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金枝-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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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字本就可锻炼双手的灵活性,可她如今却不愿提笔。
书法一道,需要胸有丘壑,才可笔下书写乾坤,精气神一个都不能少。
而她的精气神,早已在水牢里,随着冰冷浑水流逝一空。
因此,她选择了作画。
书画本不分家,她的画技在京城亦是小有名气,借以疏通双手经脉,亦为打发消磨,养病的漫漫光阴。
书房窗外的梧桐树随风轻摆,昨夜下了一场雨,洗刷得枝叶碧绿油亮,在午后日光下浅浅投射出粼粼波光,映在窗畔,持卷静坐的男子身上。
季以舟这些日子很忙碌,户部的差事繁冗琐碎,比之军务的大刀阔斧,如今换成与人磨嘴皮子的政事,把他的性子磨砺得愈加沉稳凝持。
或许真是血脉使然,他很有做文臣的天赋,亦或者说,同他生父一样的佞臣。
从前他做三军督尉时,整个人如同刚打磨出来的宝石,锋芒凌厉,摄人心弦。
如今却像被人悉心把玩过的温玉,厚重的包浆使光华内敛,尽数藏于绝美皮囊之下,透出温润儒雅,唯有犀利的眼眸,方可略微窥见其城府深沉。
无论多忙,陆霓每日三次吃药的时辰,他必要赶回来,有时她兴致好,不愿窝在榻上睡觉的话,便索性推了下午的差事来陪她,用他的话说:
都是摊着手板来要钱的,给不给,得看本官高不高兴。
财神爷自是可以拿架子,回府来却在长公主面前做小伏低,明明事无巨细伺候得比宫女们还周到,态度上却依旧强横霸道,不容她有半分违逆。
陆霓只觉得,这人的性子真是古怪至极,如今即使不戴面具,也不知这张脸之下,是不是还藏着好几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她坐在书案前,盯着他看得久了,忽而提笔细细描绘,不多时,冬日暖阳下,男子温润如玉的一面,悄然跃于纸上。
宫笔画线条简洁流畅,于细微处着墨讲究,对着光影的半张脸明媚生动,刀裁般的五官亦显得温俊。
背光的那面沉冷,凌厉凤眸分明藏了杀意。
陆霓对着纸上的人愣怔出神,不知何时他已走到身后,炽热的呼吸就在耳畔:
“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个样子,裳裳……还说你不爱我?”
他牢牢记着,上次也是在这张书案前,她冷笑着说从未爱过。
陆霓缩了下脖子,咯咯轻笑。
如今她的体温仍是比正常人要低一些,每每都会被他的气息烫到。
季以舟挤进椅中,夺了画笔掷在案上,把她抱在腿上坐着,凤眸含情,带着无声的祈求,要她亲口承认。
陆霓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头懒懒倚在胸膛上。
“你上次怎么跟本宫说的来着——权势地位、钱财美人,你之所求,如今尽在囊中……也包括本宫,还不知足么?”
无论如何,她对他说不出爱这个字。
季以舟伏低些吻住她,热烈而缠绵,唇舌间热度毫无保留渡过来,噙着她温凉的唇,意犹未尽地摇头。
这些日子她事事顺从,夜晚同榻而眠时,小意温存依偎在怀,任由他轻怜蜜爱,在他的抚动下颊生粉晕、眼波如水。
可他还是觉得不够。
炽热的手掌探进衣衫,陆霓的眼眸很快氤氲水雾,全身酥软。
奈何她如今体质孱弱,根本经不住他过分深入的挑动,浅尝辄止,恋恋不舍放过她。
替她理好衫子,季以舟去隔间净了手回来,便又成了衣冠楚楚、道貌岸然,似乎恰才举止孟浪的,根本不是他。
从架上取过一卷画轴,摊在案上给她看。
“殿下画功精湛,臣这里有张图,还要劳烦你参详一二。”
陆霓整个人蜷坐在宽大椅中,身体的余韵未消,狐裘雪白的风毛拂在红潮未褪的颊畔,颈上出了些汗,细密的狐狸毛黏在上面有点不舒服。
她懒懒抬眸瞥了一眼,是张庭院布局图,屋舍错落有致、花草扶疏山石嶙峋,景致颇具秀雅,另一部分画了室内摆设,仅看一旁标注的名称,皆是稀世昂贵之物。
“这是什么?”陆霓眯着眼看他,“你又要置金屋?这次打算养谁?”
