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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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楚郁说完就对方壸彬彬有礼地道了歉意,“我并无冒犯神医之意,只是前次方兄之举……”
“六郎不必多言,我明白你的意思。”说完他看向楚姜道:“我跟祜儿随你下山,等你病好之后,我该回琅琊去了。”
楚姜并不意外,便应道:“若我病愈之后先生仍有旁的要求,也尽可提。”
说完她又看向楚郁,“六哥,我有话跟你说。”
堂中人济济,并不是对谈的好场所,楚郁护着她远走了几步。
“六哥,便先把那些匪徒当作英雄捧起来吧!那些贼人之死,也不是我的原因,只是他们见到一堆财物之后自相残杀,六哥,让你手下的人都对此缄默,旁人问他们,也只说是贼人内讧。”
楚郁自然知道真相传出去,对她的坏处大于好处,此举若是男子为之,便是独步天下的英雄,若是一女子,世人口中却有杂言纷纷。
他轻叹一声,“六哥明白。”
“六哥那位友人……”
“他不是好事之人。”
陆十一看到兄妹二人看向他,远远温儒地点了点头示意。
楚姜也微笑致意,楚郁看她眉间疲态明显,心疼道:“你怕走夜路,便去屋子里歇歇,天一亮我们就下山去。”
此时她也想不出还要交代什么了,确也累得厉害,回身请方壸跟方祜也歇下,复在采采的搀扶下回了屋。
她进屋后却并不歇着,而是到了书案前,执笔正要写字,却触到砚台上已经僵了的墨。
采采急忙掌灯研磨,“女郎要写些什么?”
她看着化了一点的墨按住采采的手,“够了,我就写几个字。”
采采便放下墨为她掌着灯,便只见她撕了半张粉蜡笺,提笔后随意搁笔,显了些急迫。
“‘若见此笺,望得会面’,女郎,这是给谁?”
“夹在窗上去。”
采采一愣,放下灯把纸笺拿起来吹了吹,“屋后这窗吗?是要见,方郎君?”
她问得小心翼翼。
楚姜替她拿起灯,与她一并走到帐子后那窗前,“他若见不到这个,该是他无情无义忘负师恩,我便能安心带着先生跟方祜走。”
此时还要听她这样斥骂他一句,紧张了一夜的采采不由松快了些,便应言将窗户打开,才刚打开,却见到了外面的窗台上有一排乌黑。
“女郎。”采采接过灯来照着,便见到一排字,“望一会晤,若允,拭去此迹。”
“真是巧了,女郎与方郎君可是想到一处了。”
楚姜蹙眉,将自己写的那纸笺撕掉,“我可不与此等粗人有共处。”
采采掩唇,指着那排用木炭写的字,“那擦去吗?”
“擦。”
采采连忙取出帕子擦掉,又才关好窗扶她回去坐下。
“女郎,要不要睡一会儿?”
她虽疲倦,却无心睡眠,便摇头道:“不睡了,你叫阿聂去看看先生与方祜那里,可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明日便要下山了,先生在山中住了十余年,该有些东西要带走的。”
采采便依言离去,去前却把屋中各处灯烛都给点着了,“婢子即刻便回来。”
她这才失笑,“六哥在外面,我不怕,你……”
窗边突然传来一阵两声轻扣,“咚咚!”
“采采。”她坐在榻上不可察地缩了缩脚。
采采也急忙转过身来将她搂住。
“是我。”
采采还没反应过过来,叱问道:“你是谁?”
“方晏。”
楚姜吁了口气,轻轻将采采推开,叫她去门口守着。
方晏在窗外站在,看到她的身影渐近,不觉靠近了窗台,轻声道:“今夜山中几处村落皆有火光,我在远处见到了便赶了过来,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自相残杀起来了。”
月光打了他浅淡的影子在窗纸上,似乎风大,他的衣袍跟着风在动。
“晏师兄,他们是不是冲着你来的?我这回,该是又受了无妄之灾。”
方晏听到她似乎是生气了,想想便道:“或许是,也或许是冲着你来,我不知道供词,如何知道原因?”
