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金枝-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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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的兵士发出粗野的笑声,宁通带着人,正往这边冲袭,身前刀光火影重叠交错,杀不完的人,倒下一茬又迅速补上。
高处传来清脆哨音,三起一落,是全军冲锋的信号,宁通当下再不迟疑,朝霍闯打了个手势。
霍闯心下一凛,知道重头戏终于登场,回头间,院门四开,整装待发的铁甲洪流尽数涌出。
绝地反攻开始了。
进攻与包围,仿佛巨大的车轮相互摩擦,角逐胜负。
站在高处的季以舟剑眉微凝,视野所及草木皆兵,整座昌国公府,到处是披甲持锐的士兵,所过之处,火光星点而起。
由外向内层层递进,如同放灯河上渐次亮起的莲花灯。
季澹扬声狂笑,“出来得正好,今夜就把你们连锅端了。”
不到他不急,徐州送回的军报中,有一则消息始终未引起太后和朝臣们的重视,是关于叛军首领许轲的来历。
这人便是两年前贿关引来北燕敌寇的夷轲道人,解知闻一直追查飞棠关一役的来龙去脉,一听就觉出不对。
而季澹则是从二叔公口中,关于徐州墨脂的线索,追朔到买主是夷轲。
这两人不约而同,由御驾亲征中嗅出一丝阴谋。
此时想想,就皇帝那脾性,领兵的解斓十成能力也发挥不出一成。
那么——皇帝危矣。
解知闻前脚离京,季澹便从太后手中拿到虎符,贲武卫全营出动,哪怕碾平祖宅,也要赶在噩耗传至京城前,活捉陆霓,还有病榻上将死的季湛。
先前崔氏冷眼瞧着儿子摧残未来儿媳,并未动容,总归娶回来也不过是个摆设,而在望见阖府火光四起时,冷漠的面容终于色变。
“澹儿,你要干什么?快让他们住手,这是……”
祖宗基业啊,是她宁可牺牲自己,也要给他挣回来的家业根基啊。
“娘,你是为了我么?”季澹回过头,神情奇异的平静,眼中是深深厌倦。
“是……”崔氏顿了一下,麻木的心没来由紧缩,“当然是为你。”
“那就让我烧光这里,这些人……”
季澹指着火光中惊慌四逃的亲眷,“一个个都是吸髓吮血的蠹虫,扒在咱们长房身上这么些年,你还想留着他们?”
“可是、他们毕竟……”
季澹冷冷笑了,“你留着他们,无非是想让他们好好巴结你,安享尊崇,从一开始,你最在意的,不就是国公夫人的名头?否则,你既不满父亲没完没了纳妾找女人,何不离了他?”
崔氏枯瘦的脸上,像是有张无形的面具正在逐寸碎裂,浑浊的眼失神望向儿子。
季澹癫狂爆出大笑。
第97章 即位
激战蔓延; 火光亮如白昼,铁器相击声不绝于耳,到处是落荒而逃的季家人; 如一群没头没脑的羊群; 推来搡去,四下乱撞。
推挤间,季澹的手杖都不知跌落何处; 十数名亲兵簇拥着他退至高处。
“国公爷; 刀枪不长眼,你先暂时回避。”
跟了个毫无战事经验的长官,亲兵们也有一肚子苦水。
“季湛呢?长公主呢?他们人呢,死了没有?老子要活的。”
季澹连声喝问; 阴厉目光四处扫视; “他们只有区区五百人,今夜贲武营尽出; 八千人; 你别告诉我打不过?”