“养只金丝雀,只供我一人取乐。”季以舟带着两分玩味,含笑打量她。
陆霓嗤地一笑,不置可否,“那这活儿,本宫帮不了你。”
季以舟喜欢她这样,吃醋使小性儿,才说明在乎他,偏要逗她生气,指了指。
“那这东西先留你这儿,看看有什么要添的,回头告诉我。部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诶……”陆霓扬声喊他,那人已径自推门走了出去。
“凭什么要本宫帮你参详,又不是本宫去住。”
陆霓瞄了一眼图纸,有几分眼熟,却也不是西九巷她去过的那间小院。
婚后得跟他住进昌国公府,她长叹着环顾四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这里,清净自在地过日子。
季以舟一走,两个大宫女便走进来,白芷手里端了一份厚厚的册子,茯苓则捧了只檀木长匣,都搁在桌案上。
“殿下,嫁妆单子出来了,您可要过目?”
陆霓连眼风都懒得瞥过去,只应了个嗯。
白芷心知殿下借口养病,对婚礼的筹备全不关心,可到底是大婚,新娘子这样不闻不问,多少有些不吉利,毕竟也是一辈子的大事。
“除了宫里送来的那些,还有老夫人给您添的妆,奴婢想着,这个你大概愿意看看。”
陆霓生病至今,一点没敢叫老太太知道,外界对于此次长公主进廷尉府的事所知不详,再加上太后刻意隐瞒,一点风声都没透出去。
原本想着大婚前,怎么都得养好身子去拜见外祖母的,谁想添妆倒先送来了。
长匣打开,里面是当年她母后出嫁时穿过的嫁衣。
陆霓招了招手,示意茯苓拿近,素白的手指轻抚上去,眼中含着沉沉的思念。
大庸朝有个习俗,家中长女出嫁,嫁妆中须带上一套母亲的嫁衣,如此代代传承延续下去,意在母女亲缘永不断绝。
寻常人家女子,还会亲手绣自己的嫁衣,但身为公主,陆霓自不必这么做,就算她十分满意这门亲事,心甘情愿亲自张罗,眼下也没这个精力。
另有一项习俗,是新人互赠信物,茯苓凑在跟前,小声问道:“殿下,给季大人的新婚礼,您打算送什么?”
第65章 咳嗽
陆霓懒得费脑筋; 挥了挥手,叫茯苓自去库房挑一件应景的就是。
茯苓瞥了眼案上,图纸下露出半幅画; 恰好是男子一双温润的眉眼; 看上去不似平日跟她们交待事情时的冷峻。
这般温情脉脉,不知是来自长公主作画时的心境,还是说; 季大人的这一面; 只在长公主面前才会流露。
“不如殿下琢一枚章吧,到底是亲手制作的礼物,显得用心些。”
茯苓半蹲在椅子前,托起长公主的手腕; 替她细细按摩; 轻声道:
“就当活动活动手脚也好呢,殿下的篆刻技艺精湛无双; 季大人收到这份礼物; 定会很高兴。”
走了个云翳; 眼下长公主跟前时时劝合的人换成茯苓,一旁白芷撇了撇嘴:
“那自然高兴啊; 这天底下; 除了先帝、先皇后和宁王殿下; 还没人有这样的福气。”
她也就是嘴硬,其实心下早已对季大人改观,那是长公主的救命恩人,要她拿命来酬谢; 亦可毫不含糊。
见长公主有些意动的样子; 白芷不待她吩咐; 径自到隔间的架子上拿来玉料匣,打开供她挑选。
陆霓修习书法之初,为了磨炼腕力,专门跟宫里的玉作大师学过雕刻,眼下被两女撺掇着,倒是起了点兴致。
在玉匣子里仔细挑拣一回,捻了块冻顶鸡血出来,拿在手上把玩一阵,心下又犹豫起来。
京城中人只知他姓季名湛,这个名字是两年前认祖归宗,上族谱时才起的,沿用季家这一代从水字边。
季威当年对这个外室子完全不闻不问,根本没给他赐名。
以舟二字,并非他的表字,是他母亲起的。
那么,到底应该在这上面刻他哪个名字呢?
