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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明明如璋-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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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姜纤手按住锦被,柔声打断她的话,“该是药吃不惯。”
  烛光透过莲青的帐子,星点微火映在她瞳仁上,明亮清澈,她说这句话时里面没有疑惑。
  采采才明白过来,她家女郎如此聪慧,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烦恼什么呢?
  于是她也听话地退出帐子,吹灭了几盏灯,只在远处的案桌上留了一支。
  屋中瞬间静了下来,窗外的雪也已经停了,起了风,淅淅飒飒的叶动惊扰着室内,楚姜抚着掌心的伤痕,默默数着那叶动声。
  帷帐透出案上一点微弱的亮,她怕黑,也不算怕,只是不喜欢全然的黑寂,所以每每夜间都有一点微弱的亮在帐外。
  数过了三百七十九遍,掌心的伤痕开始泛着若隐若无的痒意,她张开眼,轻喃道:“采采,我仿佛生来就没有什么喜好,我喜欢素色吗?并不算,只是旁的颜色我都不喜欢,素色是堪堪入眼罢了。我思来想去,这世上似乎并没有我喜欢的东西,奇珍异宝,再新鲜的我都见过了。”
  一屏之隔的矮榻上传来动静,采采翻了个身,“女郎,婢子听着。”
  然而采采在等着她继续说话时,她突然就变得迟钝了,甚至想要对未出口的话一再斟酌。
  风声刮过了窗棂,窗纸翕动了几下,她才缓缓道:“采采,我想不明白,阿聂的话分明没有错,为什么会让我不愉快?”
  采采暗叹一声,才道:“老天既然生女郎在这显赫的门庭,便不是叫女郎拘囿的,该像元娘那样,任行自在,人家的小娘子嫁了人都在家相夫教子,远的游玩不过几月也该回家了,可是元娘喜欢那些山水,再远她也要过去,花上一年半载也不嫌。”
  “女郎,婢子自小与您一并长大,形影相随,有女郎的地方一定有采采,可是婢子从来没见过你那样的欢愉。”
  “如何的欢愉?”她抚着伤痕问。
  “女郎随心时的欢愉,方郎君或许总叫女郎生气,可是之后只要提起他,女郎便似换了个人,哪有半点在长安时的平和,原来哪怕八公主言语难听苛骂于您,您也是一笑而过,并不计较。
  从前的您,像个全人,可是来金陵后女郎每每动气,又像是添了一点生机,或是嗔笑,或是怒骂,这时候的鲜活,就像女郎小时候闹脾气一样,方郎君就像是您难得一见的奇珍。”
  “今夜婶子提起方郎君,提点着女郎该要远他,这样的话,郎主跟三郎、六郎必然也都说过的,女郎与方郎君共有谋划,郎主也未必放心,可是女郎您想要如此,郎主便也允了,女郎,您从前从未对郎主提过如此要求。”
  楚姜一时语凝,心中狡辩那是她父亲事事周全,所以才不用她提,可是这托词才刚想出来,她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她确实是,第一次因为方晏,向她父亲提了一个不太合适的、于她有危的要求。
  采采的话扰乱她的思绪,“婢子虽是奴婢,可是自幼与您一道长大,并未受过半点风雨,女郎,采采希望您开心,像元娘那样自由自在,而不是拘囿于诸般人事。”
  她终于笑了出来,“采采,你像个昏君身边的佞臣。”
  采采也笑起来,翻身起床给炉子加了块炭,“聂婶子便是那忠言逆耳的大忠臣,婢子也甘心做个只会讨好主人的,都是为了女郎,谁又占了一个错字呢?”
