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鸾-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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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宝鸾本就被关在昭阳宫里出不去,秋夜风清,寝殿檐下挂着一溜五颜六色的鹦鹉,姜宝鸾便坐在檐下逗鹦鹉,有几只是她早前就一直养着的,有些却是徐太后特意给她送来,让她这几日解解闷的。
姜昀的酒没赐来昭阳宫,晚些时候徐太后却着人送了姜宝鸾喜爱的吃食来,姜宝鸾挑了几样自己留下,其余便赏给了昭阳宫的宫人们,这时日宫里已吃不到往日那些好东西,分给他们也算是过个中秋。
也是最后一个中秋了。
叛军已经离开了襄州,谢道升的兵马也朝着京城来了,大魏时日无多。
等到明年的中秋,这宫里的人已经换了新面孔了。
前些时日,朝中又有人提出南下去避难,就和四年前一样,但情况早已和那时不同,那时只有蛮人一伙,往南逃都是大魏的江山,可如今已是烽烟四起,不仅有叛军,还有谢道升,谢道升拥趸者众,逃无可逃。
就算一时勉强逃离,也早晚躲不过那一遭。
近来每到夜里,宫墙之内便会有呜咽哀泣之声传来,细闻听不真切,却断断续续,绵延不绝,像是鬼魅一般。
姜宝鸾知道,这都是宫妃或者宫人在哭泣。
何氏用银签子挑了一块切好的月饼给姜宝鸾,轻声道:“这月饼瞧着不错,里面的豆沙磨得细细的,公主尝尝。”
姜宝鸾拿过银签子咬了一小口,香甜绵软的豆沙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果然是如何氏所说那般,只是豆沙终究不如往日的细腻,中间夹了碾碎的松子仁,微有焦味。
看着她慢慢把月饼吃下,何氏小声叹了叹,坐到姜宝鸾身边,道:“公主也不要往心里去了,如今还顾得上什么呢?照奴婢说,这还是件好事。”
姜宝鸾轻轻把手上的银签子转了一下,把头枕在何氏肩膀上,由着乳母像小时候一般拍着自己的背。
前日时,容殊明呈上来两封信,一封给了徐太后,一封给了姜宝鸾,两份信上所言大抵相同,而姜宝鸾这封更是明晃晃写了三个字。
绝义书。
姜宝鸾拿到信时惊了一惊,何氏等只看她面色还以为她是受不住,实则姜宝鸾所惊的却是容殊明抢在了她的前头。
他们所想皆是一样。
她不用拆开信就能知道容殊明要说什么。
第53章
信笺是极薄的宣纸; 如今容殊明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再拿不出什么精巧的东西,暂时只能靠着族人接济一二。
亦只有短短几行字; 写不完这一张纸。
上面写道; 他虽与姜宝鸾自幼青梅竹马; 先帝中意; 但姜宝鸾却举止放荡; 行为不堪,未婚便与人苟合,即便他已成庶民,若娶姜宝鸾为妻; 亦是对不起父母先祖,难立于天地之间,只求长公主放过他这升斗小民,别后两宽。
话语虽算; 但其中种种; 却字字诛心,使人颜面无存。
何氏等不敢在姜宝鸾面前痛骂容殊明; 怕再勾得她难受; 敏春素来沉稳聪慧些; 便绕了弯子劝姜宝鸾:“既是他写了绝义书来; 公主何不也写点东西回过去,不能叫他占了这便宜; 否则满宫里也以为公主伤了心; 心里却还惦念着他。”
姜宝鸾笑了笑; 只不理敏春这话。
满宫里的人如今有没有心思顾着她这点子鸡毛蒜皮她不知道; 但姜昀怕还是看在眼里的。
容殊明既然在她之前便把信送来,那必定是有他自己的考量,这话由他先说出来,倒比姜宝鸾以看不起容殊明一个庶人而不嫁为由要来得可信,若由姜宝鸾先写着绝义书,姜昀怎么可能不怀疑姜宝鸾是为了容殊明的安危,那这绝义书写与不写都是一样的,容殊明的信中极尽侮辱,姜昀一知晓心中也必定痛快,巴不得死到临头再看一场姜宝鸾的笑话,这亲事自然也就不成了。
而姜宝鸾又怎么不知道,容殊明就算能想到她会有退亲之意,也不会为了自己的安危,顺着她的意思写下这绝义书,他送来这几句话,也是为了姜宝鸾好。
他是怕二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成了亲,到时谢珩来了,再度夺走姜宝鸾自不必说,怕是也会因为姜宝鸾另嫁了他人而恼怒,若谢珩对姜宝鸾的怨怼报复心思一生,她这辈子再难过上好日子。
所以容殊明写绝义信是对着姜昀做了一场戏,亦是要姜宝鸾往后无虞。
这与姜宝鸾的想法倒是殊途同归,要在一起很容易,但他们不能不为对方着想。
她也要容殊明下半辈子能活下去。
容殊明和她,都从没想过要做一对亡命鸳鸯,便是昙花一现只在一刻也是好的,他们都不约而同为对方选择了更好的那一条路。
但是若是真的爱到深处,又会如何选择呢?
