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留余白-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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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余白神色郑重地说,“我放弃展览,以后只教学生,自己绝不提笔作画。余家只有我一个传人,我拿我的事业赔给你爸爸,可以吗?”
他乌黑的眼眸和她第一次见到时一样,像个纯洁干净的孩子,他不忍心去逼季师傅,也不忍心伤害爷爷,所以他能赔的只有他自己。
“你以为你牺牲自己,我就会说算了吗?”黎夜光眼底一热,咬牙昂起下巴,狠辣地说,“我不是一个好人,我可没有宽容的心。你既然这么无私、这么伟大,那我就成全你。你现在就去把壁画砸了,再把你的毛笔一根根折断……”
没等她说完,他就立刻点头,伸出右手的小指,“那咱们拉勾可以吗?我把这些赔给你,你就原谅我们,好吗?”
他的语气那样天真,仿佛是在约定放学后一起回家写作业似的,“这样你是不是也不会离开我,不会不理我了?”
黎夜光伸出手来,两指交缠。
她从未有一刻如此恨他,明明她才是被伤害的人,明明她要补偿天经地义,可她却心痛如绞,十七年来她吃过很多苦,遇到过无数难过的事,可没有一刻比此刻更痛、更恨。
她用一种极尽残忍的语调问他:“好,我可以原谅你们。但是余白,你只会画壁画,如果你不再画画那你什么也不是,我又为什么还要和你在一起?”
他指尖一颤,却被她紧紧勾出,她逼近他的面庞,将自己全部的恨意一寸一寸转移到他的身上,“赔偿是你应该做的,你没有资格和我提任何要求。”
从小到大,他都因为亏欠姑妈太多而日夜自责,如今姑妈亏欠黎家的,若是他可以还上,那他身上的债就少了一些。
凉风习习,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遮住他清泉一样的眼瞳,黎夜光只能看见他缓缓扬起的嘴角,以及他低低浅浅的声音,“是,你说的对。”
他一直都很听她的话,纵然是撕心裂肺的时刻,他依旧觉得很安心。
第七十六章 一哭二闹三上吊
part76
我讨厌妥协,讨厌大度,更讨厌自我开解,而我最讨厌的是因为这些而变得一无所有。
——《夜光夜话》
余白领着黎夜光走进工作间,小除他们三个正在研磨颜料,看到黎夜光都默不作声,只埋头干活,石磨转得飞快,简直能擦出火花来。
《舍身饲虎图》用色不多,土红色是大背景,大量的黑色与白色形成鲜明对比,再加以适量的石青和石绿点缀,虽然配色简单,但色块布局合理,依旧可以达到斑斓炫丽的效果。正因如此,在有限的时间内,余白才会选择临摹这幅壁画。
“你们都出去吧。”余白对三个徒弟说。徒弟们不知道他俩又发生了什么,但也不敢问,便赶紧溜走。
等他们离开,余白才爬上脚手架,把作画的工具全部拿下来,然后推开脚手架,将整铺壁画完完整整地暴露在黎夜光眼前。这些天余白确实没有偷懒,《舍身饲虎图》的线稿全部勾勒完毕,其中一半的画面已经用掏染的技法铺设了土色红背景。北魏时期的壁画与唐代不同,线条率性简单却圆转流畅,人物形象粗犷怪诞,却又透出一股难得的拙朴,与他临摹《舞乐图》和《水月观音》的笔法完全不同。若非亲眼所见,她都不敢相信这些笔法迥异的画作皆出自余白一人之手。
余白将作画的毛笔悉数捧到她面前,“全部都在这里了。”
黎夜光目光一瞥,看见最中间的一支中锋狼毫,她认识那支笔,是他上色时最喜欢用的。上次来c市,因为是托运的行李,毛笔受到震动导致笔毛松动,他便拿着镊子一根根把毛戳回去,修了整整一夜。他说宣纸作画大多用羊毫,墙壁坚硬则必须用狼毫,而他这支狼毫是在湖州善琏镇定制的,取最好的鼬鼠尾毛配上天目山北麓的鸡毛竹做笔杆,是精品中的精品。他当时笑着说,这支笔就是画秃了也要传给余家下一代传人。
她抬手点向那支狼毫笔,余白清亮的眼眸闪动了一下,但他毫不犹豫地拿起来,双手紧握笔杆、两端向下使力,鸡毛竹断裂的声音清脆刺耳,他忍不住闭了一下眼。
第二支是他常用的勾线笔,是一支紫毫小楷,他说一般的兼毫笔只能开锋三分之一,唯独紫毫可以全部开锋,所以吸墨量多,最适合勾长线而不断。勾线时费力,手容易出汗,所以他在笔杆上缠了棉线防滑,小楷的笔杆很细,他单手轻轻一折就断成两截。
黎夜光想从他的眼中看到恐惧、看到痛苦,然而却只看到他的真诚与笃定。每折断一根,他的眼眸就亮一分。她别过脸去不看,可那一声声清脆的“咔嚓”让她莫名暴躁,她忍不住大吼,“够了,你去砸壁画吧!”
