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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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农户穿了一条鱼,也乐意与他攀谈,“可不是,我家那小子就爱撵野兔子,兔子都跑不过他。”
其余人也尽数笑起来,亭子里又是一阵热闹。
却说沈当终于遇上了他手下那兄弟,见他不仅赶了马车来,还将守在山脚下的楚氏部曲也叫了七八个来,都还骑着马,心下大安,一个箭步跨上马车去,坐在马车前赶马,“女郎急着回家,疾行。”
余人当即驱马跟上,一行人又过半山腰,这动静便大了。
廉申只闻马蹄阵阵,便见扬尘无数,并未看清人。
“你近些时日不来山中,且不知山里来了个大人物。”
听农户这语气,廉申是常来山中卖鱼的。
廉申一笑,“哪个大人物?这队伍是他的?”
“正是,长安楚太傅的女儿,正在山中求医呢!”
他便作惊讶状,“方神医肯治这些人物了?那小方祜往后可有福了。”
“小晏也吃了这些年的苦,要是治好了,不知道怎么谢他们呢?到时候……”
沈当赶着马车,风吼着他的脸,叫他越来越紧张,廉申何时成了渔翁?
方晏刚去打鱼归来,转眼就见了廉申在山中卖鱼,其中若无牵扯,他如何也不愿相信。
他仔细回忆起方晏来,说是六七岁了被方祜捡到的,也算学医十数年了,可是方壸从未叫他为楚姜看脉断病,对他也不如对方祜那般在医术上指教,先前他有探寻之心,碍于方壸性情却不敢生出半句好奇之语来,今日一联想,即便匪夷所思,也不得不把廉申与他联系上了。
他想起在荆州时见到廉申的场景,记得当夜还有个身姿颀长的年轻人在廉申身边,他们一伙溃兵,算到今日都是最少也都三五十岁了,他非有过目不忘之能,可是若将那夜的身影与方晏作比,竟也相似了八分。
他心中担心留楚姜跟方晏在一处会出事,马车赶得越来越快,终于看到在树荫下等候的几人,又看方晏还在,立刻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将马车牵去几人面前。
楚姜看他过来便又朝方晏一礼,“有劳师兄了,九娘先行了。”
此时日阳已西去大半,只是辉色明亮,照着她的青衫,让她的裙摆染了绯色。
他也一揖,“九娘慢行,恕不远送了。”他脚下是一筐鱼,并不如之前鲜活了。
沈当控制住自己不去看他,小心护着楚姜主仆三人上了马车,又才拱手与他告别。
扬尘才刚激起,又被西沉的夕阳照着,草木笼上尘灰,变得萎靡,他只停留了片刻,就提着鱼篓入了林间,并不是回药庐的路。
马车上,楚姜还在思索着,就听沈当隔着帘子道:“女郎,方郎君身份有疑。”
楚姜只有一瞬的惊诧,“你说。”
“方才属下下山,见到一个卖鱼的渔人,正是我说的那南阳王旧部,也是当日我们所托之人。”
只一个“鱼”字,楚姜便尽数明白了过来,“方晏与南阳王有瓜葛?”
“应当是的,我不敢贸然惊动,若是乍然跑回去女郎身边恐方晏察觉有异,反害了女郎,只敢急忙下山找了人来,照着先前您的吩咐行事。”
阿聂跟采采都惊疑得不敢出声,又听沈当道:“那人叫廉申,昔日南阳王统领十万兵马,军分两部,一支霜翎军直受南阳王管辖,一支龙骁卫由虞氏大宗嫡支虞剑卿直接管制,间接受制于南阳王。
十六年前四万龙骁卫于淮左之战尽数战死,而霜翎军有近千人撤离淮左,回到了金陵之后,陈粲便要以此战事问罪于南阳王,言语斥他贪生怕死,留虞剑卿守城而亡,却自己遁回金陵,南阳王适时已受了重伤昏迷不醒,至其与家中妻儿一并被斩杀时亦未见其醒来。此等暴行只有霜翎军那剩下的那近千人有怨声,陈粲发诏令布告百姓,这些人是受南阳王蛊惑,也并未理会怨声,反而又多杀了霜翎军五百余人。”
楚姜沉吟,“那廉申,就是没死的那几百人之一?”
