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金枝-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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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心下还是很满意的,接下来,却冷不丁将一本奏折扔下来,砰的一声,厚册砸在金砖地面,弹起落到季以舟靴旁。
“徐州粮商给叛党上贡,大司徒,这事你可该给朕一个交待?”
季以舟道:“传至京城的消息还须查证,叛军持刀仗棒,连军队把守的州府都缴械而降,民间商户还能为几袋粮食不要命么?陛下所责,臣无可交待。”
“你……”
皇帝语声一窒,额角青筋暴跳。
秦优连忙从一旁端了茶盏,揭开来,里面是黑漆漆的药汁,微微散发一股酸辛气息,捧至陛下面前。
陆琚喘着粗气,接过来如饮甘露,几口喝下,几乎是立刻,燥郁的气息平顺下来。
双手在龙案之下,接过秦优递来的帕子,重重揩着掌心的汗水。
近几月传闻的皇帝威仪甚重,其实是指他易怒暴躁,动不动就跟臣子们忽眼。
若是过去王清等一干清流御史在时,定会对皇帝仪表不端依责出言,如今却无人敢说,只剩违心奉承。
相较于先帝时的温吞隐忍,陆琚在金銮殿上的确已替皇室找回几分颜面了,但实质的利益和效果,其实寥寥。
大臣们最擅长的不在政绩,而是阳奉阴违,而真正肯办实事、说实话的,皇帝受不得气,贬官降职遭排挤,仕途全无出路。
毫无疑问,将来在口诛笔伐的史官手里,浓墨重彩的一笔“暴君”,是跑不了的。
秦优侍立在侧,眼神仿如毒蛇吐信,阴冷而飘忽,自季以舟进来后,时不时悄悄黏在他身上。
秦大明是一手带大他的亲叔叔,那日秦优亲自去廷尉府收尸,劈成两截的尸体切口凹凸不平。
他找了最好的仵作,拼了两天两夜,才勉强凑齐,连带从老家祖祠取回来的宝贝袋,一同收殓入葬,算是得了全尸。
此刻,秦优阴柔的语声意有所指:
“大司徒这么说,有推诿责任之嫌呐,众所周知,徐州的土地八成以上都是季家的,那边旱了几年,民间早就颗粒无收,现今一伙泥腿子就能造反,自是有人暗中资助,这徐州最大的粮商,不就是季家主您么,难不成,大司徒就是……”
书房之后的偏殿传来一声轻微脆响,似有人将茶盖阖在盏上。
秦优神色一凛,后半句话噎在嗓子里。
“秦公公是指……本官是叛党的幕后主使?”
季以舟轻描淡写,替他把话说完,缓缓弯腰,拾起地上的折子,打开瞄了两眼。
“季家确实在徐州圈地无数,那都是前代家主所为,本官接管不过数月,各地司农的帐册尚未抵京,交接总要有个过渡,陛下再急,远水解不了近渴,恕臣爱莫能助。”
皇帝蓦地站起身,两手撑在龙案上,身子前倾,“你季家替朝廷掌管天下钱粮,家主铜戒能调用各地粮仓,却填了叛党欲壑……”
龙袍大袖一拂,顿时一案凌乱,笔山倾颓,一尊威风凛凛的镇纸金麒麟,斜斜歪倒,四蹄朝天,他厉声斥责:
“无能!你若管不了,不如交出铜戒,朕换个能干的来管。”
偏殿之中,男子面色苍白,漆黑的瞳仁似两簇跳动的鬼火,笑容森冷,轻声道:
“季湛,你该出局了。”
第91章 要挟
季以舟面色一沉; 步履稳健缓步上前,云靴在金砖地上踩出咯吱声响,仿佛足下是虚白积雪; 被他脚步挤压碾碎。