陆霓弃了手中的鸡血石,最后择定一方略带翡色的和田玉,打算还是雕刻一枚玉佩。
她让白芷撤走那张不知所谓的金屋图纸,莫名生出微妙的羞于见人,伸手把季以舟那张画像塞进书堆里。
接着伏案起稿,开始绘制佩纹。
有这么一桩事情做,似乎她也为这场婚礼的筹备,贡献了那么一点微薄之力,感受到些许身在其中的乐趣。
翌日一早,季以舟服侍她吃过药,一同用完早膳后,出门去上值,刚走到苑门口,下意识回头,便见陆霓摇摇摆摆从正房出来。
寒冬凛冽,她裹着一件赤貂长裘,烈焰般的红,使得天际黯淡的晨光都为之一亮。
裘衣过于厚重,陆霓被压得快走不动道儿了,呵出一口白气,抬起袖子晃了晃,凝霜这才散开。
在季以舟看来,她这模样活像胖嘟嘟的棕熊,煞是可爱,不禁微眯着眼,轻笑出声。
然而下一刻,他就笑不出了,眉眼冷凝,大步走回来,在台阶下把人截住,伸手一拦,“上哪儿去?”
这么冷的天儿,候着他一走就出来,这是又要背着他干什么好事儿?
陆霓艰难抬头,兜帽连眼睛都挡住了,只露出一张淡粉樱唇,微微嘟着,咕哝一句:
“去书房,你怎么还没走?”
迈出一步,毛茸茸的大团子就直接撞在季以舟身上,今日她起来觉得精神好些,便也有精力反抗他的专横。
这是本宫的院子,上哪儿还得事先跟你请示不成?
仗着身上穿得厚重,拱开他径直朝东厢走,还不叫人扶,几步到了书房门口,这才觉出胸口生疼。
季以舟跟在后面,想进去却被陆霓拦住,“诶,你快去上值吧,该迟了。”
她咳了几声,小脸涨得通红,胸口呼哧喘得跟风箱似的,这下季以舟再生气也凶不起来,只得托起她双脚离地,把人弄进屋。
陆霓赶紧拿手盖在他眼睛上,小声哼哼,“我在给你做礼物,现在还不能看。”
季以舟把她的手摘下来,便见着一张含着娇羞的小脸,桃花眸如湖波轻漾。
他面上闪过喜色,目光转向书案那边,陆霓踮着脚,又去蒙他的眼,嗔道:
“本宫说了,现在不能看。”
好说歹说,总算把人轰走,书房提早烧了地龙,热气蒸腾,那双本来少了颜色的柔唇,此刻绯红靡艳,泛着盈盈水光,人已在厚裘下出了一身细汗。
一个上午,陆霓绘好纹样后,用细砂纸细细琢出外形轮廓,拈着把小挫刀,一点一点用心打磨。
白芷进来禀报:“殿下,戚公子来了。”
陆霓停下手中动作,怔着出神,太久没动用的脑子反应迟缓。
绿卿斋的造纸工坊早就停工,送走了姚子玉,书坊开张,戚横元也已不再回府里住。
当日她答应季以舟的承诺说到做到,这府里已经没有面首了。
至于书坊经营上的好坏,戚横元全然不必亲自来找她汇报,那么……哦,还有那件事。
“叫他进来吧。”
戚横元进到书房,行过礼看向长公主时,着实吃了一惊,忙又躬身拱手:
“不知殿下贵体抱恙,贸然登门,是小生唐突了。”
长公主府那日被重兵围住,当时是有不少民众瞧见的,但之后在各方刻意隐瞒下,外界无从知晓内情。
陆霓垂着眸子,依旧在打磨手上的玉石,淡声道:“无妨,戚君有事便说吧。”
茯苓奉上茶来,请戚横元在一旁椅上落座。
“小生这次过来,是为郑通的事。”
陆霓掩唇咳了几声,茯苓赶忙过去捧了药茶。
她喝了几口,咳意稍减,重又继续手上的工作,略一抬眼看看戚横元,示意他继续。
戚横元见状,心下担忧却不敢过问,收敛心神,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按着长公主先前的指示,他让人从郑通那个赌鬼弟弟郑宇身上入手。