  笑声过后楚姜却茫然了,采采以为自己是将他看作了一件从未见过的新奇物件,因为一时新鲜,所以自己贪受那一时的欢愉,也因为自己从无爱物、无所欲求,所以将他带来的危险视作激越的奇趣。
  她望着帐顶锦织的浓丽牡丹,心想自己绝非如此,绝没有要如此看低他的意思,他……他分明也很苦的。
  她第一次对他如此想来,本来也是雨后清岚,却成为樵夫、渔夫、车夫……成为草莽。
  一阵难言的哀矜涌上她的心,攥着她往浓雾愁哀中去,方才与采采欢笑的那阵轻快骤然不存,经年的病弱惆怅甚至不及此时的情绪令她低落。
  她辗转在这样的情绪中良久,终于找到一句能为自己开脱的话,“采采,我可以做个自私的人,厌恨他的所为,可是他毕竟没有伤害过我,他实在是个好徒弟、好兄长,阿聂那样否定他,是有些偏颇了。”
  采采听到她低沉的话音,一时不知如何宽慰她,
  她也不期盼听到什么话,轻声道:“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采采,我只是觉得阿聂的话有失偏颇,不是什么大事,睡吧。”
  叫采采睡下后她却依旧无眠,慢慢伸手挑开帐子边沿,想汲点冷气,便见到屋外的雪白莹亮便似月色一般,从桃花纸糊的窗透到了地上,冷白里只有案上那点明亮的焰火在摇曳。
  她怔然记起来那双锋利的眼,不由心慌,忙不迭地收回手,让帐子掩盖了冷白,掩盖了火焰。
  窗外叶动声依旧扰人,心乱的她嫌怨那株枇杷树冬日里不掉叶子,风一声惨惨,雪一坠凄凄,直扰她清梦。
  方晏隐立在窗外的枇杷树下,手顿在了窗棂上,即便有树叶遮挡,他肩上还是落了一片的白。
  他来得不早不晚,留了霜雪在眉,却不必陷入雪中,便正好听到了阿聂说的那句话。
  他想阿聂的话并不偏颇,楚姜是世家贵女,不是草野之人,轻慢不得。
  而楚姜,她分明也因自己受了几次牵连,却……他难以言说究竟是什么心绪,只是心口一阵激烈的跳动后,连带他眼中一点微芒一道归于平静。
  她以为自己是个好徒弟、好兄长,这是莫大的善良,自己并非好徒弟、好兄长,好徒弟不会不听师傅的话,好兄长不会任由师弟独自成长,显然他不是的。
  他望着窗中那点不分明的亮光,心想即便卑劣如此,也不该一再打搅她,迁就着这念头,他想也不该将闺阁娇儿牵扯进各般阴谋中来,徐西屏的幼子枉死,他讨回来就是了。
  提步之时,脚下有别于雪沙的触感让他低头看了看,红绳系着的一枝,形状已经难辨。
  他附身拾起来,细看了一眼,心道若往后不扰,该回她一朵清净辞别的。
  雪势不觉大了起来,砸得枇杷叶更为凄惨,楚姜数过了九百四十一遍,第九百四十二遍是雪掉落,接连砸过数片。
  她翻身起床,披上袍子去到案前,案上一册《昭明文选》翻开着,正是一篇《高唐赋》。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赋句之中,摛藻如春华,却更令她不得沉静。
  滴滴点点的檐下叶动声依旧,她将这当作替罪羊,一把将书合上,提灯就要去看这枇杷树究竟有几多枝叶。
  窗外的方晏早听见了屋中的动静,在脚步声近窗时将雕好的冰花置在窗台上,轻巧移着步子往枇杷树后去。
  随着灯影越近,窗户也被推开,他透过厚密的树叶看到那点烛火靠前。
  窗台上那澄澈的冰花被火光照得晃眼,他才觉得自己藏匿起来是多此一举,从来的清醒竟也有慌神的时候。
  要么就不雕那花,要么就不要藏匿。他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好笑,可是那灯火却也一点点增加了他心中的慌张。
  楚姜也看到了那朵冰花,是一朵栩栩如生的木兰。
  她想到了方祜说他师兄雕工好,这也可以是其他人雕的,巡夜的下人中或许有人好雕工,随手捡了就刻了放在窗台上。
  可是她知道这不是其他人刻的,就是方晏,他来过,或许还在。
  她提灯照着窗外,四处看着,心脉一时快了几下,她却不觉,只是想他是否也听见了阿聂的话,所以才不现身。
  风雪声呼啸,不过片刻她的脸上便刺骨的疼。
  叶上雪块滑落,坠在方晏的肩上,他知道楚姜在寻他,也知道她被风雪折磨着。
  医者仁心,医者仁心,医者不忍见而已,他默念了好几声,从来不把自己当作医者的他也找到了借口,拍拍肩上的雪,提步出了动静。
  提着灯的楚姜听到声音眼睛一亮,将灯往出声的树旁找照过去。
  方晏显然没有见过她如此期盼的神情,显然,她自己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对他生出期盼来,于是在见到他身影出现的第一眼就立马疏离起眼神。
  她神色变化如此之快,令方晏不觉失笑,可是他又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难得的那点松快尽消了去,只淡淡道:“九娘,夜里风雪大,当心冻着了。”
  楚姜压下心中无名的情绪,不理他这句,反问道:“师兄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躲闪闪?”