一身深紫官袍; 彰显斯文尊贵的文官装束,并非盔甲覆身,却依旧有凛然的压迫感; 随着他的靠近; 威势愈强。
陆琚浑身剧烈颤抖,腿一软,跌坐在龙椅上。
“大、大胆……大司徒,你、你想干什么?”秦优硬着头皮; 色厉内荏警告他; “臣子未经陛下允准,不得靠近龙案。”
季以舟伸出一只手; 洁白如玉、骨节修长分明; 将那尊沉甸甸的金麒麟扶正; 拿在手里掂了掂份量。
陆琚一瞬间毛骨悚然,以为要被他当场击杀。
季以舟睨着皇帝惊吓过度的表情; 镇纸重重一压; 按在摊开的白宣上。
“咚”一声闷响; 仿佛击中陆琚心脏,险些将人活生生吓死。
季以舟一手摁在麒麟上,狭长凤眼形如刀锋,淡声道:“谁任家主; 是臣的家事; 不须陛下……越俎代庖。”
说完; 他向后退出两步,躬行一礼,“若无其他,臣就回先户部了。”
那边忙碌不堪,为的是尽快发兵,河还未过,皇帝就急着拆桥,果真是个沉不住气的。
季以舟心下冷嘲,似这般主子,纯臣也得生二心。
陆琚惊魂甫定,眼中恨意滔天,示意秦优,强自镇定声线,“去送送大司徒。”
人走后,偏殿一前一后出来两人,解知闻仍是一贯的温和,含笑劝慰:
“陛下还该提点着些秦总管,言辞挑衅大司徒,万一逼得他暴起行凶,陛下首当其冲,若龙体损伤那可如何是好?太不值当。”
皇帝轻咳一声,脸色阴沉,“丞相也听到了,那季湛好生无礼,哪还将朕放在眼里。”
“何必争口舌之快,天罗地网等着他呢。”
此时,帘幕后走出个男子,迟滞的步履难掩一瘸一拐,那张脸乍一看白皙秀美,眉梢轻拢一双多情眼,唇畔笑意风流。
然而那双眸子透出浓郁的阴森戾气,如同内里藏了恶魔,欲要拖着人一同坠入无间地狱,幽幽望向殿门的方向。
“季湛,待你半死不活,我也会留你一命,让你尝尝……做不了男人的滋味。”
皇帝微微蹙眉,流露一丝如避蛇蝎的厌恶,觉得他这个表哥,惨遭季湛毒手后,性子越发乖戾变态,沉声道:
“世子,别说朕没提醒你,上次沙齐带千人步兵营也没奈何得了他,今日若擒不下他,必会后患无穷。”
一旦放虎归山,保不齐季湛会做出什么举动,若耽搁大军出征,那才叫得不偿失。
“有丞相大人调来重器,他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插翅难飞。”
季澹眸光炯然,“至于陛下担心之事,只待我拿回家主之位,立刻发信丰州,粮草就地焚毁,绝不给叛军一星半点可趁之机。”
到时丰州无粮过冬,遍地饿殍,叛军寸土难进,自会止步徐州,大军到时,只能坐以待毙。
*
出了宫道便是太和门,门前四面宫墙围成一座小广场,乃平日宫人集训之地。
沉睡中的宫禁阒寂无人,静夜中,一声沉沉弦响,震颤带起嗡鸣,刺耳至极。
走在前面的季以舟缓缓驻足,身后像个鬼魂一样跟着的秦优,险些撞到他身上去,面色大骇:坏了!怎会提前了?!
继那一声弦响,前方喊杀声陡然震天,季以舟好整以暇回过身,似笑非笑看来。
秦优连连后退,抖手指着他,“你、你别过来……”
云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笑嘻嘻一把攥住秦优的手,“小秦公公,怎么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恶霸调。戏了?”
秦优见着他,更是如遇厉鬼,张口惊呼之际,云翳一巴掌拍在他嘴上,“吃了吧你。”
咕咚一声,秦优捏着喉咙一脸死灰,“你……你给我吃的什么?”