都是赌场惯用的套路,先让郑宇输下大笔银钱,之后以替他还债为由,与之厮混熟络。
戚横元与郑通也算业内同行,甘霖先生的名头过于响亮,众人皆知他出身长公主府。
因此他留了个心眼,始终不曾亲自出面,指使着长公主派给他的护卫,分作两拨人,取得了郑宇的信任。
“郑宇说,五月里就有人找到他哥哥,先是买走几副赝品,之后出了极高的价钱,至于接得什么活儿,细节郑通却不肯告诉他。”
戚横元迟疑片刻,接着道:“不过那人郑宇见过一次,照他的描述,小生绘出人像,还是吕护卫认出来的,是太尉府上的侍卫统领,名叫赖方庭。”
陆霓手上一顿,难掩诧异。
自宫变以来,太后自不必说,她怀疑过季以舟,反倒是解知闻……
他从头到尾表现得太过置身事外,除了与太后的奸。情。
在陆霓眼中,这就是个靠着女人裙带,轻松撷取胜利果实的……老白脸。
即使猜到这次季澹的兵马,是经解太尉之手调来,陆霓也只以为,他是听命太后行事。
然而,早在父皇驾崩前两个月,这人就已在着手伪造遗诏,这才是令陆霓最不寒而栗的。
陆霓恍神一瞬,迅速说道:“叫吕良,即刻把郑通带回来。”
话音甫落,房门蓦地被人推开。
季以舟裹着室外的肃杀寒意迈进来,眉梢眼角似挂了霜,若眼风有实质,此刻坐在窗下的戚横元,已横死好几个来回了。
这女人早上哄他的那些鬼话,此刻像个明晃晃的笑话。
立在一旁的茯苓不禁打了个哆嗦,仿佛那日廷尉府内外,地狱般的场景重现眼前,腿都软了,强撑着用身子挡在长公主面前。
季以舟神情倨傲,俯视戚横元,“你就是甘霖?”
戚横元不似姚子玉那般迟钝,他精于世故为人圆滑,只消一眨眼的功夫,已想明白前因后果,扑通一声跪地。
“草民戚横元,拜见季大人。”
他伏地不敢抬头,更不敢向长公主投去求救的眼神,这样只会让形势愈加糟糕。
这些日子他顶着这份才子大名,说实话很享受那种,处处受人尊崇有加的优待。
却再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后悔,大概……这就是冒名顶替的报应吧。
“原来是个软骨头,昭宁,你的眼光不怎么样。”
这人好久没拿这种讽刺的口吻跟她说话了,陆霓微眯着眼,心说本宫眼光是不怎么样,不然当日看上你呢。
昨天他还要置金屋,这会儿又揪着她养面首的事不放,然而大抵是这些日子受他欺压惯了,陆霓竟一时硬气不起来。
挥了挥手,“你们都先出去吧。”
就见季以舟眼中立刻凶光毕露,她及时咳嗽起来。
本是假装,咳着咳着就成了真的,忍都忍不住。
季以舟僵在原地发作不得。
好容易养好些身子,才得以恢复得这么快,总不能为个野男人前功尽弃,他这么想着,几步走过去,伏身把她抱在怀里。
茯苓不露痕迹催促戚横元赶紧走,心下暗自庆幸,还好殿下有绝招。
这个时候,哪还顾得上殿下是真咳还是装的,反正,都有季大人悉心照料。
陆霓咳得泪眼汪汪,颊生粉桃,瞧着可怜兮兮的,在他怀里仰起头,哑着嗓子艰难道:
“根本没有什么甘霖先生,那是本宫的化名。”
作者有话说:
陆霓:咳咳咳……
季以舟:裳裳最有眼光。
即将开启婚后日常,阿柏的小剧场灵感也就回来了。
下本打算尝试纯日常风小甜文,《新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