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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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凝重气氛中;天子终于出了声;众臣望去,正见他将那令牌递给内监;口中问道:“太子自请避嫌于宫中,可曾留有卫兵在外?”
王内官忙回道:“回禀陛下;只有当日在东宫当值的卫兵们留在东宫,其余都在京郊大营中。”
天子点点头;“那便叫人去查查,是谁的令牌丢了,提来殿前审问,也去将太子叫来。”
吴厝听此吩咐;尚觉天子袒护东宫,怕他只是随便找个人来顶罪;心中暗忖若无太子吩咐;他底下人怎敢如此行事?他便又要出言,却忽听天子唤了他一声。
“吴厝;你为何不前往太学?”
他一愣;看到大臣们视线纷纷过来才答道:“回陛下;学生自觉才德不配,不敢玷污太学门槛。”
天子竟是笑了一声,“矫言伪行,确实是不配。”
吴厝没想得会得到这样一句,听他语气仿似家中寻常长辈一般,有些不明白。
然而天子也不再就此事问他,只是问向诸臣此事如何看。
曾参奏过东宫的一位御史便起身出班,“臣以为,东宫之避嫌,未尽避也,若与外尚有往来,与自由无异。”
天子凝眉,却并非生气,“文卿之意,便是太子指使人去杀吴厝?”
“臣不敢,只是闻楚太傅有女,在东宫禁闭后仍送了物件入东宫,此若外有襄理,并非万事袖手,如此,自然不算避嫌。”
天子望向王内官,他当即答道:“回陛下,是有此事,太子殿下宫中女史有疾,恐避嫌多日延误了病情,遂请药于楚氏九娘,是奴使人去取的药,楚氏九娘只是送了药,另有两身做给皇后娘娘的披袄托了一并带进宫来。”
天子眉头便稍有舒展,看向那御史道:“太子是自请避嫌,朕尚未察他有罪,堂堂储君,尚不得为身边人取几贴药?”
众臣观此情形,皆纷纷出言。
吴厝跪在殿中,看他们个个为太子说话,而那位御史见参奏没了下文,也一副不强求的样子退了回去,他只觉好笑,满朝重臣,自然都是天子骅骝,天子要护太子,他们当然也要护太子。
不觉中,他竟将希望寄托在了梁王身上,想他母族也是寒门,又不受世家支持,总该会比东宫表面的仁义好些。
未多时,刘呈也随着内监来到殿中,一路上却一字未问,令前去请他的内监松了一口气。
他甫一进殿便朝座上天子行了礼,又才姿态从容地问道:“不知父皇召儿臣前来,是为何事?”
天子抬手,指了指殿中的吴厝,“太子可认得他?”
刘呈望他一眼,面色有些怪异,却叫人以为其中有什么端倪,不想他只是道:“定澜楼中,儿臣听过吴君辩论。”
天子也看出他面色有异,沉吟道:“便只有如此?”
他稍有犹疑,缓缓道:“儿臣也派了一队卫兵暗中护卫他。”
顿时满殿哗然,吴厝也错愕地抬起头来,刘呈被他怪异的眼神看着,心中尚有计较,只是对他点了点头。
座上天子却似听了什么有趣的话一般,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可知他来御前是为何事?”
刘呈又是一阵犹豫,“可是太学试一案中,吴君有何证据提供,儿臣亦能佐助?”
天子却笑,挥手让内监将那块令牌递给他,“若是如此,他倒不必来御前了,他来,是告东宫卫兵暗夜刺杀于他,这令牌,正是昨夜凶手遗留。”
刘呈大惊,“东宫卫兵是奉儿臣之命前去护卫他,怎会杀他?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父皇可请……”
天子挥手打断他,“你且说,这吴厝怎值得你命人护卫?”
他低眉看了眼神色惊诧的吴厝,“儿臣惜其才华,又叹其过刚易折,不愿见此子有失,故才令人护他。”
吴厝却有些不信,然而以他之力,磕破了头也不过只是给这华丽的大殿添上点艳色,便心灰意冷地跪伏在地,静等事态发展。
殿中却也有旁的议论,有人出班道:“陛下,若只殿下一言,恐怕难以服众。”
刘呈敛眉,看了眼出声之人,中书舍人冯至,心中暗记了下来,向前一步,忽跪倒在地,面有戚色,“父皇,儿臣护吴君,一是惜才,二,却是为了自保。”
“此话何意?”