上穷碧落下黄泉,亦要永远相伴相随。
她这几日闲来无事,便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可惜不能有所解答,反倒是旁人看了她的模样,只以为她是被容殊明伤透了心。
何氏轻轻地拍着姜宝鸾的背,把她手里那根银签子拿过来,说:“还要不要吃月饼?这尖利的东西拿着玩,小心戳了手。”
姜宝鸾摇了摇头,一时竟忍不住笑道:“我都多大了,嬷嬷还当我是小孩子。”
“你是我奶大的,嬷嬷永远当咱们公主是小孩子,”何氏递了清茶来给姜宝鸾喝,叫她把月饼的甜腻冲下去,“但公主长大了,往后也要自己看顾好自己。”
姜宝鸾被羊油蜡烛烧出来的烟呛了几声,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说:“嬷嬷说什么呢,一面说我还小,一面又说我长大了,我有母后,有嬷嬷、黄公公,还有玉画敏春他们,哪用得上自己呢?”
何氏叹了口气,用扇子轻轻地把烟扇开:“眼下这样也未必不是好事,公主正好不嫁给他,到时候只跟着那位世子,有个孩子便更不会亏待做娘的,若是公主另外嫁了别人,这事又要怎么办呢?所以照奴婢看来,还是不嫁的好,断得干干净净的。”
姜宝鸾没有说话。
“嬷嬷老了,以后也不知道会在哪里,公主不一样,这就是公主的命数和福分,也不要为了那起子辜负了公主的人伤心了,公主只记着往后过好自己的,他不想要公主,公主反而还要谢他。”
以他人所见到的,何氏说的没有错,且字字句句情真意切,为她以后所打算。
姜宝鸾鼻子一酸,强忍住没落下泪来。
四年前她途中被徐太后放跑,也从没像现在这样害怕彷徨过,许是那个时候年纪小,懵懵懂懂的,根本没想过会发生什么,无知者无畏。
如今她的家却是要切切实实地没了,再也不会回来。
半夜的时候忽然下了雨,八月十五的月亮便没了。
昭阳宫紧闭了多日的宫门被轻轻叩响,是徐太后那边的人送了姜行舟过来。
漏夜冒雨过来,又急匆匆的,姜行舟身上被雨打湿了大半,被抱进来的时候浑身冷得发抖。
姜宝鸾连忙叫人备了热水和姜汤,这时节还没有烧地龙,她便让人用汤婆子暖了床榻,等姜行舟洗了澡又喝了姜汤,便亲自将人抱到被窝里睡觉。
小小的孩子刚刚失去了母亲,又感受到了外界的变化,在昏黄的烛光下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姜宝鸾,身上仍在抖着。
“姑母,我怕。”他说。
姜宝鸾陪着他睡下,把他搂进怀里,轻声道:“行舟不用害怕,有姑母在,姑母会保护行舟的。”
姜行舟一直懂事,听了这话便不再闹了,只是点了点头。
“行舟还记得上次一起玩的哥哥吗?”