“糖丸,还能是什么。”云翳笑眯眯一手挽着他往旁边走,“来,咱家跟你商量个事儿……乖乖的别挣扎,你要是跑了,咱家这解药喂给谁去啊……”
他嘀嘀咕咕拐了大内总管走,季以舟不加阻拦,回过头,霍闯箭步如飞而来,沉声道:“主子,那边已经干上了。”
季以舟微微颔首,脱去身上碍事的宽袖长袍,露出内里黑沉沉的玄铁甲。
伸出手,霍闯毕恭毕敬、双手托上斩马长刀。
大军出征的粮草已基本备齐,皇帝专挑今夜召季以舟进宫,他便多留了个心眼。
回家一趟的路上,先安排霍闯联络宫中禁军,又着常仞去城防司找一趟徐泽。
如今他虽不掌兵权,但军威尤在,京畿三军到处都是眼线。
解斓人在冀州安排军务,解知闻若要动手,今夜实在是个不错的时机。
“什么情况?”季以舟目光锐利,眺望前方的厮杀,淡声问道。
“十八架攻城弩。”
霍闯难掩后怕,前方地势狭小,重弩足以射穿城墙的威力,便是大罗金仙也难逃一劫。
跟着季以舟出生入死多年,从幽州一路杀到飞棠关,霍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对危险有种天生的感知力,强大到可怕。
不由得再次佩服到五体投地,“沙齐那孙子,根本认不得禁军的人,我让人给马洪昌递了个消息,他叫人过来一查,差点吓尿了。”
解知闻深知季以舟在禁军中甚有威望,这才留下沙齐这支人马,暗中设下陷阱。
马洪昌是解斓的心腹,如今领着禁军统领一职,解知闻为免打草惊蛇,并未提前知会他,原想着强弩之下一击必中,再安排府中一众高手在侧,防止季以舟侥幸脱逃。
谁想,跟提前收到消息的禁军撞个正着,两方一触即发,重弩近战反失了优势,窝里斗打得热火朝天。
看似天罗地网在劫难逃,其实只须四两拨千斤。
解斓离京,军务便直接交到解知闻手上,考虑到老父到底多年未有实操,做儿子的善解人意,极是体贴,临行前特意部署京畿三军——贲武卫、城防司及禁军首尾呼应,一方有急,就近支援。
太和门外,提前得到消息、道今夜皇城恐有变故,城防司统领徐泽为防万一,早带了两千人守在门下。
此时里面战况激烈,徐泽当即命禁卫开门,人马呼啸涌入,顿时三方激斗一处,难分难解。
禁军、城防各有编制,一个照面便能认出对方,于是两方便指着沙齐这伙生面孔,一通狠揍。
只需坐收渔翁之利,季以舟却不肯隔岸观火,手指摩挲刀鞘,于火光中锁定怀揣断臂、躲在巨弩之后的沙齐,记起那日这厮对她言语不敬,唇边浮起个噬血的冷笑。
霍闯看出他的意图,眼皮子一跳,太多人想要季以舟的命,禁军和城防里肯定有解知闻的眼线。
“主子,让他们自个儿打去吧。”
季以舟抽刀在手,刀鞘指了指身后,那边两人正猫在屋檐下,“你去守着。”
云翳口中所谓的画龙点睛,此时终于窥见神龙全貌。
若真如他所料……季以舟忍不住后颈微微发凉。
陆瓒,从前真是小瞧他了。
“啊?……”
霍闯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一脸晦气,“凭什么要老子去保护那……死太监。”
云翳大剌剌坐在石阶上,手里拿了颗药丸随意抛着玩,口中说着:“这事对你主子和你,有益无害,何乐而不为?”
秦优还未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只觉他这是痴人说梦。
“那我先跟你说说这里头的好处……”
云翳不紧不慢,停手将药丸往脚下一扔,换成两只脚尖来回拨弄。
秦优死死盯着那枚决定他生死的解药,只要抢到手,就不会被这阴险小人玩弄于股掌间。
他不动声色卯足了劲儿,猛地一个恶虎扑食,阖身盖上去,两手在下一通乱摸,终于捏住药丸,啊呜一口吞下肚。
他爬在地上仰起脸儿,终于扬眉吐气,轻慢不屑道:“本监不会受你要挟。”
云翳呆呆看着他,表情一言难尽,半晌才道:“什么都吃,扔地上的……多脏呀,你想要你说呀,咱家又不是不给你……”
秦优猛地反应过来,撑在地上的手去抠嗓子,干呕下泪眼汪汪,“不是解药吗?你、你这卑鄙小人……”
云翳两手托腮,无辜点头,“是解药啊,但……不是脏了么。”
秦优被他耍得团团转,这会儿也不知道自己前后吃进去的两颗,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云翳悠哉叹了口气,“下毒威胁你……那多没诚意。”
秦优一时进退两难,臊眉耷眼从地上趴起来,倒也光棍,一屁股坐在他边上,“那你说吧,本监……姑且一听。”
“早就说你是个有见识的,比你叔强。”
云翳赞叹点头,步入正题,“陛下励精图治、一心光复皇室,眼下唯一欠缺的,是丰功伟绩。
御驾亲征,恰好是一条最佳捷径。
我大庸这些年兵强马壮,精兵数十万,徐州那点儿乌合之众,哪儿有一合之力?