他便哀声道:“吴君于长安,多有言语暗讽攻讦东宫,儿臣却从未以为吴君可恨,只觉其言似镜,得令儿臣自照陋处,时时省之,儿臣初时亦未曾有命人护他之意,只以为吴君高才,清风劲节,长安必将人人敬之。
忽一日楚氏九娘来信于儿臣,言其担心有人暗害吴君嫁祸于东宫,提醒儿臣提防行事,儿臣故才有此举动,如今那信还曾留在东宫,父皇尽可命人前往取来一观,便知儿臣所言是真是假。”
众臣听到他话中楚九娘,倒是未有多想,只当是她父兄叫她写信,一想到今日之事,倒觉楚崧十分有预见,至于嫁祸,他们都暗移了视线,等着天子出声。
天子果然叫了内监去取,又问太子是令哪几个去护的吴厝,便听他道:“右卫率赵行领了二十卫兵,扮作普通百姓,轮流值守,还曾于三月二十六日夜晚,驱退了一伙前往吴君歇宿客舍行刺的贼人,府衙之中,应有当日报案留卷,客舍主人及伙计,应也识得赵行等人。”
吴厝恍然抬头,看着太子跪在前方,仍旧不敢信,然当日遇刺一事却犹在眼前,正是一伙义士前来襄助,才叫他身全,那时候他便以为,定是东宫一系行暗杀之事,可如今听太子这话,是有人要杀自己好嫁祸东宫?
此事时局渐已明了,天子沉下面容,嘱咐内监紧急将赵卫率、客舍主人、及府衙留卷速带进宫来。
刘呈所说的那封信却先一步到来了,天子只看过一眼,便对太子的话信了八分,又叫内监将信递给了几位重臣。
刘呈见他们看罢,容色皆不对,猜到是其中几句惹了他们不悦,便开口道:“父皇,楚氏九娘有此信,也是因昔日在定澜楼中受儿臣所托……”
未料天子只是点点头,“有父如此,亦不会有庸儿碌女,此事不提。”
那几位重臣本来正要发些议论,虽说几大世家都沾亲带故,楚姜见了他们都该唤声翁伯的,可他们自也见不得楚氏独揽盛宠,听天子这句,那些议论都憋在了心中,便盼着御史哪日能出言参上一本,倒是楚姜的一位堂舅看得兴致勃勃。
天子的目光又移向了殿中跪着的两人,一个吴厝,一个太子。
想到太子口中的嫁祸,心又沉了几分,连带着面色也有些阴郁。
王内官忙添了水,低劝一声。
天子一盏温水入喉,也看了眼群臣案上,便有内监在殿中又添了一遍水。
那位叫冯至的中书舍人,早在太子说自己派人护卫吴厝时便察觉到了不对,奈何人在殿上,妄动不得,只得心中焦急。
如他这般想法的,在这殿中虽不称多,却也有数位,更多的,则是为太子庆幸,知道他经此一遭后,若要再自请避嫌于东宫,想必天子与诸臣皆不会再允了。
在众人各异的心思中,客舍主人与伙计来了殿中,二人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且是由内监扶着,才勉强答完了话。
等到赵卫率等人前来,客舍主人又一眼认得他们中有几人打住在自家客舍,又如太子所言,正是他们护着吴厝叫他免遭了一次暗杀,府衙留存卷宗也记得分明。
天子眼含郁色,不知想到了些什么,问向赵卫率:“为何这次你们皆不在吴厝身侧相护?”
赵卫率便道:“臣等是东宫卫兵,首要之责当是护卫殿下,便且搁置了吴君之处,此为臣咎,求陛下处罚。”
天子向前俯身,“太子在东宫之中,不仅有卫兵,还有御林军,尔何出此言?”