一地的断笔触目惊心,余白紧握着最后三支笔,手背暴起的青筋几乎要崩裂。“好。”他放下毛笔,打开工具箱,拿起做画架用的铁锤。
“你当真以后都不画画了?”黎夜光望着地上的断笔问他,“画家的理想呢?”她始终无法相信世界上会有人这般愚蠢,为了别人而自己承担责任,前有她父亲,后有余白,他们前赴后继,让黎夜光有点怀疑人生。
他低头苦笑了一下,“画壁画本就是我作为余家子孙的责任,现在余家欠你,就用这个来还。而我早就放弃了做画家,画不画壁画都和它没有关系。”
“你为什么想做画家?”黎夜光以前问过他为什么不做画家,却从没问过他为什么想做画家,在他毁灭一切前,她突然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他握着铁锤走到壁画前停下,余白的个头很高,身材匀称也不瘦弱,可站在巨幅壁画前,他的背影显得无比渺小,仿佛他面前并不仅仅是一墙壁画,而是一整片浩瀚的艺术天地。他低声回答:“因为世界没那么好,画家却可以将它画得很美好。”
他向往常玉,然而不得自由,他想做画家,却要背负责任,他不求扬名立万,只想一直画画就好,可是这个世界没那么好。
他举起铁锤砸向画面中央,那是《舍身饲虎图》最重要的一个画面:萨埵太子横躺在地,鲜血喷涌,而凶悍的饿虎正弓着背撕咬他的身体……
“停——!”
她尖锐的叫声如碎玉裂帛,铁锤应声落地,黎夜光猛地将余白一把推倒,他重重摔在地上,震惊地望着她。
大概是她的嗓声太过响亮,三个徒弟破门而入,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黎夜光狠厉地瞪着余白,连声音都嘶哑了,“我想了想,这样太便宜你了,凭什么这样就放过你们……”
“可你答应我了……”余白单手撑地,起身向她走去。黎夜光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她的脸颊犹如一张白纸,就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她看着完好无损的壁画,指着他大声嘲笑,“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骗你,余白,你就是蠢,而我就是坏!”
“我的三个要求,你若是做不到,就永远别指望我原谅你们!”她睁大双眼,大口喘息,像一条离水上岸的鱼,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濒死的煎熬。
她夺门而出,不敢再多待一秒,一路狂奔到室外,晚风迎面吹来,她突然想起嘉煌的夜空,满天的繁星一闪一闪,人躺在沙丘上仿佛离天特别近,就连月亮都更大、更圆。那时候的日子很辛苦,她却很幸福。后来她一步步走向成功,得到的越来越多,却始终没有见过那样的星空了。她抬头向天望去,一颗星星都没有。
黎夜光离开,徒弟三人才怯怯地走过来,小除和小注的注意力还在悲痛的余白身上,而小滚已经看到一地的断笔,大声惊叫起来,“天呐!这是夜光姐干的?!”