“正是,他是霜翎卫中一个文书,陈粲杀完了人,大言不惭对剩下的人说还可容他等为南齐效命,廉申等人不受此令,便四散而去,方有了属下与之结识之事。”
“你们如何相识的?”
沈当略作思忖,“属下十年前在长江上遭遇水匪劫杀,被廉申所救,到过他们的船上,知道了他们也算是游侠,之后属下每隔一二年过长江时,若遇上便会饮酒谈笑,至今十年来,加上前次托事,相见不过五面,细想来,尽是属下的失察。”
楚姜心中隐忧渐多,却不怪他,“你虽不说他的仁义,我却知道你为何提议他办事了,我听我大舅舅说过,南阳王是昏迷后被手下人带回金陵的,并非他故意不守城战死,若他清醒着,想必也要死在淮左,绝不会让妻儿受到牵连。”
沈当点头,“我向他们托了那般的事,又仍在为楚氏做事,此事确实惹人生疑,我想廉申以往并不纠缠,无非是雇他之人身份寻常,终于遇上一朝太傅这般人物,道义二字自是不堪再用了。”
“这事是我跟你,都办得鲁莽了。”楚姜没有将罪责尽数推给他,诚挚地反省着自己的错,“我自视甚高,以为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就敢自比父亲身边那些门客了,也没有想到万一他们会有可能拿此事来要挟楚氏。”
沈当不免有些感动,又听车内问道:“那廉申是大魁?”
她这话就是把廉申一行人当作匪贼了,或是实在藏了怒气在胸,又一句:“贼寇之流,拿一幅字自不是为了做贼,他们对周朝或许有怨气,但是最大的怨气自还是对着陈粲跟昔日袖手旁观的南地世家的,那字的用处,我暂且还想不到,等见了父亲再说。”
她说完又垂眸思索着,山路不平,马车上挂着的几只铜铃响得聒噪,幸而马车中铺着的锦缎实在是厚,并没有让她受到多少颠簸。
只见她攥了攥裙子,又叫了沈当一声,“等我下了山,你再带十个护卫回药庐去,守住先生跟方祜,方晏若真与那些人有瓜葛,只有先生跟方祜是个口子了。”
沈当凝目,“若是先生问了……”
“问了就对他说实话,说我怀疑方晏跟昔日霜翎军一伙溃兵有牵连,他们拿住了我的把柄以此要挟我父亲,只求他等到我再回山中亲自问上几句,不论他作何反应,务必守住他,等到府中来人再说。”
这是楚姜能想到最妥当的法子了,她甚至不敢再做任何决定,一切只想等见到楚崧让他来决定。
竹涛过处,水腥气已经散了许多,只是石亭中遗着几片鱼鳞。
“小晏怎么来了?”此间已无百姓,只是廉申几人,他看着来人还是笑着喊出了在外人面前对他的称呼。
一只草鞋踩上一片银鳞,“廉叔,沈季甫刚刚只身下山,又赶着马车上山了,廉叔见着了他没有?”
廉申骤然起身,从蓑衣下猛地凑抽出一支枪来,“现下下山了没有?”
方晏把鱼篓放下,将他的枪按下,徐徐道:“听到马蹄声就是要到了,他正接着楚九娘下山。”
廉申狐疑道:“他或许并没有见到我。”
“廉叔带来的三百斤江鱼都不见了,想也知道这里之前有多热闹,想要不引过路人侧目实在艰难。”他闻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走出了亭子。
廉叔并身后两个汉子也随之出去,“要不要去叫人?”
“来不及了。”他走近大道,看见了路上的灰土颤动。
“要杀了?”一个壮汉缓缓抽着刀,向廉申低声问。
廉申恨恨拍了他一把,“杀了楚九娘,楚崧跟杨戎得把这东山荡平了,方先生跟小方祜怎么办?”
