琼琚伏在地上,头颅几乎埋进尘埃里,便也不曾看见,她跌下去的一瞬,她身前的男人本能地转身搀扶。
  甚至,他还唤了她一声“长意”。
  她俯首,他便折腰。
  他也算是被众星拱月地长大,却唯有对她,不曾真正居高临下过。
  只是她的一声“殿下”,叫停了他所有的动作。
  火光灼灼的深夜里,地上的影子迎风晃动。
  风不停,人不静。
  贺兰泽看着跪在他足畔的人,他的结发妻子。
  从他十六岁初见她到如今,他们相识已经十一年了。
  三九年纪里,已是芸芸小半生。
  即便中间隔着七年和离岁月,也有那样四年真心实意相爱的时光。
  她在初时的两年,唤他因他隐瞒而并不真正属于他的“九郎”,但心中情意,眼中关切也是一片赤城。
  后来知晓身份,她端方唤他表字“蕴棠”;床帏缱绻间,又娇又柔唤他“夫君”;撒娇嗔怒时,便唤他“郎君。”
  只有一次,称他为“殿下”。
  是知晓他身份的一刻,以为自己要悔婚,便以一声“殿下”主动划开界线,退到人臣的位置。
  这个距离,是他们彼此间最遥远生疏的距离。
  是故,这一刻,她是何意?
  又要划出这条线,与他泾渭分明?
  怎么回回都是她主动至此?
  回回她都抢着要离开他?
  贺兰泽觉得有些好笑。
  爱一个人,哪怕只是爱过一个人,也不该是这样的。
  他爱过她。
  所以再难爱第二个人。
  所以即便被她伤,被她弃,但是在伤重病痛里他魂牵梦萦的还是她。
  甚至,闻她葬身火海,他夜奔大半个大梁欲挖一副她的骸骨……
  求不到生时的她,便妄图在她故后,得一抔有她气息的黄土,聊慰余生。
  慰余生,你我是这样到白首。
  第一句“殿下”让他几欲丧失听觉,临了的又一声“殿下”拉他回神。
  聚起神思,回想她说的那样长长的一段话。
  试图寻出她和他一样,深爱过的痕迹。
  这么多年了,贺兰泽觉得这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他总能说服自己,她是爱他的。
  为她寻迫不得已的理由。
  果然,他找到了。
  条理清晰,层次分明。
  他便索性跪坐在她面前,捧起她的面庞,问,“你是不是担心我与公孙氏生间隙,失了幽州城,误了问鼎天下的时机?”
  “是不是谢氏没有了,少了让你依仗昂首的资本,你怕再也配不起我?”
  “是不是觉得我们之间晃晃悠悠多出一个孩子,怕我容不下她?”
  “是不是,为这些,才要拼命离开我? ”
  贺兰泽说得仿若很有道理。
  但是,也不尽于此。
  谢琼琚觉得自己想要离开他,还有旁的更多的缘故。
  是什么,她一时也弄不清楚。
  就是,她不想看见他,更不愿面对他。
  她就想在无人认识的地方,无人触碰她过往,容她平静地过活,好好将孩子养大。
  但他这般说,也没有什么错,她甚至有欲哭的冲动。
  他还能对她这样好。
  她的两颊残留着他指腹薄茧的酥痒触感,和掌心的温度。很快,背脊也感受到了他怀袖间的体温。
  他撤下双手,张开臂膀揽她入怀中。
  只因她轻轻一颔首,认可了他艰难寻到的她爱他的痕迹。
  只要她承认,他便能相信。
  他要告诉她,他是生气她一回回利用他,但是他更生气她为了躲避他,如此轻贱自己,把尊严踩在脚底下。
  这是不可以的。
  他的掌中花,心上人,不是足下尘土,而是云间白月。
  他还要和她说,其实不用怕。
  他与公孙家的婚约随时可取消,并不耽误他复辟原就属于他的山河天下。
  她更不会一无所有,他会践行昔年许下的承诺,用齐家本姓重新再娶她。
  他还会像爱她一样,爱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视她如己出。
  可惜,没能说出这些话。
  多么好听感人的话语,在这个夜里,全部冻结在唇边。
  只因他抱她的一瞬,她垂泪入怀的一刻,一枚金簪跌落在地。
  被两人身形遮住火光的一方天地里,一个小小的圈落里,这枚发簪静静躺着,幽幽闪出昏黄的光。
  这是一枚纯金凤凰单股簪。
  长五寸,重一两。
  凤头圆润,珠玉通透;凤尾锋利,堪比尖刀。寓意女子刚柔并济。
  一两重的东西不是布帛纸片,又是如此低的距离,跌在地上不可能被风吹动角度。
  贺兰泽捡起尖端指向他的凤簪,记得是从她左手中掉落的。
  便又抓起她的左手,摊开她掌心。
  他将手握得那般紧,凑近细看,看见她掌心里还有未退去的轮廓痕迹。
  看了又看。
  呢喃道,“方才我抓着你的右手,便是这只手空余的……”
  说着,他将簪子慢慢地、慢慢地放回去,沿着那些印记,严丝合缝得放入了她左手心,拢紧她五指。
  她抖,惶惶不肯合上,拼命缩回手。
  他用力拉过来,将她素指一根根压下去,迫她握紧。
  四指握柄,刀尖往下,拇指压其上,是握匕首行刺的标准手法。
  “我、我没有……我……”
  “对,你没有,你没有刺我,你是没有……”贺兰泽的眼睛比谢琼琚更红,面色比她更白,声音比她更抖,“可是你想了,你都拔刀了……”
  “我就问你,你想了是不是?”他一把拽起她衣襟,压抑着嘶吼,竟滚下两道泪来,“你说,你想没想?”