这打仗又不是垒石块; 多的一方就肯定占优势。
昌国公府再大,八千人那也挤不下; 半数以上守住外围; 进来的分兵各处; 缺少总指挥的情况下,大多各自为政。
反而是那区区五百人,在这错综复杂的宅院园林间一旦散开,譬如飞鸟投林; 一时难觅形踪。
亲兵也是一言难尽; 说来说去; 若金昌苑的人不是提前被逼出来,反倒可以瓮中捉鳖。
“骑兵营呢?叫他们进来。”季澹不耐听他啰嗦,直接上最强兵种。
“这……府里哪儿跑得开马?”亲兵结舌。
“步兵开道,给我把那些碍事的宅子推平。”
不少地方过了火,院墙焦黑形同废墟,此时季澹已无退路,唯有活捉那两人,方可立于不败之地,天王老子来了,他也照砍不误。
成吧,这倒省事了,亲兵不再多言,传令下去。
不多时,府外马蹄呼啸,势如雷动,偌大的昌国公府,震颤如同天崩地裂,大厦将颓。
贲武卫在这次出征前再次换防,原先的玄天骑精锐都被解斓带去徐州,眼下这些全是没上过战场的翼州兵。
季以舟的这边则全是玄天骑出身,玄甲在身,仗着对府中地形烂熟于胸,化整为零,分作数十股,朝西侧门的方向突围。
先前乱起,季澹一时没顾上,陆霏还算剩了点儿机灵,立刻混进季府人流,一路惊慌奔逃,幸得宁通早派了人盯着她,最终在一座业已人去楼空的小院寻到人。
见到长姐,陆霏扑进她怀里嚎啕大哭,“我母妃她……自缢了。”
陆霓大惊失色,抚着她的发顶,一时难言。
胡太妃在得知太后要把女儿许给季澹后,就劝她逃出宫去找长公主,兴许能得庇护。
还没走出殿门,收到消息的太后已款步而来。
宫禁之中,季姝就是众人头顶那窄小的一片天,任何人不得稍有违逆。
母女俩被分别关押,不同的是,福顺公主嫁给昌国公,以后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禁足在寝殿,吃穿用度一样不少。
胡太妃则被禁入冷宫,她思来想去一日,女儿这些年左右逢源,都是为了自己,活一日,就是她的累赘。
是以第二天夜里,缢死在梁下。
淳安得知后动了恻隐,其实与她母后的不安一样,大抵血脉至亲,总有些似有若无的感知力。
万一皇兄真败了……
就如上次去廷尉府,在淳安看来,她们这些女子的存在,根本无力撼动时局,搭把手在她来说易如反掌,种下这份善因,说不定将来能结善果。
陆霓听她抽抽噎噎说完,心下也不知是愤懑,还是感慨多些,看向身旁的季以舟,“即便亲母女,心性也可天差地别。”
昔日大庸朝首屈一指的豪门世家,如今化作铁骑沙场,熊熊火光之中,曾经那场未曾亲历的梦境,在眼前变作现实。
母亲和程家的大仇得报,纠缠季以舟二十余年的恩与怨,不堪与负罪,在她的悉心开解下,于这废墟中,终于如同袅袅烟气,腾空消散。
骑兵营进驻,对于季以舟来说,简直就是来送装备的。
绊马索、偷袭,很快集齐马匹。
火光中,骑在马上的身影很快进入季澹的视野,先看到一袭红裙飞扬的长公主,宛如烈火中飞出的鸾凤,明艳惊动九天。
她身前带着福顺公主陆霏,那个本要成为他妻子的人。
娶不到长公主,总也要娶个公主才行。
季澹眼神明灭不定,曾经迫切的渴求已成烈火后的余烬,仅剩的这丝热力,依旧锋利如刃,洞穿躯体,千疮百孔下,面目全非。
紧接着,他瞳孔骤缩,凝在她旁边那个高大的身影上,长刀烈如霹雳,所过之处,带起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花。
他……没死,还活得好好的,这一月,重伤难愈的消息全是假的。
今夜此地所失去的一切,注定覆水东流。
季以舟若有所感,回首间,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隔着祖宅的残垣断壁,遥遥对视。
