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留余白-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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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69
永远不要忘了最初的梦想,即便不能实现,那份纯真也是一生绝不再有的宝藏。
——《夜光夜话》
黎夜光是生生饿醒的,醒来发现天都黑了。她起身把灯打开,白光骤然一亮,她低头回避,才发现自己衣衫整齐,连袜子都穿得好好的。唔,标准的处男了。
余白正在外间的书房画画,他画得专注,丝毫没察觉黎夜光出了卧室,已经走到他身后。她踮起脚尖去看,他没有描摹勾线,而是在宣纸上画了几个写意的小飞天,笔法闲散自如,只是他清隽的眉眼紧紧皱着,并不像他的画那么轻松。
“怎么了吗?”黎夜光一边问一边打了个哈欠。
余白一惊,吓得连拍了几下胸口,“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啊?”
“是你在想事情,根本没注意到我来。”黎夜光撇撇嘴,揉揉肚子问,“你吃过了吗?”
“恩。”余白把毛笔洗净,放在笔架上,“季师傅他们都回来了,刘哥做的饭,给你留了一份,在一楼厨房。”
黎夜光眼珠一转,立刻猜到他烦恼的源头,“你是不是和季师傅看过画稿了,没有找到合适的?”
余白没什么事能瞒得了她,点头回答:“要么是需要的时间太长,要么是题材不符合,所以季师傅打算明天回余家山,找一找其他画稿。”虽然一来一去免不了要折腾些时间,但做泥板墙也是要等,便不算是浪费时间。
他说完神色懊悔地望着黎夜光,“你说的对,我就不该分心做别的事……”他这些年除了画壁画,从没考虑过其他事情,更别说上演复仇大戏了,一番折腾倒把自己弄得心乱如麻。
黎夜光竖起手指摇了摇,“你除了不能分心外,还有一个问题很关键。”
“什么?”
她冲他勾勾手指,余白便弯下腰来,她抓住他的脑袋一通猛揉,“因为你蠢啊!”
余白被她摇得头晕眼花,连连求饶,黎夜光才松开手,“你看,你这么容易就相信别人,被骗也是活该。”
余白红着脸为自己辩驳,“相信别人是我的选择,要不要骗我是你的选择,我蠢,但是你坏啊!”
“你啊,是在余家山过得太好了,才不知道社会凶险。”黎夜光啧啧嘴,“哪里懂得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所以你蠢是你主动选择,我坏我是被逼无奈。”
余白一边撸头发一边说:“如果以后你和我一起去余家山,过得特别好,你会不会也变蠢?”
黎夜光幽幽地说:“咱俩基数不同,我再蠢也比你聪明。”
余白扁扁嘴,“那你聪明,你倒是说说,我现在该画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初心是什么?”她仰头问他。
“初心?”
“对,就是你学壁画以来,最想要的是什么,最想实现的是什么?”怕他不懂,黎夜光拿自己举了个例子,“好比我,以前总觉得成功就是全部目标,可后来才明白,我真正的初心是想留住我爱的人在身边,所以成功是我的途径,却不是我的初心。”
长久以来,修复壁画对余白来说是不可推卸的责任,可若要说初心……他垂下眉眼沉默了。“我的初心……恐怕很难实现。”
“初心不一定非要实现,就像人生不一定非要圆满。”黎夜光见他如此迷茫,不舍得给他施加压力,采取了怀柔政策,“但你总要为它努力一次,即便失败也没有遗憾。你想做画家,那就做一次呗,不要去考虑展览、考虑金奖,只要考虑自己想画什么。你说过,艺术创作是很浪漫,也很自由的,那你就享受一次浪漫和自由吧!”
有她在,余白就有了安心的力量,“那……我如果没有画好,你会怪我吗?”
他能有画不好的壁画?黎夜光心中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当即就给了他一个温柔体贴、宽容理解、不离不弃的微笑。
“当然不会了!”
黎夜光拉着余白一道下楼吃东西,哪知一楼客厅人倒是很齐,就连高茜都在,大剌剌地靠在沙发上嗑。
“你怎么来了?”