  “我……”谢琼琚摇头,再点头,开口又道,“没……”
  她想说有的,因为不想再骗他,却害怕他更失望。
  便想说没有,如此安抚他,却是又一次侥幸中的言慌。
  到最后只喘着气茫然地看着他,似在说你爱听哪种,我便说哪种。
  于是,她的万般纠结落入他眼里,成了随之任之半点不在乎。
  于是,他如兽被刺,暴厉质问,“你到底有没有心,能够接二连三起这样的念?”
  他将人如同牵线木偶般拽起来,高高扬起手。
  如枯木残叶般的人阖目承受。任由极其清脆的巴掌声在夜色中响起,落在面庞上。
  万籁俱寂,余音空洞地回响。
  然而,谢琼琚却没有感觉到灼烫和疼痛,只缓缓睁开了眼。
  看面前原本冠玉般俊朗的脸,赫然生出一抹红印。
  四目相视,他拂袖甩开她。
  中间隔了半丈地,周遭安静了几许。
  他方重新对上她视线,冷笑道,“我就是活该,给你糟践的。”
  谢琼琚唇口哆嗦了好几下,没能说出一个字。
  最后,只垂下眼睑不敢看他。
  她永远都欠他。
  四下里又起夜风。
  谢琼琚的神识开始混乱。
  为何他们都走到了这般地步,也没有认告诉她是对还是错!
  到最后,她丢开发簪,竟就这般堂而皇之地从他面前过,游魂般行走。
  “谁许你走的?”贺兰泽怒极反笑,愈发觉得连番被挑衅,“你是当真半点不把我放在眼里。”
  谢琼琚闻言便看着他,呆呆收住了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来接贺兰泽的马车出现在城门口。
  她被他扔入车内,身子撞在条案上,一点痛意刺激,让她慢慢捡回两分散乱的意识。
  她大着胆子掀开车帘,看距离红鹿山越来越远的道途,对着他低声道,“我想下车,你放我下去吧。”
  “孤花了一千金,你要孤人财两空?”贺兰泽极怒中口不择言,“孤买了你,你便按契约而行。”
  车帘被他从她手中扯过甩下来,连稀薄一点星光都没了。
  谢琼琚背灯坐在深处,大片阴影将她笼罩住。
  马蹄声伴着风声交错萦绕,许久听她似是道了声“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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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心思1
  ◎这一生,能有几个七年!◎
  回到辽东郡,是翌日晚间。
  一昼夜车马劳顿,两人皆疲困不堪。尤其是谢琼琚,下马车的一瞬,足下发软,整个人向前倾去。
  贺兰泽看着她跌下去,头一回没有扶她。
  想扶的,可是她那样倔,宁可去抓车桅,也不肯靠到他身上。然后便没有抓稳摔了下去。她撑着想要站起来,一连两次都没成功,便停止了动作。
  她就那样卧在地上,眉睫颤颤,胸膛起伏。
  存着气息,看起来随时会断掉,但却始终没有咽下。
  大抵是因为,还有个女儿。
  对,还有个女儿。
  她自个说的。
  她一无所有,唯剩一个女儿。
  可是,和他又什么关系呢!