  他站得尚远,不再近前,温声道:“并非躲闪,只是想夜中静寂,我贸然前来,实在失礼。”
  她也不知信没信,只是将冰花提起,“所以便是以这朵冰花为信,好提醒我,师兄你要白日礼过来?”
  他点点头,“正是,不过此时九娘既然令我得见了,便不拘什么时候了,我来是为请罪而来。”
  楚姜见他面色冷淡,将烛台置在窗台上,拢紧了袍子,“师兄有何罪?”
  方晏不知她是否会生气,可是却不得不如实道:“徐西屏的幼子被人掳杀了。”
  她心中震撼不已,按在袍子上的手一松,突然不安地望向他,“师兄是故意的吗?”
  她刚问出口,便觉得自己仿佛泯灭了人性,一个无辜之人死了,自己不先悲哀愤怒,反担心方晏是否故意杀人?
  方晏也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了愣才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楚姜还在为自己先前问出口那一句难过,她不该是这样一个人,不该因为担心谁而罔顾旁人的性命,诗文经典从来不是如此教导的,可是,可是其中也没有教过她要怎么做。
  她压下那股悲哀,只能循着本能问道:“那是何人害之?为何害之?”毕竟那孩子才十岁,谁能如此狠心为之?
  方晏眼睫翕动,低敛了神色道:“虞舜卿,虞剑卿的堂弟,二人兄弟情深,也曾并肩作战,知晓徐西屏数次昧下龙骁卫粮草且背叛虞剑卿后,他为了泄愤,杀了其幼子。”
  楚姜语气中含了怒,“一个徐西屏胆敢如此吗?”
  他知道这质问是冲着自己来的,也不作辩解,“是我将徐西屏所为拟作书信送到了虞氏几人手中。”
  楚姜从他语气里听出了一丝解脱,好像这话一出,自己就会对他疏远了。
  可是她没有。
  他站得远,颀长的身形映在雪地里,被枇杷树的枝叶横断了一半,像个残破的玉人,又被风雪吹打着,凄凄惨惨的打叶声将这雪里的人衬得也可怜。
  她赶紧别开了眼,不知是为那无辜枉死的孩子可怜,还是怕自己不忍看他。
  幸而有冷风,将她理智带回,她醒了醒神,端起了烛台,手扶上窗,“师兄既是给了虞氏几人书信,应当是有把握在手,我不便多问,想来师兄或许也能给那孩子平一回冤。”
  方晏观她动作,脚刚往前动了不到一寸便刹住了,“我会的。”
  她将他动作看在眼里,眼神也不觉黯淡了下来,“夜里不便留客,师兄慢走。”
  方晏深看了她一眼,往后退了一步,揖身辞别,“雪霏风凛,金陵大寒,九娘当珍重。”
  她从他这动作里看出了一丝郑重,看着他就立在雪地里,像河上将碎未碎的冰。
  一阵风来,湮灭了窗台上的烛火。
  方晏看到她眼里莫名的哀伤,心下一揪,却不敢上前,反倒后退了一步。
  “九娘,你珍重。”
  楚姜双手覆上烛台,也轻轻回道:“师兄也该珍重。”
  于是她眼看着他又退了一步,便也转身关上了窗,正听到采采翻身的动静。
  冷气罩着她周身,她却不想多走几步。
  窗外只有风雪凄凄拍打着树叶的声音,她不知道方晏有没有离开,什么时候离开,他的脚步轻巧,本就是来去无影踪的。
  她刹那间明通,方晏揖别时的长躬,像是诀别一般,竟是如此,他听见阿聂的话了,他因为那话想要不再与自己结交了……
  未眠的采采看到她家女郎倚在窗前,脸上是凄迷的惆怅。
  她起身点亮好几盏灯,突来的光亮将楚姜的视线吸引过来。
  “采采,我觉得很遗憾。”
  采采扶起她坐在火炉边,“因为方郎君吗?”
