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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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今日有事。”楚姜低喃一声,不知想了些什么,看到几点雪飘进窗中来,车外已是昏暗天地。
太子府中,虞少岚倚着门框,也在看飘落的大雪。
秦娘子招她进屋去,“六娘,进屋来吧,瞧你身上飘的,全是雪砂子。”
她转身,笑得勉强,“今日脑子昏,我吹会儿风。”
秦娘子便亲来拉住她回去,“脑子昏沉,还不是怨你今日大早不叫门,要不是门房扫雪看到你,你今日非大病一场。”
听她提起今晨,她眼中又添一分惆怅,却不想令人察觉到,与坐在炉边催了声,“姐姐不必顾我了,先回去歇了吧,我坐一会儿。”
秦娘子蹙眉,“要么我便守着你歇下,要么我也陪你坐着,可不要想甩了我去。”
“是……”她低头看着手上的热茶,热气扑到她眼睫上,烫得她颤了几下眼皮。
“是殿下这么交代姐姐的吗?”
秦娘子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劝她,“今日门房请你进府你不动,我叫你也不动,还非得要殿下去叫你,今日这么大的雪,殿下也舍得出门受冻给你讨个痛快,如何不是关怀你?你便该听话些,吃了药早早歇了。”
她眼前的茶汤里落了一滴泪进去,却不是感动,只是委屈外人肯善待她至此,至亲至爱却一再利用她,甚至她母亲,分明知道了谁是凶手,却还要忍让。
“你争这个又有什么用?我们还能杀了你叔父吗?”
适时她并不知道如何应对如此悲伤的母亲,只是拿着手上那纸信十分难过。
“可是……可是这上面分明说,是叔父叫徐西屏昧下了粮草,才令龙骁卫困厄淮左,他甚至还多次为了讨好齐王,苛瞒军饷,延报军情……”
“你闭嘴!”虞大夫人扑过来捂住了她的嘴,眼含热泪,“我们……我们孤儿寡母,不在虞氏庇佑之下怎么得活?你这话说出来是要做什么?这信是从哪里来的?拿给你叔父去,这是人家离间的手段,你弟弟还这么小……”
“他不是我弟弟!”她将信一把撕碎扔进火炉,泣不成声,“他是叔父胡乱塞给你的,他有自己的母亲,年节时他会跑回去叩拜他的亲生父母,母亲,我们为什么非要为着这点香火如此痛苦?”
虞大夫人伏在案桌上,哀怒交加,指着她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痛苦地流泪。
“你……你不要再提此事,一个字也不要再提!”
“凭什么要叫凶手逍遥!母亲,我不明白。”
“你就一定要明白吗?”虞大夫人痛斥向她,“明白了又有什么用?你父亲能活过来吗?”
母亲失望的眼神像一把直指向她咽喉的剑,令她呼吸一滞,仿佛血脉倒流,她再也不能与她共同待在一间屋子里,她也不能待在这画栋雕梁的门庭中,不知道哪一处,就是用她父亲的血染就的。
她驱马来到太子府门前,却不敢再进去了。
敌非敌,亲非亲,她怎么就到了如此境地?
天还未亮,门房开门除雪,初见在马上的她还吓了一跳,唤她一声却不见动静,又叫秦娘子来。
却也松不开她紧握着的缰绳。
她不知道太子是何时来的,只是面前出现了一只手,触目是他温润的眼,“六娘,下马吧。”
“你即便不说,我也猜得到你回家是受了什么委屈。”秦娘子的话将她拉回眼前,她手上的茶已经凉了。
“可是我不好妄议你家族之事,你只需明白,我们东宫里,就是为奴为婢也是容不得旁人欺负的。”
她捧着茶微微一笑,“姐姐,我知道了,是我今日犟了,往后再不会了。”
她往外看去,雪落满庭,冰天琉璃,眼前却是炉火温柔,何不是亲非亲,敌非敌呢?