“他们说是一个徐姓商人指使。”
“那就是虞巽卿了。”
楚姜一噎,不明白他怎么怎么快就得出了结论,却顺着他的话道:“那他是要杀我还是要杀你?”
“都有可能。”
她在窗边缓慢踱了几步,“杀你或许有理由,他为什么要杀我呢?”
方晏也沉吟着问:“依九娘之意,那他有何理由要杀我?”
“师兄劫了人家的黄金,劫了虞氏的女儿,还散播那般言论令虞氏破财折将,这还不够吗?那徐商人依附于虞氏,杀你才是常理吧!”
他在外轻叹一声,“九娘,虞巽卿可不是个能以常理推测的人,若是有利与他,仇人他也能费心捧着,若是杀之有利,于他亲恩皆可杀,九娘,况且,他可不知是我做了那些义举,杀我做什么呢?”
楚姜知道他的话有理,却还道:“那师兄说,他杀我是有什么利?”
“杀你,自然是为了惊动大人物,你父亲,太子,你舅舅,甚至天子,惊动了他们,该杀的就是天下所有的匪了,九娘以为他是为了什么?”
她明白过来,却反驳道:“究其根底,他还是为了剿师兄这个匪,所以我还是受了师兄的牵连。”
他看向窗上人影,复缓缓道:“是,此因在我,我会杀他。”
“何时杀他?”
“合适的时候。”
她不由哂笑道:“师兄,此事可由不得你来挑时机,我一下山,他见我未死,焉知他会不会再动一次手?”
方晏听她话里笑意,即便薄凉,还是让他眉头松快了,“动静已经闹了,他的意愿已经达成,想来金陵不日便将迎来杨大将军。”
她走近窗边,手搭在窗栓上,似乎想要打开,却迟迟再未动,只是道:“匪已经剿过了,上次逃了的今次都死了,师兄,除了你没有别的匪了。”
寒夜风急,窗纸被风呼啸着,沙沙响了几声。
“九娘是要我即刻便杀了虞巽卿吗?”
这话问得诚恳,若是不知情的人听了,或许会以为这是一个忠诚的护卫在征询主人的意见。
可是楚姜知道他是想问自己,究竟对他的身份猜测到了几分。
“晏师兄,我只是以为,他今夜险些就要杀了你的老师跟师弟,还有我跟采采、阿聂,沈当,还有我家那些无辜的部曲们,师兄若有什么计划,能否先告知我一声?”
第54章 月下(二)
她这话也问得温和;话音柔软。
他却明白这世上最温柔的逼问也莫过如此。
只是他并不愿说。
“九娘,往后我每做一步之前,定会知会于你。”
“晏师兄;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她突然把窗户推开,北风入户,吹得一侧的锦帐翻飞;仍是月明,她也赫然出现在方晏视线中。
“晏师兄;你的秘密;真就如此隐秘吗?”
逼近的颜色让他低了眉;他轻叹了一声,“九娘;何必究我根底呢?”
“因为先生对我有活命之恩,我不是寡恩之人;他在一日我就得护他一日,而师兄是先生的爱徒;凡事与师兄相关,必会牵连到先生,从而牵连到我。”
说着她停顿了一瞬,而后言语又犀利起来;“晏师兄杀了虞巽卿之后呢?会不会再伤及其他的,比如陆氏;比如顾氏?”
他隐隐猜测到她或是猜忌到了自己的身份上。
“九娘知道了什么?”他轻声问。
楚姜轻笑一声;看着他反问:“师兄以为我知道了什么?”
他忽地笑起来,把手搭在窗沿上;眼神逼人;心中只想;她怎么可能猜不到呢?
她这么聪慧,当然猜得到。
楚姜看他逼近几分,以为他要杀自己,却丝毫不惧,反也逼近一步,“师兄以为自己隐瞒得很高明吗?”