  贺兰泽胸中憋着一股气。
  目光从心底射出来,直勾勾望向地上的人。
  等着她唤他一声,向他伸一伸手。
  但始终没有。
  于是,他越过人踏入府去。
  却又顿在门口不再前行。
  片刻后,认命般回头。
  府门外,寥寥星辰投下微弱的光,两丈远的道路上,能看见一点她的轮廓。
  瘠薄如尘埃。
  风吹过,拂起她衣裳一角。
  若非知晓她倒下去,便不会觉得那处真躺着一个人,只以为是一件破败的衣衫。
  纵是这般看着,他也觉得她已经形魂俱灭,散在风中,看不见即将亮起的天光。
  像极了那一年,他在长安城郊别苑的废墟里,徒手扒开一层又一层灰烬,找不到完整的她。
  从此,生命一片灰暗,不见光芒。
  于是他走出去,将她搂回了家。
  许是染了风寒,她有些发烧,人不甚清醒,贺兰泽给她灌了药。
  她朝里躺着,对着床壁蜷缩在一角,时不时哆嗦战栗。
  额头渐烫,手足却冰凉,半点逼不出汗。
  贺兰泽没忍心,给她裹紧了被子,想抱着她发身汗。
  他一贯喜欢面对面相拥,因为能看清彼此面容。
  但是她又喜欢朝里睡。
  是故以往,都是她睡在外侧,他睡里侧,如此两厢圆满。
  这会,他也实在没有力气再翻动她。
  只合衣上榻,在背后伸手圈住她。
  又低声哄她,“别怕,没要扔下你……”
  无力、虚弱、昏迷中的人,在他近身的一刻,似是得到了片刻的安宁,微微舒展了身体,慢慢地呼吸都匀称平缓起来。
  然而,他才生出一点小小的自得,却不想被她猛地一下推开了。
  原来片刻前落入他眼底、他以为的安宁,是为了蓄足力气推开他。
  贺兰泽一把掀了被褥,直将双眼欲睁未睁、目光飘忽的人盯了半晌,终于甩袖离去。
  谢琼琚存着一点意识,也一直记得贺兰泽立在床榻前看她的眼神。
  她想和他说,不是故意要推开他。实在是,那样紧的拥抱里,尤其她看不清面容的时候,她便总觉的是谢琼瑛。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但是怎么就在床帏之间,会想起谢琼瑛,想起世人眼中、她的胞弟呢?
  她要怎样解释?
  她想,用力地想。
  头开始一阵阵痛,眼皮耷下去,吐不出一个字。
  就听到他抬步离去开门又关门的声响。
  “砰”的一声。
  很重,回声阵阵,缭绕不去。
  她有些被吓到,攥着被褥僵了许久,脑海中嗡嗡作响。
  *
  连日奔波久。
  谢琼实在太累,纵是一昼夜后退了烧,她也依旧浑身无力。又挂念着皑皑,一颗心跳得急速,连带着头也时不时胀疼晕眩。
  初三晚膳后,她恢复了些精神,出门去寻贺兰泽。
  他就在隔壁的书房,守卫回话后与她说,让她稍后片刻。结果,一个多时辰过去,她并未见到贺兰泽,却见到他书房寝殿灯火俱灭。
  再问,侍者道,主上已经歇下了。
  谢琼琚默了片刻,自己返身下楼。既回了辽东郡,总没有留在这处,不去寻皑皑的道理。
  不料,守卫道,“主上吩咐,让您在殿中修养,暂时不能离开二楼。”
  谢琼琚蹙眉,望向漆黑的寝殿。
  这是还在盛怒中。
  硬碰硬,吃亏的只有自己。她深吸了口气,回了屋内。
  谢琼琚坐在榻沿上,身子有些发抖。
  她不知怎么就有一种被关押囚禁的错觉。这个念头一旦起来,她便觉自己回到了城郊别苑里。
  她来回掐着自己手背,同自己讲,其实不用这样急的。幸得他车驾快,她这会便在辽东郡了。
  若是靠着自己的脚程,多半还在路上。
  如此一夜过去。
  初四日,掌事告知贺兰泽不在楼中,让她安心歇着。
  谢琼琚咬着唇瓣点头,但是她开始吃不下东西。只努力告诉自己该安心,他气消了便好了。至少是真的让她在修养的,每日都有大夫给她请平安脉,配方子给她调理身体。
  她身体确实不好,该调养调养,且当自己身困体乏晚一日回来。
  初五日,她依旧未见到贺兰泽,守卫也不让她出小楼。
  她控制着战栗回房。
  午膳进食,咽了两口就直犯恶心。后歇晌时,有很长一段时辰都喘不上气。
  她来回算辽东郡到红鹿山的距离,算马匹的速度。
  最后告诉自己,其实还好,只要初七哪怕初八清早接到皑皑,都来得及赶去红鹿山。是自己太多虑了。
  只是无论如何,得让他明日将这事应下。
  她一遍遍安抚自己,一次次给他找出理由。
  他是为她好,没有要囚禁她。
  她牢牢记得他说的话,记在心里头。
  他说,他买了她,按契约而行。
  她不想再闹僵,想着过两日送皑皑上山,自己安安分分伴他两年。两年后便可以好好去陪孩子,平静过余生。
  这些高门权贵里的生活,她过得已经足够,再不想沾染。
  是故初六这日,她晨起早早便侯在他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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