余白摇头。
小注颤颤巍巍地问:“那是谁?”
“是我自己。”他的回答让三个徒弟瞠目结舌。
隔了好一会,小除才上前在余白的额头上摸了一下,关切地问:“余队,你是不是最近太累,所以病了……”
如果没病,余队怎么可能把自己的画笔全部折断?!他可是余队啊,画画是他的命啊!小除心中一阵不安,这难道是抑郁症的前兆?
余白没有回答,只弯腰一根根将笔捡起,紧紧攥在手中,断开的笔杆上竹刺如针般扎进他的掌心,他竟也不觉得疼。
小注只好又问:“余队,你把笔折了,那壁画还画吗?”
余白直起身子,仰头望向壁画,很坚决地说:“画。”
她不要他的赔偿,是嫌弃他,因为不画画他什么都不是,他这样无用的人,除了画画还能做什么呢?
小滚拉过小除和小注,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别再问了。小除拿起地上的铁锤,刚要收进工具箱,出去买烟的刘哥就哼着小曲回来了。最近壁画进展顺利,刘哥心情好,破费买了包好烟,舍不得抽,只拿了一根叼在嘴里,结果前脚进门,后脚香烟就吧唧掉在地上。
“是谁!谁来砸场子的!”刘哥身兼保姆和保镖两份要职,当即就炸了。
小滚连忙把刘哥拽出去,将他们看到的部分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刘哥一听,比他们还懵,“你是说余队精神不正常,自己把笔折了,还要砸自己?”
“对!”小滚摸着下巴,将自己脑补的剧情与刘哥分享了一下——
“余队找夜光姐求和,可是夜光姐不肯,所以他把我们支开,八成是为了下跪,如果我们在的话他下跪没有面子,但他跪下后夜光姐依旧不为所动,余队就开始自虐……”
“自虐?”刘哥目瞪口呆。
“没错!”小滚认真地问,“你想啊,被人甩了又求和不成,一般会做什么?”
“唔……一哭二闹三上吊?”
“对,余队就是想要以死相逼,他抬头一看,就从《舍身饲虎图》里得到了灵感,可萨埵太子是拿竹竿刺自己,咱们工作间里没有竹子,所以余队就地取材……”
没等小滚说完,刘哥醍醐灌顶、大吼一声,“笔杆!笔杆是鸡毛竹做的!”
“太对了!”小滚激动地与刘哥击掌,“可惜他折笔插自己也没有用,于是精神崩溃,决定拿铁锤砸头!”
“……”刘哥咽了下口水,“所以,夜光才把他推倒在地?”
“夜光姐一定是看不下去了。”小滚叹息道,“所以才会说,‘余白,你就是蠢!’毕竟夜光姐那么酷,余队这样以死相逼,太幼稚了。”
刘哥有些担忧地说:“你说,黎家的事还没解决,季小河那个混球又一个字都不肯说,余队要是真的被逼出精神病,咱们谁能负责?”
小滚神神秘秘地小声说:“刘哥,你别忘了,抑郁症是遗传病啊……”
刘哥后背一僵,吓出一身冷汗,哆哆嗦嗦地掏手机打电话,“不行、不行,这么搞下去,我都能被吓出心脏病!”
“刘哥,你是要打120吗?”小滚问。
刘哥摇头,“我要打,问一下精神病医院的号码……”
第七十七章 绝后才是正事
part77
成年人的首要标准就是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做不到,那只能被称为中年巨婴。
——《夜光夜话》
一周后,c市下了一场大暴雨,气温骤降。
《舍身饲虎图》的底色已经完成,余白开始对画中的人物进行形体晕染,这也是他最不擅长的一个部分。北朝壁画的人物轮廓与其他朝代不同,需线描与赋色晕染相结合,用红色沿着躯体轮廓线向内晕染,使形体结构的低处凹下去、高处凸出来,呈现出一种强烈的立体感,因此这种源自印度、经西域传入嘉煌的晕染法也被称为“凹凸法”。
余白的技艺放眼全国难有敌手,可他自己心里清楚,他临摹的北朝壁画无一不精,唯独晕染始终不如余黛蓝画的自然,这些年他琢磨了很久,总是不得法门。好在北朝壁画留存极少,他这些年的修复并没有遇到难题。
他记得余家画北朝壁画最好的两个人,一个是他姑妈,另一个就是季师傅。可眼下季师傅既不出门,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刘哥放了话——“季小河,你要是不说那件事,你这辈子都别说话!”