第63章 旧地
深夜的金陵早已覆满一片白;酒楼中尚有歌舞的动静,有三五醉客下楼,一人刚出酒楼便倒栽进雪里;同伴皆笑话他,只有这醉客的仆人急忙扶起人送上车,紧赶慢赶离去。
街市的清净被这几个醉汉惊扰;他们的仆人上前搀扶却被挥开,酒醉不知冷;几人敞了衣襟在昏暗里逞着酒疯;东倒西歪走了半晌;见了间灯火通明的铺子。
也许是其间旺盛的炉火吸引了他们,几个醉汉往这铺子里去;一人胡乱窜到灶膛前就要将手伸进去,烧火的人赶紧扶着他起开;不经意间接过了什么东西。
几人的奴仆忙上前道歉,又一个个将人扶起;一个烂醉如泥的却十分魁梧,正巴在临炉的台子上不肯走,两个清瘦的小厮如何也扒不开他。
戚翁手上夹着烧红的铁块,险些就要落在这醉汉身上;便腾出一只手来,挥开两个小厮;一把将那醉汉给挪开扔给小厮。
不妨那醉汉乍然睁开了眼来;望着戚翁,十分疑惑地多望了几眼;又才揉揉眼睛;指着道:“戚……师……戚……”
“对;老子这把铲子就是要打七十七下。”戚翁把烧红的铁往他眼前送去,两个小厮急忙将人往后挪。
那醉汉也被一惊,酒意渐低,模糊地望着眼前人,戚翁也毫不示弱地走到他眼前,一把将他领子揪起,凶横道:“老子管你是哪家的贵人,我这铺子里,你敢胡来,老子就敢拿你开刀。”
那人听到这话,混沌的意识开始与清醒较劲,他努力甩去酒意,却实在做不到,又有两个小厮打混,将他人也拖远了去。
等到醉汉们离去,坐在灶膛前那男子忍不住叹道:“怕是认不出的,从前一个个的英勇骁将,如今醉里都逞不了英雄,怎能用呢?”
“老子教过的,认不出老子来,我把他骨头给捏了。”戚翁在对着其余人时,便没有对着方晏那样的好脾气了,敲一下铁便一声“老子”。
那人倒没有继续反驳了,从灶里盛出一铲子炭来往屋里送去,倒在一口火炉里。
廉申坐得离火炉近,袍角被火星燎了几个洞,令他连声哀叹,“我就剩这一身好袍子了,也叫你给毁了。”
来人哈哈一笑,放下铲子,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来递给了方晏,一面戏谑道:“改日我给先生缝缝。”
“你缝补那手艺,还不如世子呢!”
坐在案前的方晏接过枝条,不冷不淡道:“廉叔要是不嫌弃,我也能动手缝补一二。”
屋中几人纷纷戏谑看向廉申,想等他怎么应答,却见他也丝毫不慌,随手就要脱下袍子,“属下哪敢嫌弃,这就去找来针线……”
戚翁气喘吁吁地走进来,打断他们,“我在外头忙,供你们说笑,不打了,你们自己打去。”
屋里几人忙上前搀扶他坐下,问起他那醉汉来。
一人道:“那虞舜卿还识得戚翁吗?”
“敢叫他认不得?”戚翁颇有些生气,“当年教他的武艺,都叫他往酒色里消磨去了,要不是想着世子要用他,我早砍了他。”
他说完话看向方晏,却见他看着手中枝条蹙了眉,便起身去到案前,“是写了什么?”
方晏将纸条递给他,沉缓道:“徐西屏的幼子被虞舜卿杀了。”
屋中众人都十分诧异,戚翁更是愤怒,起身就要往外去,“混账,不敢动虞巽卿,拿无辜之人泄愤,用他……用他做什么?”
廉申忙拉住他,看向方晏,“世子,是否去将他掳回来。”
方晏面色阴沉下来,“叫人去暗地里护好徐西屏的妻儿,徐氏族中也叫人去守着,今夜不必拿人,等他明早来。”
戚翁气急,“万一他要不来?”
“他要不来就让他醉死酒里罢了。”方晏沉声,目光冷冽,“三日后长安的折子就该到了,他不在那一日之前来寻戚翁,便送他去见阎王。”
廉申观他神色便知道他是真动了怒,心中却感触颇深,他庆幸方晏没有成为一个被仇恨蒙蔽双眼的人,并不辱没他父亲的英武贤德。
转眼看他目光凝在案上,上前一步为他研磨铺纸,“世子可是要再交代什么?”