便见他面有愤色道:“东宫卫兵谨守殿下之命,非当值之日不得进城,城中便只有臣等尚可自由行走,然而自殿下自请避嫌于东宫,长安城中,竟是多了首童谣,无知稚儿念唱,尽点东宫,臣等……臣等无奈,只得四散查访,遂无暇顾忌吴君。”
“什么童谣?”
刘呈也跟在天子后面发问:“什么童谣?”
然而不等赵卫率答话,天子便看向群臣,“诸卿可有听过长安的新童谣?”
众臣皆称不曾,倒不知其中真假几何。
赵卫率正答道:“臣等为隐匿身份,散落市井,故而先知市井消息,童谣所唱,‘居显位,华不实,以为图得江南客,不见东边火光秽。江南客,江南悲,毁了宗庙进长安,士子门生拢成堆。’”
群臣听得瞠目结舌,刘呈亦然,甚至面有凄凄,“父皇,儿臣自东宫生长,所言所行,未敢有字句分毫不称,若儿臣居于东宫,只是妄引天灾,招致不详,儿臣自当让贤……”
群臣一听,纷纷出言打断他。
“储君乃国之根本,殿下切不可妄言。”
“东宫之重,立政根基……”
“先是嫁祸东宫,再是童谣暗指,陛下,这是有奸人欲毁国本啊……”
而殿中的吴厝,却从这些嘈杂的声音中脱离了出来,他看着手足无措的客舍主人与伙计,忽生悲意。
在这殿上的,出了这宫城,挥手便是一方风云动,可他们三人却如此卑微,像是飘渺天地中的几粒尘沙,是江中青萍,是无用的,却也不得不存在,像是,被人随意腾挪的棋子一般。
第118章 机谋显
等到太华殿中议论初歇;时已过正午。
群臣们不敢直说是谁嫁祸东宫,然而形势已经十分明了,东宫若败;得势的,便只剩下梁王了。
天子脸上显露着些许疲态,不知是因愤怒还是失望;沉吟许久,才吐出一句:“今日先至此;吴厝遇刺一事;责令长安县令于十日内查出真凶;另童谣来处,责御林军查究;太子也不必再避嫌,只叫楚崧、左融及诸位太学博士仍避于禁中;配合梁王办案即是。”
群臣称诺,列班而出;刘呈却是望了眼身后的吴厝及客舍主人、伙计三人,见吴厝仍跪倒在地,移步至他身前,施手向他;“陛下已移驾,吴君请起。”
客舍主人这时又少了惊慌;眼中精光一闪;显是见太子礼待吴厝,又打起了生意经来。
吴厝见身前锦衣袭来;抬头避开了刘呈的手;等站起身来才向他谢道:“学生谢过太子殿下相护。”
刘呈观他神色淡淡;知他对自己怕也称不上敬服,微微一笑便叫来两个内监,交代他们将三人送出宫去。
因是太子的吩咐,内监对他们一路上都十分客气,客舍主人这回反多了些看热闹的心情,一路上观望画栋飞甍、楼阁台榭,心中直称奇,等出了宫便对吴厝道:“吴郎啊,你这回可是有大造化了。”
吴厝蔑笑一声,“阿翁,这可不是什么造化,你我俱为棋子,用得一时,便算有一时风光,哪日棋残局毁,伤者非弈手,胜者非你我。”
客舍主人听不懂他这话,斜睨他一眼,只是多劝了他几句心高气傲折亏己身的道理,而他听没听进,这便是后话了。
只在二人出宫城时,有一人骑马而来,神色匆忙,落在宫城门口,口中直称紧急。
吴厝闻身向后看了一眼,看是个锦衣郎君,知是世家子弟,见其只是报了姓名御林军便已请他进宫,又是无奈一笑。
回头看到客舍主人仍在意犹未尽地讲诉见闻,轻叹黔黎欲见,登访设寻,使尽手段,而膏粱欲见,只需家祖豪陵。
进宫那位郎君,正是梁王亲卫谢倓,原是前两日刘峤与左丞相只是核对卷册,又将三位书生提到的士子一一唤来问话,至今日,便是叫谢倓前往东宫请诸位太学博士前往大理寺配合办案的,好叫三位书生指认是哪一位将他们从太学门口骂走。