这一周,余白继续坚持每天早上去黎家送信,然后来美术馆画壁画。黎为哲也习惯了每天早上准时开门,余白道歉,他只管点头,从不说什么。今天早上雨下得很大,余白站在门口打了个喷嚏,黎为哲收了信,去厨房拿出一颗剥得坑坑洼洼的水煮蛋递给了余白。余白捏着鸡蛋上车,不明所以,小滚说:“余队,这应该是让你滚蛋的意思。”
余白想了想,小滚说得很有道理,他不能满足黎夜光的三个要求,确实应该滚蛋。
因为黎夜光说到做到,当真对他不理不睬,即便在美术馆遇见,她也是昂着头连鼻孔都不看他。这让余白很难过,不是难过自己被她冷漠以待,而是难过自己无能为力。
余白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就是一只在城市里流浪的小土狗,不像金毛德牧高大帅气,也没有博美泰迪可爱讨喜,他吃剩饭剩菜都能活下来,却没人愿意多看一眼,想来老实憨厚并非优点,霸道狠辣才是。可余白既不能对季师傅霸道,也不能对爷爷狠辣,更觉得不应该让黎夜光受委屈,毕竟爷爷说过,被媳妇欺负不丢人,但是欺负媳妇很丢人。
于是,他鼓足勇气打了电话去康复中心,可护士说最近降温,余老爷子风寒感冒,转去省立医院了,所以熬夜写了一篇万字发言稿的余白只能作罢。
他为自己的没用感到羞耻。
好在这些情绪并没有影响他继续画壁画,倒让刘哥颇为欣慰。余白如是说,“夜光说,不要把情绪带进工作,天塌了也要完成自己应该做的事,这是责任。”
刘哥气得吹胡瞪眼,“可这件事不是你的责任,说到底还是因为季小河啊!”
“我是余家的传人,画壁画是我的责任,姑妈的事也是我的责任。”余白很认真地说,“如果我连这些责任都不愿意承担,那余家就没有以后了。”
刘哥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余白,你好像真的长大了。”
以前他是不问世事的山野少年,修复壁画是他的全部生活,不下山、不入世是爷爷定的规矩,去哪里修复壁画也是爷爷说了算。自从遇到黎夜光,他才开始有自己的想法,有了想要得到的人,也有想要去承担的责任。
“可是啊……”刘哥拍拍他的肩膀,“你长大了、成熟了,所以要承担责任。可季小河比你老、比你熟,更应该承担责任。”
“恩?”
“你爷爷的火车今晚就到。”刘哥兴奋不已地摩拳擦掌,正气凛凛之余还夹带了一丝公报私仇的小窃喜,“我倒不信,老爷子还撬不开他的嘴!”
“等等……”余白着急地说,“爷爷不是得风寒住院了吗?”
“不得风寒怎么离开康复中心啊?余家那些大师傅一个比一个啰嗦,季小河在里面都算安静如鸡了。”刘哥撇撇嘴,“我和老爷子说,他要是不来,余家就要绝后了,你想想,绝后和风寒比,哪个更严重?”
“……”
余老爷子来c市的消息不胫而走,别说姬川精神一震,就连c博的李馆长都让何滟打电话给黎夜光,托她帮忙约时间请老爷子来c博指导。
黎夜光接到何滟的电话已经很震惊了,可随后陈式薇也来找她询问老爷子的日程,说她丈夫wilson马上就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