“记得,是表哥。”
姜宝鸾轻轻地拍打着姜行舟的后背,哄他入睡:“他马上就要来京城了,到时候你们再一起玩好不好?”
“好,他上次还说要从家中拿一把木剑来送给我,他有好多木剑。”姜行舟慢慢地不再发抖,小身子也暖和起来。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姜行舟终于睡了过去。
姜宝鸾给姜行舟掖好被角,自己从被褥里坐了起来,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姜行舟的睡颜。
盛妙容临终前只求了自己这么一件事,她一定要把姜行舟保护好,便是盛妙容没有开这个口,没有把假诏书给自己,凭着她与盛妙容的情谊,也不会把姜行舟置之不理。
如此又过了四五日,宫里彻底断了供应,不再有任何东西送到昭阳宫里来。
黄公公带着手下的小太监们出去看了一回,回来之后只是摇头,不仅仅是昭阳宫,其余各宫亦是如此,主子们倒还罢了,宫人们只盼着宫门能开,逃去外面。
好在姜宝鸾这里还有素日的储备,她先前因被姜昀禁足,亦是裁撤了一部分宫人出去,是以陪着她在这里的宫人没有往日那么多,每日只省着些用,勉强可以度日。
反正这样的日子也不会很久。
*
军帐中。
谢道升对着地图似在沉思。
他的身边立着他的两个儿子,谢珩是他最为器重的嫡长子,器宇轩昂,才华横溢,谢琮是他最喜爱的姬妾所生,亦是一表人才,体贴知心。
此回他一直将谢琮带在身边,而谢珩则是方才入了夜才赶来的,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谢珩的信他早先便收到了,信中所说不无道理,谢道升亦有自己的考量,只是多年来等的就是这一天,谢道升却有些怕夜长梦多,只想着尽早赶到京城才好,姜氏不足为惧,却是要先与叛军一方说合,该打就要打。
他问谢琮如何看,谢琮的说法却与他心中所想对上了□□分。
可谢珩却随即到了。
谢道升知道他的手受了伤,其余地方亦有新旧伤,倒是没想到他一回范阳便又赶着来找自己。
若放在平时,谢道升该是欣慰的,但此时不知为何,他却有些焦躁。
谢道升只道:“珩儿说的也有道理,但若让叛军抢占了先机,到底不妥。”
“眼下叛军就要到京城,已是来不及。”谢珩道。
这时谢琮笑道:“也难为大哥这么着急赶过来了。”
谢珩没有看他。
“父亲隐忍多年,为的就是这一日罢了,如今万事俱备,叛军起兵的名义是岭南旱灾,而父亲起兵的名义却是为了儿子,这两边相较之下,父亲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差别,”谢珩不再和谢道升绕弯子,“何不将这贤人继续做到底,好过背负那窃国的名声。”
他的话果然正中谢道升下怀,原本看着主意已定,一句话都听不进去的谢道升,立时便皱起眉来。
许久之后,谢道升又道:“你就那么肯定叛军会乖乖将皇位奉上?”