“当然不高明。”他们甚至没有费心隐瞒过,谁敢信南阳王一门还有人活着呢?而且如今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他对一窗之隔的少女,生出了一点想要袒露心迹的欲望。
“师兄以为《史记》如何?”楚姜开始发问。
方晏愿意顺着她的话答,谦虚道:“我读书不如你,只是一知半解。”
“师兄过谦了,想来总有体会之处的。便如我,常为其中忠义所动,如那程婴……”她缓缓看向对面之人,“师兄,程婴救孤的故事,你不曾读过吗?”
然而他眼中迸出了一点笑意,“九娘,你胆子真大啊!”
“难道我只是问了这句,师兄以为我是要挟吗?”
他没料到她开始咄咄逼人了,目光看向腰间佩剑,手轻按上去,突然心生了一点恶念,想要吓一吓她,就像那夜在山道之上,她怯弱地躲在车中,惊慌地看向自己。
这想法让他心底莫名生了点异样的快意,还是他这十六年来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心绪,不是他往日要顾惜师傅跟师弟的刻意温柔,是一股想要恣意的冲动。
于是他便也做了,用指尖隔开了半寸的距离,并不让剑刃触到她。
“女郎,女郎。”采采先远远看着,虽听不清说了什么,但看着气氛也平和,没想到两个先还谈笑风生的人,转眼动起刀剑来了。
她正要扑过来,方晏的剑却已经搭在了楚姜的颈上。
一时间并不知是月的冷,还是兵刃将要贴骨的凉。
楚姜却不把这临在眼前的霜刃视为恐惧,只是镇定地道:“采采,你守好门。”
“女郎,我去叫……”
“不必去,听话,守好门就是。”
方晏挑眉,“九娘怎么不怕?”
夜风狂乱,树影纠缠,一如她的头发纠缠着她颈上那把冷得刺骨的剑,那剑却又还隔着一点,似乎只是风把冷意吹到了肌肤之上。
她低眉看向那剑,“师兄此举,是因为我说中了吗?”
方晏便也故意疏离着眉目,点头道:“算是。”
或许今夜所历生杀之事已经将她的胆气彻底给提了起来,她直直看向方晏,“晏师兄,你的秘密并不算要紧,可是我的命很金贵,杀我既无益,何不求我?”
她的眼里有着睥睨一应的骄矜,这一句堪称是狂妄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显得如此理所当然。
方晏也一副她这话十分在理的模样,思索着点了几下头,把剑缓缓收起,在低头时唇角微扬,一瞬后又隐了去。
“我该如何求你?”他问。
“师兄的对手是虞巽卿,他却想要杀我,所以他便成了我的敌人,你要怎么对付他,从前做了些什么,今后又要如何,我想要知道你的所有筹谋。”
方晏轻叹一声,“内情复杂,难以言说。”
楚姜后退一步,注视着他,“便化简为繁,慢慢说。”
他无奈的笑了笑,“九娘若是要听,该说的便远了,我对虞巽卿恨不能寝皮食肉,与陆氏、陆氏亦有难解之怨,我的种种作为,自然是为了灭仇雠。”
“顾氏是我继母娘家,你伤他们,我不会袖手旁观。”
他看眼前人眉目骤然冷冽了些,轻声一笑,“我不伤他们,只有怨,并非仇,九娘不必急切。”
“所以师兄只要杀虞巽卿吗?”
“杀他,杀陈粲,足够了。”
这一句已经十分坦然了,楚姜显然没有料到,抬眼正见他看向自己,竟怔了一瞬。
又听他继续道:“你若是将今夜生擒到的这些水匪送去府衙令他们指认,一旦他们说出徐西屏,徐西屏或许便会认罪是他自己所为,与虞巽卿毫无干系。”
楚姜轻问:“这世上竟有如此卑劣之人吗?”
“此人的卑劣,前三百年不见古人,后三百年不见来者,他甚至无耻到以此为豪,毫不掩饰自己的卑鄙,从前南齐满朝文武甚至陈粲,无人不知他是小人,可是他是个好用的人,上位者所爱,他一一逢迎,无往不利。”
楚姜皱着眉,“那徐西屏也就甘愿做他弃子?”