这么好的机会,陛下竟要让给解郎将……”
他摸着下巴,“陛下这么向着解家,难道说……他打算认丞相作亚父?”
“休得胡言,绝无此事。”秦优愤而打断。
云翳不以为意,笑着摆摆手,“哦……咱家就是随口说说。”
秦优瞧着他这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已被这番话里巨大的诱惑吸引住——他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陛下最听他的,若能说动御驾亲征,届时功成归来,那可是一辈子荣华富贵的依仗,哪怕将来圣宠不再时,有这番出生入死的交情,陛下也定会留几分恩情。
秦优心思机敏,察人喜恶投其所好,是他的长项,但他也有私心,皇帝毕竟年幼,辅政的太后和丞相虎视眈眈,真要说亲政,怕是来日方长。
他当然想皇帝早日强大起来,这样他的权势才能水涨船高……
秦优来来回回把这件事想了几遍,总结出唯一的疏漏,就在于云翳。
这人怎会这么好心,深夜潜进宫,就为送他一条飞黄腾达之路?
“咱家是个有德行的,干不出下毒要挟人,这种没品的事儿。”
云翳满口仁义毫不羞惭,“倒是秦公公你呀,上次咱家就说了,什么野道士炼的狗屁丹药,都敢拿给陛下服,那玩意儿叫什么来着……哦,究源丹。
现下每日要服几回清心散,才能化解丹毒呀?”
秦优面色一凛,仿佛见了鬼,“你、你还知道什么?”
“咱家知道的……那就多喽。”
云翳噗哧一笑,“嘉木那老道,上月已经跑路了,他那清心散倒是个好东西,专门针对究源丹的火毒研制出来,怕是太医院想要配出一模一样的,怎么也得三五年,就不知……你手上还有多少,够不够陛下撑到那时候的。”
便是五雷轰顶,也不足以形容秦优的震惊。
更要命的是,这雷它这会儿不轰,悬在头顶,不知什么时候才给他来一下,只要掉下来,便是灭顶之灾。
太后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把他抽筋扒皮的。
“咱家就是太心软,好人做到底,自然会帮你的。”
云翳语声轻柔,“说起来,嘉木也算是咱家的师叔,走之前……倒是把清心散的方子留给我了。”
作者有话说:
霍闯:这死太监……真的好坏!
话说,你们想看云翳的番外吗?他有隐藏CP的哦,猜猜是谁。
6点还有一更。
第92章 重伤
五更; 夜与日交替之机,天色晦暗不明,朔风呼啸; 扯起鹅毛大雪漫天扬洒; 洁白雪片似要将这天地间的污秽尽数掩埋。
景德元年的第一个清晨即将到来。
崔玉淑穿一身雪白中衣,乌发披散身后,依旧梳理得整整齐齐; 悄无声息迈进门。
缩在墙角打瞌睡的老李头蓦地惊醒; 抬起一双浑浊的眼望来。
“滚。”崔玉淑轻轻吐出个字。
待人连滚带爬出去后,她缓步上前,垂眸审视床上的丈夫。
口歪眼斜,狰狞扭曲的五官; 与三十年前那个相貌俊逸、风度翩翩的男子; 没有一星半点相似之处。
而她脸上,残余的脂粉斑驳零落; 令得原本的枯槁与肃穆; 像个天大的笑话。
是; 她崔玉淑的一生,就是个笑话。
揭开那条肮脏的毡毯; 毯下是一袭辨不清颜色的旧袍; 无视其上的污渍; 崔玉淑抬腿一跨,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