  她摇了摇头,“我既然视他是个好人,就该在阿聂面前为他辩解几句的,他当时听见我还应了阿聂的话,应该很难过。”
  采采拍着她的肩,感受到她身上浓烈的惆怅,暗叹了一声,“他若听见了聂婶子的话,也该听见了女郎后来同婢子说的话,不会难过的。”
  她倚在采采的臂弯,阖了眼摇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她并不清楚,只是担心他会因此难过,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担心他难过,这些问题让她像一只撞在网上的幼虫,慌乱奔逃,却毫无章法,只是可怜地被蛛网束缚,攀逃便是深陷。
  作者有话说:
  采采:《好久没看到女郎这样开心地笑了》


第65章 虞舜卿
  翌日楚姜便感了风寒。
  楚崧难免自责;望着她喝药时便十分心疼道:“便不该叫你去凑那热闹。”
  楚姜十分清楚自己为何病倒,却不能明说,只得解释道:“昨日游玩酣畅;并不是赏雪之因,是女儿昨日夜里多读了几页书,一时忘情;才受了寒。”
  楚崧便故作愠恼,“胡闹;你该知道你是个什么体子;哪能因此就忘了性?”
  楚姜看他已经将视线看向了她屋中几个婢女身上;忙撒娇道:“女儿往后再不敢了,是昨日听了几首好诗;回来便忍不住琢磨,这才忘了时辰;采采昨夜已是催促了好几回,炉子都点了好几个;这回女儿已是长了教训,绝不会再犯。”
  楚崧面色这才好些,一旁坐着的顾媗娥见此便也微声劝了几句,倒叫楚崧生笑;“我日日里训她,本想你这做母亲的也能做个严母;你倒是回回都与她通同一气。”
  顾媗娥忙笑道:“九娘好文辞;妾昨日虽未去那宴上,但听十四娘说那宴会做得十分有趣;还有诗社斗诗;九娘听得欢喜了些也是常事。”
  有她解围;楚姜也轻松了些,却听楚崧好奇道:“哦?都有哪些人?做了些什么诗?”
  楚姜忙将记得的那几首说出来,又补充道:“殿下那首得了榜首。”
  楚崧自然明了,随口夸了几句,却提到了陆十一的诗,“不算好,讨了你的巧罢了。”
  楚姜含笑,“讨了巧,就算是好了。”
  顾媗娥因他二人打这机锋笑了起来,“妾是说不出什么来,倒是知道这陆十一郎文思也算佼佼,想来诗必是不差的。”
  楚崧点点头,“此子心性不错,若如他幼弟一般能沉得了心来做学问,将来不会差了去。”
  楚姜见话头终于揭过去,端着药又灌了几口,楚崧见她神色倦怠,又嘱咐了几句才带着顾媗娥离去。
  等到出了里间,遇到正在外剪着药的方壸,二人忙问了声好。
  方壸正欲起身回礼便被他轻按下,“先生不必多礼,明璋顽闹,又叫先生操劳了。”
  “太傅客气了,方才太傅对九娘的教训十分合宜,她这身子虽养得好,却要己身珍重,观此间形势,太傅或是不久便要携九娘回长安了,适时老夫不在,九娘更该要严遵医嘱,不得有丝毫妄为。”
  楚崧听他此言虽觉可惜,却也知道不好强人所难,又诚挚道了几声谢才离开。
  楚衿与方祜年纪小,不能入屋里去,便在外屋里玩耍,等到楚崧一走,两人又欢快起来,跑到屋后去隔着窗与屋里的楚姜说话。
  “九姐姐,我给你堆了个雪人,你赶紧好起来,我留了双眼睛给姐姐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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