“带着逃了……”
“逃逃逃,你愿意逃方先生愿意?”廉申教训起他毫不留情,见到前方有扬尘激起方才止住了,又见他上前问方晏,“该要如何?”
“不知。”方晏神色平淡,侧眼看了廉申焦灼的神情,“廉叔为何如此紧张?说起来你们也是旧识,见到便见到了。”
廉申正紧张着,那遭得住这一问,“什么叫见着就见着了?您还带着一篓子鱼,不傻的都知道我与您必有联系,本来要挟楚伯安就是想着我们至多落个不义之名,与您全无干系,更不会连累到先生跟小方祜,而今被他撞见了,如何也要拦他们在山中了。”
他眸色稍沉,未置可否,只看着那马车踏起越来越近的扬尘。
扬尘越来越近,甚至周遭的树也开始簌簌作响,是风声作祟,是马蹄嘶鸣,是铜铃央央,继而撞在锦帐上砸出一片涟漪。
菱纱轻慢,被激烈的山风吹开,她端坐车中,听到车外通传,“女郎,我们被拦住了。”
第33章 命门
阿聂跟采采一把抱住楚姜;阿聂用空出的一只手挑了挑帘子,颤抖着声音,“女郎;方……方郎君跟几个扛着蓑衣的站在道旁。”
沈当补充道:“廉申也在。”
楚姜的心骤然猛烈跳了起来,跳得采采害怕,“女郎;心脉不能急,不能过急。”
她按住采采的手;深吸了一口气;“问他们要做什么?”
沈当紧拽着缰绳;朗声喊道:“方郎君拦着我们可有要事?”
方晏不疾不徐地上前一步,举目看向护在马车周围那些警惕的部曲;大言不惭,“师傅说还有一味最紧要的药九娘忘带了;叫我来接九娘回去。”
“不要紧,遗漏了就遗漏了;我夜里就回山来,不耽误用药。”
沈当重复着答了她的话。
“日头已去,还不等九娘下山天就该黑了,山中夜路难行;更有野兽肆行,师傅说九娘该明早再下山去。”
楚姜听着这人满嘴的瞎话;恼火道:“家中部曲操练得当;不惧野兽。”
沈当没有转述出那股隐隐的怒气。
廉申还疑惑方晏要如何把他们留在山中,余光却见着沈当不时投来的视线;竟有些惭愧;隐隐退了几步避开他的目光。
方晏叹了口气;“九娘家中何事如此焦急?”
“隐秘之事,不好对外提及,多谢师兄关心。”
日阳下去后,树影厚了起来,笼罩这条不甚宽敞的山道,透过密厚的数层,一点蟾轮的影悬在了碧天上,云与天都还透亮,漏着光下来,打在方晏身上。
“恕我不能放心九娘下山。”他上前一步站在了路中央。
楚氏部曲当即便提起了武器,蓄势待发,只等一声令下。
她的心紧紧悬着,“季甫,可能敌?”
沈当声音低下来,“部曲七人,加我们四人,共十一人,他们只四人,却不知是否有隐匿在暗处的,或能一敌,却恐叫女郎陷入险境。”
她虽未经历过风险,但也知道方晏必是容不得他们回楚氏的,眼下,她只急着想要回到她父亲身边,忧惧她父亲还是要被那信要挟,一时间自责与恐惧纷纷上了心头,让她呼吸乱了起来。
阿聂忙抱着她安慰,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说着楚崧多智慧,必不会陷入险境之类的话。
她却没听进去多少,紧抱着采采的手,脑中排演了各种情形,终于道:“你问问那廉申,他为何在此?与方晏有什么关系?”
坐在车辕上的沈当神情一凝,“未想廉申兄在此,不知何故竟与方郎君同行了?”
廉申显然始料未及,看了方晏一眼才上前一步,掩去心中愧疚,道:“我与方郎君是好友,来此正是卖完了鱼瞧瞧热闹。”
楚姜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彼此试探了,沉下一口气,“若是我们执意要下山,他们是不是要动手伤人了?”