听她一句话就点出了症结所在,方晏便笑道:“徐西屏尚且算个人,还顾惜他徐氏一族五十一人,虞巽卿便能以他们来要挟他,所以今夜生擒这些水匪,九娘可以斟酌斟酌,该要怎么用他们,才能消去你心头之气。”
“他敢杀我,我当还他。”她神色渐冷,似今夜清幽的明月。
方晏并不意外她这般说,她这样的出身,若没几分脾气才是怪了。
正该这样的娇贵,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欺负。
想着他便道:“若是九娘愿意,或许可以将计就计,便当此事与虞巽卿无关,是徐西屏反噬虞氏所为。”
楚姜不能否认,这个提议令她十分心动,比起去求太子为自己做主,对虞巽卿施以手段更能让她心头气消。
她弯了弯嘴角,“可是我这么做能有何好处?”
他乍然听到这句,不免哑然,本当她是不下凡间的明月,却原来也要从人间掬一把世俗吗?
却也是这样,眼前人才更真实了。
他便也笑道:“徐西屏家资之丰,比之顾氏有过之而无不及,本来他一介商人,如何也保不住这般富贵,但是他托在了虞氏庇护之下,若是当年,他为了徐氏或许会心甘情愿赴死,可如今虞氏已如浅滩之鱼,若是九娘能给他活命之机,保全徐氏一族,他能给你的,不会少于他给虞氏的。”
她对方晏这建议并不排斥,只一想便笑道:“我的命是金银续的,断没有嫌弃金银的意思,可是虞巽卿万一舍不得推出徐西屏呢?”
“他会舍得的。”他笃定道:“虞巽卿在做出今夜这决策时,或许便已经打算要一石二鸟了,会稽已经被虞氏掏空了,要想在会稽早些做出政绩来,他们从前怎么从百姓处取得,如今就该还于百姓,徐西屏的家产,正正合适。”
楚姜却由此想到了那被劫走的虞氏女,“虞巽卿应当不傻,自然知道我父亲会从徐西屏想到他是幕后凶手,此时还缺一个人证,让虞巽卿以为徐西屏真的噬主了,让人人疑他,连他自己也疑他,师兄,你劫走那小娘子,该放了她了。”
方晏实在欣赏她的才智,不觉缓缓近了窗台,笑道:“那便让她逃回去,让她以为是徐西屏令人劫船,今夜行事,不过是虞巽卿反被徐西屏算计。”
楚姜抬眼看他,“事成之后,虞巽卿如何?”
“少了个徐西屏,他只能从虞氏内部掏出金银田地来了,虞氏族人自然不悦,而他如此作为,若是并不能得到周朝重用,虞氏族人更会不服,世家大族一旦内斗,外界稍一挑拨,他们便该崩解了。九娘,这是我杀他的法子。”
“我要杀他,也可以无声潜入他的府邸,暗夜里了结他,可这样杀他太便宜他了,九娘,你若是愿意,我们便用这把钝刀子来毁他,如何?”
他带着笑看向楚姜,眉眼实在锋利,是北风且不敌的寒凉,可是眼里偏偏带了一丝笑,像是破开冰层的一把焰。
楚姜目光一闪,片刻后神色也凛冽起来,“我不介意慢一点,可是师兄的算计未免过于深远了,从徐氏的船被劫,到虞巽卿被太子殿下收入东宫,又是虞氏儿郎任会稽郡守,再到如今要以徐西屏为关节毁了虞氏,一环扣一环,无一不是师兄在后推波助澜,我怎知今夜,不是师兄算计中的一环呢?”
他闻言便是一笑,“九娘,我不至于如此低劣。即便没有今夜,我也能说动徐西屏,况且,九娘如此敏思,焉能看不出真假?”
楚姜听他恭维,反生了丝愠气,“真假我未必辨得出,只是我是个俗人,吃不得亏。”
方晏顺着回道:“我亦是俗人,知道九娘的厉害。”
“采采。”门口突然传来低微的一声唤,是楚郁的声音,“明璋歇下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