却没等到他提笔,只看到他手指在案上屈伸几下。
“这事,是我的不察。”
话音里夹着一丝寂落。
戚翁忙道:“与世子全无干系,是他虞舜卿卑鄙龌龊,不敢动硬茬,只会拿小人动手,若说不察,也是我的不察,以为那混账还有几分人性。”
“夜深了,你们都歇了吧。”
廉申看他提步就要出去,忙问道:“夜深了,世子也该歇了。”
“廉叔,徐西屏那幼子,便如当年我的父母弟妹,也如我那位不曾谋面的师兄。”
他眼里含着无边的寂寥与痛苦,望着铺天盖地的白,记起来他的父母弟妹与师兄,未曾得一片缟素。
“世子要去何处?”
他轻挥开戚翁拉住他衣袖的手,投以安慰一笑:“我回家看看,不必侯我。”
他这话一出,众人便再也无法阻拦了,目送他走出了铁铺,片刻后没了踪影。
昔日的南阳王府,如今只是一座花苑。
南阳王一门被赐死后,仆役尽充宫廷,南阳王之妻伏氏的娘家不过寻常商户,事后怕受牵连迁出金陵,终无声讯。
而这座空旷的府邸,因为伏王妃喜爱花木,反成了陈粲年年御游之所,经年过去,画阁朱楼早已不复,只是雪夜里凋折的片片草木尚提点着人迹。
方晏翻墙入苑,一眼凋零,他只驻足片刻,便顺着覆满白雪的小道走了进去。
未久,他在一座荒弃的亭子旁停了下来,那里盛放着凌寒的老梅。
他撕下一角衣袖,小心地擦掉梅枝上的落雪,仍在下雪,这动作便十分徒劳,但他做得很恭敬。
他小心擦拭着,半晌才低语道:“母亲,近日金陵的雪很大。”
梅花自然不会回答他,一阵风来,倒是吹落几瓣在雪地里。
他将这当作了回应,微微笑了笑,“母亲,我打算要到长安去了,有些远,您应当不会怪我走这么远吧,当初您是让我远走的,叫我走得越远越好,那时候我没有听话,缠着师傅留在了金陵,这回我该听话了。”
雪飘在他眉间,疏落了他忧戚的眼神。
梅枝上又堆起点点的白,他彷佛闲不得一般,又扯了一片袖角去擦拭,一面絮絮道:“母亲金陵的事,春来前便能解决了,我欲从水道去长安,该是明年春时,江上春景正好。”
他说着突然想到什么,笑道:“母亲,长安来了个楚三郎,很会作赋,写过一篇《春江赋》极为动人,您好文辞,我念给您听听吧。”
他信口低声诵咏,末了又道:“他们北人很有趣,有的性情辽阔,有的却十分小气,师傅收治了一个小娘子,便是这楚三郎的妹妹,倒是恼我几回了,母亲,我……”
他语气渐渐低落,犹疑道:“母亲,我本来答应了她不会伤害到徐西屏的家人,但是我失信了,她或许会生我的气,或许也不会,母亲,她会生气吗?”
他像个小孩一般,就着这一句问得毫无章法。
雪已经停了下来,风也静了,梅枝没有再动。
他站在树前,顿了身形。
身后有沙沙的踏雪声传来,“要知道她有没有生气,你去问问便知道了,你母亲没有见过那小娘子,要如何回答你呢?”
他收拾起脸上哀色,笑着回身问向来人,“阿翁,你今夜又是醉酒了吧!”