“姬川家就在隔壁和园,我刚给他送眼镜,走出小区正好就撞见刘哥了。”她说着目光一瞥,瞧见黎夜光和余白十指紧扣的双手,差点没吐血,“你俩有必要么,就算这房子大了些,不牵手还能走丢不成?”
刘哥坐在高茜对面嗑,笑呵呵地说:“他这种情况属于铁树开花,难得一见,多体谅吧!”
余白经不起调侃,才两句就红了脸,松开手去给黎夜光端饭菜。黎夜光在高茜旁边坐下,就在茶几上吃了起来,才吃两口,她扭头问高茜:“姬川最近和陈式薇关系怎么样?”
“唔……”高茜歪头想了一下,“姬川就还是装逼啊,陈式薇嘛就各种安利她丈夫wilson多厉害,只可惜姬川根本听不懂,但凡他来问我,我都说不怎么样。”
“她丈夫画的是什么?”黎夜光边吃边听。
高茜讨厌陈式薇,回答的时候本就敷衍姬川,自然对他问的问题也没认真听,“好像是……湿壁画,用湿壁画的技法画了千佛窟的什么……我不记得了,总之陈式薇很得意,反复和姬川强调湿壁画是非常高超的技艺。”
湿壁画源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是在墙壁半干时就绘制的壁画,因为对画家的画技要求极高,所以即便是在意大利也没有多少画家能够画好湿壁画,也难怪陈式薇对金奖虎视眈眈,原来是拿湿壁画参展了。
刘哥就不服气,他拍拍手上的壳说:“湿壁画怎么了?咱们余白也会啊。”“你也会湿壁画?”这倒让黎夜光吃惊不小。
余白点点头,“恩,我有去意大利学过几年。”
高茜乐了,拍手鼓掌,“这下还不容易,余白也画湿壁画呗,我倒不信会赢不过他们!”没有恩怨情仇的时候,她还是很愿意相信余白的。
可余白却摇摇头,虽然他现在思绪混乱,可谈到对壁画临摹的理解和原则却是异常清醒,“我虽然会画湿壁画,可丝绸之路沿途的壁画都是东方艺术,我觉得不应该用西方壁画的技法来绘制东方艺术,即使技法高超,也不是壁画原本的样子和韵味了。”
“那原本是什么韵味啊?”高茜问。
“是……”余白正要回答,却忽地眸色一转,清澈的眼瞳变得格外黑亮,黎夜光瞧他眸似星辰,便笑了起来。
高茜不客气地打断他俩的眼神沟通,“余大师,你现在时间都不够,还不增加点技术分可怎么办啊?哎,夜光,你跟着傻笑什么呀?”
黎夜光勾起嘴角,淡淡地问他:“你是不是已经想出来要画什么了?”
“恩。”短短一个字的回答,黎夜光就知道他已经做了决定。
高茜左看看、右看看,把一丢,忍不住发飙了,“你俩心灵感应,能不能给我一个旁白啊?我看不懂你们的神交啊!”