方晏听了沈当的传达反而一笑,“不敢不敢,我来就是为了九娘的周全。”
暮色渐渐沉重,何况山中,鸟雀将歇,风平树静,终是为此间添了几分森凉。
阿聂从挑开的帘子向路中的几人看着,漠漠昏色中已经看不清面容了,只有身影,可又不是她印象中的身影了。
她印象中那孩子是在东厨里掌烟火的,镇日匆忙,总是掐一把青绿,择一片枯黄,似乎日就月将的,不过是调弄咸淡的功力,绝不是眼前这一个句句透着薄凉气息的郎君。
“女郎,听他的话,郎主与夫人跟我说过,不论面临何等险境,都要确保你安全无虞,方郎君是顾惜方先生跟方祜的,他若敢伤了女郎,第一个受难的就是他们,他恐也只是要挟一时,不会伤人。”她话里的夫人,是当年临终前对她字字叮嘱的夫人。
楚姜眼里擒了泪,听到乳母的话便跟着点头,“我明白,”
阿聂便唤了沈当,“说我们都听他的,只要他们不伤我们任何一人。”
沈当如实传达了,便见廉申身边那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各自擦了一把刀,其中一个对着楚氏部曲做了个挥刀之态,当即便转身一刀砍下了一排并立着的竹子,姿态轻巧非常。
廉申马上沉下脸训斥,“不许吓人。”
楚姜只听到竹林中传来几分轰响,抚了把心口,等着方晏回话。
“自然,九娘且随我回药庐吧。”他说着便走近了马车,还隔着一丈的距离,部曲们纷纷拽着缰绳来到了他跟前。
“怎么回?我家部曲能否跟随?”她问。
“不好,师傅不爱见闲杂人的。”
“那能否容他们守在药庐外?”
“药庐外,不是有季甫兄几人看守了?”他的声音添了萧肃,与她们之前在药庐里惯常听到的淳厚已然不同了。
她又深吸一口气,“那你要如何处置他们?”
“说不上处置,叫他们跟三位渔人待上一处,三五日过去就好。”
“可是,我父亲今日来信了,若是见不到来信他会来山中的。”
方晏一笑,他早知楚氏派了部曲守在山下,此下知道他们若是下不去山,自会有人来寻,此下听楚姜不提此事,只说楚崧,便想她或是还打着这主意的。
他便也不提,“我叫方祜送信去就是。”
阿聂听着声音将近,跟采采一起将楚姜抱得更紧了,直到她推开来,“好,有劳师兄。”
她这话说完沈当才叫部曲们散开,方晏便也踏上车辕来,向沈当伸手要缰绳。
此时他的姿态洒落,并不是沈当印象中那提着柴笑得淳厚的乡野儿郎。
方晏接过缰绳便要起行,楚姜却问道:“师兄,真的是回药庐吗?”
“是。”
“那师兄要如何同先生说?”
他便转身掀开充作车帘的锦账,看到抱做一团的三人,竟也露了个温和的笑,“九娘来说就是。”
昏色沉郁,楚姜没有看到他俊俏的脸,只有一排牙隐现,勾得她心中恐惧更甚,便只点着头,向他征询着,“那我跟先生说我不想回了,可以吗?”
娇娇柔柔的乖巧,正该一个世家女儿在此时此刻的反应,方晏放下锦账回身,满意道:“九娘这样说很好。”
她暗暗吁气,说害怕是不能的,说全信了他也是不能的,不知何时天也黑了下来,她瞧瞧看着窗外树影,认不清究竟是不是回药庐的路。
“季甫可还在外?”
方晏探身回头看了眼马车后策马跟随的四人,“我叫他们骑马跟着了后面。”
她便叫阿聂挑开窗帘确认了一遍,等她点头了才稍有心安,却不过片刻,沈当突然在后疾呼:“方郎君,有歧路,该北行。”
方晏转而往车内解释道:“是近路。”
楚姜却不敢信了,正要伸手掀开锦账就被阿聂拉住,“女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她虽深知此理,可人已在车上,逼不出方晏几句实话,明白他的真正目的,那才是最大的险境。
车中一片昏暗,只有三人互相依偎着的温热跟或急或缓的呼吸昭示着车中人心绪之乱,她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