来者裹着一身破衾,雪光之下分得清是个老人,正是曾经南阳王府的管事,只见他听到问话后拎起酒壶又灌了一口酒,呼出一口白气,“这点酒醉不倒老奴,暖暖身子罢了。”
说罢他拖着瘸了的腿坐进亭中去,猛拍了一把,“世子啊,老奴这腿越发地不得劲,怨那昏君当初折磨,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冬日里去,您去方太医那里给老奴讨点药罢。”
“阿翁,师傅如今不在山中。”
老者便将酒壶一顿,起身走到那梅树边上诉苦道:“王妃,世子薄凉啊!老奴拖着这残躯看家,他连药也不肯为老奴讨一副来。”
方晏因他此态笑了出来,“我去讨来就是,阿翁不必告状了。”
老者这才作罢,却不许他多在此处停留,一个劲儿将他往外推走,“速去速去,这里破败得很,待久了人都要废了。”
方晏叹息一声,在他推攘下终于提步离开,然而老者悠悠又不来一句,“世子啊,去之后要好生与小娘子解释,是你的错要认,不是你的错万不能认。”
方晏无奈回身,“阿翁,我只是去给你抓药。”
“老奴知道,去吧去吧……”
楚府中,采采将楚衿带回那朵冰花取下,其挂在屋檐下大半日,早没了形状,她借着灯笼的光照了半天,拎着回到屋里给楚姜看,“女郎,可惜了,这成了个冰坨。”
楚姜被她逗笑,从她手上拎过来,“要是长姐在,这花她也能雕。”
说到楚赢,一旁熨衣的阿聂便十分思念道:“元娘早说要来,却一直未来,也就书信过来,叫我们思念得紧。”
“也不算长姐无信,她跟姐夫在外游历,天地广阔,万物都值得,来金陵守着我们反而少了自在。”
她一面说着,开窗把那冰花扔在了雪地里,“我是情愿看着长姐在外自在的,这里,并不是好江南。”
阿聂将话咽回去,“自然是不如长安好。”
楚姜闻言轻笑一声,“也不是都不好,人事各异,长安没有小娘子愿意与我说话玩耍,这里却有,长安也没有神医,没有小方祜这样的小童儿。”
采采跟在坐在火炉边,拨着炭,顺口接道:“那长安也没有方郎君那样的贼人呢!”
“这样的,自然是没有的。”才刚说完,她似乎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不对,刻意绷紧了嘴角,跟着采采一道低斥了一声,“这样胆大的贼人,长安可容不下他。”
阿聂听得好笑,却不忘嘱托道:“女郎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往后还是少与那方晏来往的好,先生是先生,他是他,山野之人,女郎是千金之躯,几回因他有了危险,如何能再与之结交?最好郎主在金陵的事尽快办完,我们也早些回长安去,跟这人远几分。”
屋檐下的铃铛传来寒风信,砸在氤氲了满屋的暖香中,阿聂的话也像是这铃铛声。
暖夜的柔和仿佛被击碎,楚姜松快的心也似乎被什么攥住,却无以言表,怔了一瞬便低头看着通红的火炉,轻应道:“我明白的,阿聂。”
作者有话说:
阿聂:《门第与偏见》
第64章 心事
采采立刻就察觉到了她心情的变化;并不明显,可是阿聂的话显然让她烦恼了。
“女郎,是炭火过旺了吗?”采采想让她从那烦恼里抽身出来;立刻转移了话题。
楚姜看到她关切的眼神,不明白心底那股燥闷是什么,便也以为是炭火太旺了;“火大了,取几块炭吧。”
采采听话地取出几块炭放进陶瓮中;又用盖子压实。
楚姜听着瓮中炭火响裂声渐歇;直到再没有动静。
片刻后;她突然疑惑地问向采采,“炭火还是过旺了吗?”
采采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神情;迷惑甚至委屈。
她家女郎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炭火旺心头火燎,还是因为阿聂的话心烦意乱。
阿聂也察觉到不对;赶紧放下熨斗过来,仔细打量着她;“是前几日换了新的方子,还用不惯吧!”
楚姜抚着心口,又默认了她这一句,“应当是的;先生说怕我们哪日就要回长安了,他用药也猛了些;该是药用得不好。”
阿聂立刻便要伺候她上床歇着;采采却神情犹豫,只等到阿聂才刚推门出去;她便按捺不住;边给她掖着被子边说道:“女郎;今天的炉子火不如往日旺,新方子也吃了几日……”
楚姜纤手按住锦被,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