余白选择的壁画是千佛窟北魏时期的一铺《舍身饲虎图》,丝路文化的真正兴起始于魏晋南北朝,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嘉煌千佛窟在丝绸之路兴盛的一千年间,是文化交融最大的中心。
说起自己的选择,他滔滔不绝地给黎夜光讲解:“印度佛教艺术经过丝绸之路传入西域、再传入中原,在北魏时期艺术的交融达到一个最高峰,这一时期的洞窟集印度、西域艺术和中国传统艺术为一体,形成了中国式的佛教艺术风格,是一种纯东方艺术之间的碰撞!再没有比这一时期的洞窟更能体现丝绸之路文化的传播与发展了。”
他明亮的眼眸如黑曜石一般闪耀,滔滔不绝的语调中是他对古代艺术发自内心的崇敬与热爱。黎夜光虽然有点后悔那么轻易就原谅了他,可原谅他才能看到这样纯净的眼眸、这样赤诚的心,也算值了。
“那为什么选《舍身饲虎图》?”黎夜光在嘉煌时年纪还小,对洞窟的了解全凭喜好,她偏好唐代的富丽堂皇,爱看翩翩起舞的飞天伎乐,或是雍容华贵的仕女,所以对风格粗犷、色彩简单的北朝洞窟不甚了解。
“《舍身饲虎图》画的是释迦牟尼佛前世投生为宝典国三太子萨埵时,出城狩猎,看到悬崖下有一只快要饿死的老虎,而它的身边还有七只嗷嗷待哺的幼虎。萨埵太子心中不忍,决定牺牲自己来救饿虎,可他走到饿虎身边躺下,饿虎却没有力气咬他。于是萨埵太子爬上悬崖,用一根竹竿刺破自己的身体,再纵身一跃跳下悬崖,让饿虎得以舔食他的血液恢复力气,最后将他吃掉。他牺牲一人,既救下饿虎也救了七只幼虎。”他娓娓道来,末了浅浅一笑,“这就是我学壁画时的初心。”
月色洁白如霜,阳台上的余白好似融进一片朦胧中,黎夜光记起他说过的一句话——“总得有人去修壁画啊。”
无论过去多久,无论经历多少,他始终还是那个永远不会变色的余白。
“既然是初心,那你很擅长北魏时期的壁画吧。”黎夜光心中暗自窃喜。
然而余白抿嘴一笑,“其实我最拿手的是隋唐时期的壁画,但宋元偏水墨的线稿我也很擅长,要说有什么是我画得最不好的,就是北朝壁画了!”
“……”
他扶住她的双肩,眼中闪着晶亮的小星星,“是你说初心不一定非要实现,应该享受一次绘画的自由嘛。”
黎夜光突然足尖一痛,她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那是安慰的鸡汤啊!鸡汤啊!他懂不懂!
第七十章 一日不做,一日不食
part70
聪明是一种天赋,善良是一种选择,而有些人一做选择就不带脑子。
——《夜光夜话》
因为余白决定要画《舍身饲虎图》,所以季师傅就不用回余家山了,只安排另一位大师傅把《舍身饲虎图》的画稿送来c市便是。
清早五点,天还没亮,黎夜光就敲锣打鼓把所有人都叫起来,连素来养生的季师傅都有点吃不消,“这么早起来干嘛啊?”
“干活啊!”黎夜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一个个睡眼惺忪的男人,打从心底里把他们挨个鄙视了一番,“距离交作品就剩七十天了,你们还有心思睡觉?!”
余白迷糊得连眼睛都睁不开,黎夜光抬手就在他腰间的软肉上掐了一把,还顺势一拧,他哀嚎一声,全醒了。
小注哈欠连天地说:“夜光姐,就是时间不够也不能强求啊,所谓强扭的瓜不甜……”
“强扭的瓜不甜我蘸糖吃!”黎夜光凶巴巴地吼道,“既然你们认同我的管理能力,那就要服从管理。昨天事出突然,才让你们休息一下,从今天开始,你们每天只有五个小时可以睡觉。”
季师傅用手肘顶了顶刘哥,嘲讽地说:“刺激吗?”
刘哥点头,“刺激得我都能戒赌了!”赌博说到底不过就是寻求心理刺激,而黎夜光给的生理刺激这么大,谁还想赌博啊!
匆匆吃完早饭,黎夜光就押着他们去工作,昨天没做完的画板,在她的鞭笞下两个小时完工,等到午饭时间,五合板表层的麻布都贴完了。
大家忙得筋疲力尽,黎夜光才开始发放便当,“百丈禅师说过,一日不做,一日不食,我希望你们以此自勉!”
“夜光姐,你还研究佛学了?”小除问。
“不是要画《舍身饲虎图》么,我就稍微看了些佛学故事,充实一下自己的知识面。”黎夜光亲自给余白递了六盒便当,外加拍肩鼓励,“多劳多得啊!”
季师傅撇嘴,“我怎么觉得你是专挑让我们干活的内容看……”
黎夜光笑眯眯地说:“怎么会呢,我还看了一句,youyouupnoobb。”
“……这是谁说的?”