却见他进了宫门之后,恍惚觉得擦肩之人眼熟,向后看了一眼,只见到吴厝三人背影,便又觉是错觉,兼之身有要事,便以为是自己多想,匆匆转身进宫去了。
当日午后,众太学博士正在前往大理寺的路上,其中几位容长脸、面白有须的看似紧张,却都有些不以为意,他们的同僚一看,忙都笑言调侃。
其中一个回道:“我那日感了风寒,正在家养病呢,不曾去过太学。”
另一个也道:“韩某当日可不曾出了太学的门,我那房妾室可以作证。”
有几人倒笑起来,脸上皆是狎弄调谑之色,“这我倒也能证明,韩兄那房妾室,真是能叫韩兄乐不思蜀的,那才叫江南美人。”
“胡言,我当日不过吟咏风月,尔等真是目色龌龊,淫者见淫。”
“是是是,是韩兄好福气……”
“顾晟那家伙,倒是会挑的……”
之前检举的那位卫博士,对他们口中戏谑嗤之以鼻,独自出了马车坐在车辕上。
骑在马上的谢倓听着几辆马车上的谈论都渐渐朝风月移去,唇角微扬,江南美人,哪是好消受的!
等到了大理寺中,那卫博士便一马当先走了进去,谢倓且追不上他,等在堂中的三位书生一见到他便激动地站了起来,他却没几分叙旧的心思,拜见了梁王与左丞相之后便对三人道:“太学中诸博士已至,尽可指认。”
后面进来的博士们一听便生了不满,“卫仲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便是唯你清白,吾等……”
左丞相听他们言语刻薄,在堂上清咳了一声,众博士才纷纷收敛,对着他与梁王行了礼后才列次站定了。
三位书生也得了梁王的许可,在来人之中细辨着,忽一位书生激动地指着那位韩博士,“是他,正是他。”
刘峤出声,“孙显,你可确定?”
“学生确定。”
另两个书生也跟着道:“正是,当日是他,是他赶我们走的。”
韩博士满脸错愕,在同僚们异样的眼神中感到无端的屈辱与委屈,“我并未见过你三人,殿下,丞相,这实属冤枉,臣当日虽在太学中,却一步未出房门,饮食俱在屋中,更何谈出太学门口来赶走三人?”
左丞相沉声问道:“当日你尚有一门《春秋》要讲,缘何未出房门?”
他顿时便面色青白,半晌才道:“当日臣正感风寒,身有不爽,托了马博士代了一日,臣一房小妾在房中照料,她可作证臣当日未离床榻一步。”
左丞相便看向马博士,“那一日是你代讲?”
马博士忙点头道:“正是。”
左丞相便与刘峤对视一眼,却见刘峤摇头道:“亲亲相隐,可免,人证不足,可有旁人为你作证?”
韩博士急切地想了想,又点了点几个太学中的杂役、自己的仆人,三位书生一听,也都急了起来,那位孙显更是直接出言道:“学生当日,正是被这位博士驱赶,学生尚且记得,这位博士当日身穿一身豆红袍子,胸前绣有饕餮纹,若是他未出门,学生又不曾进太学去,哪里能知道他穿了什么衣裳?”
韩博士顿时斥骂道:“孰知你从何处得来消息,竟敢……”
左丞相冷喝一声,“此为公堂。”
他这才收敛了,拱手解释道:“丞相、殿下,臣当日,甚至自前一夜起,便觉身子渐沉,于当日凌晨便叫了仆人去请马博士代讲。”
刘峤却问:“当日你所穿,是否便是那身衣裳?”
“回殿下,衣裳虽是……”
“衣裳虽是,而你却实在不曾踏出太学门口一步是吗?”
他便笑道:“正是,殿下明鉴。”
一旁的卫博士却十分看不过去,嘲讽道:“奇了,那这三个文弱书生,是怎么知道你穿的是那身衣裳呢?难道他们有通天之能,千里穿墙之言不成?”
刘峤也提醒了他一声,“卫博士,公堂之上,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