“他们如今也借着父亲的名号,若到时反悔,自然也有其他法子筹谋。叛军不过是一群草莽,他们怕是心里也明白即便皇位到了他们手上,最后还是无法与父亲抗衡,不如尽早功成身退,而且据儿子所知,叛军当中也并不是完全一心,许以高官厚禄也就罢了。”
这番话说得谢道升不由点了点头。
比起与叛军正面碰上,谢珩说的这些倒是更合他的意,不动兵戈便能使叛军臣服,岂不是对他素日德行的肯定。
“只是需要一个稳妥的人……”谢道升喃喃自语道。
谢琮正愁插不上话,又恨嫡兄一来便使得父亲改变了主意,竟似言听计从,他站在谢道升身边,听到他的话,便马上计上心来。
“哥哥素有智谋,不正是这个人选?”谢琮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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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闻言; 谢珩淡淡地瞥了谢琮一眼,眼风一扫便又转过眼去,仿佛早有预料。
谢道升听了之后倒是马上否定:“不行,珩儿身上有伤; 再加上手也没痊愈; 万万不妥。”
谢琮道:“这是儿子没有考虑周全; 竟忘了哥哥的手已经不中用了。”
他说完; 面上掩去一股喜色; 任凭谢珩再能干又如何,手废了就等同于人废了,谢道升可以有一个残废的世子,却不一定能接受一个残废的太子; 日后还成什么气候。
“你的手如何?大夫是怎么说的?”谢道升的目光扫过谢珩还被白纱包裹着的右手。
谢珩却不掩饰,反而状若无意地抬起手腕,算是给谢道升看了看。
“无妨,将养几日就好了。”他说; “父亲考虑的没错; 是得有个稳妥的人前去和叛军交涉,我去吧。”
谢珩不由想笑; 眼下谢道升大业未成; 谢琮却一味把话往他的手上面引; 竟是这么早就想着铺路了。
他怎么会让谢琮称心如意。
便是谢琮不说; 他本也打算自己先行前往京城。上回前去襄州救容殊明,谢珩也与叛军打过一回交道; 那些人既有胆子起兵; 便不可小觑; 他不亲自去一趟不会放心; 谢琮要为日后铺路,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另还有一点,姜宝鸾此时身陷囹圄,叛军一旦进入宫闱,有些事便难以预料,为了她他也须得提前走这一趟。若她已经嫁给了容殊明,他更要尽早把她从容殊明手里捞出来。
谢道升点了点头,没有再阻止,只说:“那就去吧,你一向都替为父省心,只是不要忘了自己的安危,此去万事都要小心。”
谢珩应下,道:“事不宜迟,儿子这就去了,夜已经深了,也请父亲安歇。”
说完便转身快步出了营帐。
正是夜色最浓时,天黑得连星子都见不到。
曹宽见他出了,连忙迎上前道:“世子,那边已经收拾好了,洗漱完之后就能睡。”
“备马,去京城。”
*
京城被叛军攻打的这一夜,火光染红了一半的天。
不知是城中哪处起了火,还是宫内起的火,宫里哀鸿遍野,到处是哭声与喊声。
有许多人想着法子逃出宫去,也有人无法承受这变故,便直接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昭阳宫倒还算安稳,只有小宫女忍不住哭几声,没有跑到外面去的,这时候留在姜宝鸾身边比在哪里都安全,就算逃出宫,这京城里哪里还有容身之处。
姜行舟被吓得像只小猫一样缩在姜宝鸾身边,姜宝鸾哄了他好久,他却总是会被外面的喊叫声惊醒,一直到很晚才睡去。
姜宝鸾一步都不敢离了姜行舟的身边,只陪他一同睡着。
明日还不知身在何处,只盼着眼睛闭上就没有天亮才好。
一直熬到三更天,姜宝鸾自己也倦得很,正要迷迷糊糊入睡,忽听得殿门一声巨响。
她一下子从床上起来,正要安抚姜行舟,却见姜行舟也行了,惊恐地抱住了她的手臂。
殿内都是上夜的宫人,如今也不分地方,大多都只睡在姜宝鸾的寝殿这里,宫女睡内殿,太监睡外殿,一时都被这声音惊起。
敏春已出声问道:“什么人来了?殿外守着的人呢?”
话音还未落,外殿那些太监已叫成一片,有的直直往里冲了进来。
何氏连忙抖着手给姜宝鸾穿衣服,才刚披上,就见姜昀提着一把剑走了进来。
剑上已染了血,不知已经杀了多少人。
姜宝鸾欲上前去,何氏却死死拦住她:“公主去不得,去不得!”
姜行舟也哭了出来。
听到姜行舟的哭声,姜昀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手上的剑乱挥了几下,也没有砍到周遭的宫人,只直奔着姜宝鸾这里的床榻而来。
殿内没有点蜡烛,只能借着外头明灭的火光,见到染了血的寒锋上面那一闪而过的光。
饶是姜宝鸾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这一刻,她看着姜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