黎夜光昂起骄傲的小下巴,“夜光德吉旺姆仁波切。”
“……”
高茜生在幸福年代,“半夜鸡叫”这样的故事只在小时候才听爷爷说过,可自打黎夜光做了余白团队的监督人,高茜就时常听美术馆值夜的门卫说,“他们几个哦,天不亮、鸡都没叫就来干活了呢!”
虽然听起来让人同情,但两周后,泥板墙完工,画稿拷贝结束,粉本也扎好了,高茜突然觉得吸血的资本家也挺好的,没有资本家吸血,哪来的工作效率啊!由此看来,姬川也算是良心赞助人了。于是,高茜为了从姬资本家手里捞钱,不得不去黎资本家手中压榨剩余价值,她特意去工作间蹲守,想学点干货再给姬川上课!
泥墙上的谱子已经漏完,余白开始勾勒线稿,高茜见墙面还是土色,与之前画《舞乐图》时的白底墙不同,难免有些好奇,“这为了赶时间,所以直接在泥墙上作画,不刷底色了吗?”
“不是的。”脚手架上的余白回答她,“千佛窟的壁画在唐以后,才有三层地仗层,除了粗、细草泥层外,还要再抹一层极薄的白粉,好让墙面细腻光滑。但在北朝时期,地仗层只有两层草泥层,所以这仿作的泥墙,只要泥浆干透就可以直接画了。”
高茜凑近细看,还能清晰地看见泥浆中混合的麦草梗,“这么糙,怎么画啊?”
余白勾完一根长线,把笔放下,活动了一下胳膊,蹲下身子和高茜说:“正是因为墙面粗糙,反而渗透力强。像是生宣和熟宣的区别,这种墙也叫‘生墙’,颜色可以被墙壁‘吃’进去,保存更持久,而且透气好、不易起甲剥落。而增加了粉质层的墙面,被处理得太‘熟’了,反而容易病害,尤其到了元代,墙面细腻讲究,很多壁画成齑粉状剥落,再也无法挽回。”
“那不是和湿壁画一样吗?都是为了让颜色与墙壁融合,增加持久度。”高茜又问。
余白蹙眉,严肃地摇头,“不一样的,‘生墙’壁画要等墙壁全部干透才画,利用墙壁粗糙的结构来吸收颜料,而湿壁画是在墙壁未干的时候作画,利用湿墙壁产生虹吸作用吸收颜料。”
他说着顿了一下,压低声音继续说:“而且我告诉你哦,我在意大利学湿壁画的时候就发现了,虽然湿壁画说是可以永久保存,实际上条件很多,首先墙壁基底要做得特别好,其次仅限于在室内存放,连风都不能吹,风吹多了表面很快就会剥落。而且湿壁画是十四世纪后才出现的,北朝的壁画早在四世纪就有了,你看一千六百多年过去,又在沙漠地带饱经风沙,至今墙面还很完好呢。”
“啊……”高茜赶紧拿出随身的小本子开始记笔记,“所以陈式薇那么得意的湿壁画,其实就是个生鸡蛋呗,禁不起摔打。”
余白歪头想了一下,“不过大家都在室内展出,展厅里还有恒温恒湿设备,也不会有什么摔打的。”
他俩讨论得热火朝天,丝毫没察觉黎夜光竖着耳朵凑了过来,“原来湿壁画不能吹风啊……难怪刚才wilson的作品运到库房,陈式薇特别紧张,反复叮嘱库管加湿器一定要有。”
“是的,意大利是地中海气候,温度高、湿度大,湿壁画其实是以湿养湿,而千佛窟在西北边陲,气候与意大利截然不同,而c市入了秋也很干燥,所以我才说西方的技法不适合画千佛窟的壁画。”余白不敢当着黎夜光的面怠工,赶紧起身继续勾线。
高茜侧目看她,只见她笑得无比狡黠,问:“湿壁画能不能吹风和你有什么关系?”
黎夜光嘿嘿一笑,不怀好意地搓着手,“和我没关系,但和陈式薇有关系啊。她刚提交了展厅的设计方案,姬川通知陈展部明早开会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