陆霓随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在马上探出身子,握住他的手。
季以舟垂眸迎上她关切的目光,哂笑摇头,“季家没了,由他自生自灭吧。”
两日前,陆霓接到云翳来信,刘宵拿出云总管走前交待的解药,季以舟连服两日,缠绵体内的毒性尽去。
此刻想来,若是早些行动,说不定胡太妃便不用死。
西门外,徐泽率城防司兵马,耗费一夜之功,已将贲武卫的合围撕开一条口子。
里应外合,五百精兵损失微乎其乎,突围出府时,已是天色熹微。
一行人先去长公主府,戚横元早已候着,带出郑通。
陆霓吩咐戚横元,“这些日子福顺殿下要在府中静养,本宫将她……托付与你,还望戚君尽心照料。”
接下来,须得兵分两路。
京城三军,贲武卫人数最多,昨夜国公府一役,人手损失并不大,另外徐泽的城防军只有三千人,即使加上禁军的四千人,也不过与贲武卫相当。
季以舟此去,便是要以武力收服贲武卫,使京畿兵权重归一统。
而陆霓,则在吕良等人护卫下,前往廷尉府,找到彭经浩,一同进宫。
今日大朝会,龙座之上,太后面色晦暗,显然已知晓,昨夜昌国公府毁于兵戈之下的消息。
待见到身穿十二色锦绮罗朝服的长公主,太后神情大变,阔别半年之久,这对宿敌终于再次聚首。
彭经浩捧着卷宗的手有些发抖,不知是兴奋还是惧怕,不论如何,这次不需他上赶着攀附,一桩天大的功劳,自己送上门,自然要好好把握。
人证郑通、相关物证尽数提交在前,彭经浩拿出一个时辰前赶出的案牍文书,在一众朝臣面前大声宣读。
“今有伪诏一案……”
郑通在戚横元的说服下,已全交待了。
他给人做赝品,一向有留底的习惯,此时拿出的,正是他当日依照原版临摹出的——
先帝传位诏书。
以及耿太傅留存的那份手稿,上面传位的名字清清楚楚,是先皇后所出嫡子,陆瓒。
朝臣中有人忍不住上前查看两件物证,再添郑通的供词,已是证据确凿无疑,顿时一片哗然。
不得不说,这份证据亮出的时机恰到好处。
皇帝御驾亲征,现今身陷叛军包围的消息,近日已在京城悄然蔓延,没人敢明目张胆说道,但私下的议论不可避免。
人人都道,景德帝自登基以来,接连在各种大典上出状况,恐非天命之选。
陆霓目光扫过群臣,落在太后苍白的脸上,语声清朗徐徐说道:“景德帝之皇位,所非天授,他此刻……业已于丰州阵前薨逝。”
“你撒谎……”太后颤巍巍说道,镶嵌宝石的纤长护甲指向陆霓,“琚儿是正统,哀家没有伪诏,是你,是你害死了他……”
她蓦地起身,厉声喝道:“禁军何在,将这些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统统抓起来。”
“属下遵令。”
立在殿前的马洪昌下意识高声响应,手紧握在刀柄上,面对群臣激昂中,面色始终平静的长公主,一时不敢上前。
“马洪昌,哀家命你立刻将这贱人抓起来,难道你也想抗旨吗?”
此时,门外金革之声骤响,无数人执锐披坚,簇拥其中的,正是宁王陆瓒。
殿内众人齐抽一口凉气,包括马洪昌在内,所有人看向高座之上的太后。
显然,大势已去。
陆瓒在简单的即位仪式后,并未流连于群臣的高歌赞颂,遣退众人,来到皇宫最高的明武门上。
城内不受约束的贲武卫,在被季以舟率兵几次包抄围剿下,已零散至溃不成军,再以时局相告,业已全营归顺。
此刻,那袭高大身影来到明武门下,仰首与高处新即位的皇帝四目相对。
陆瓒轻轻招了招手,示意他上来说话。
季以舟命身后五百亲兵各去收整军队,独自一人上了城楼。
高矮两个身影,并肩望向城东昔日最繁华之地,宛如巨兽盘踞的昌国公府。
后半夜陡然猛烈的火势,如今只剩下零星几处火点,庞然大厦兴盛的过程缓慢而血腥,倾颓却只需几个时辰。
陆瓒曼声道:“从此,大庸再不受豪门世家把持,这是朕要谢你的第一件事。”
季以舟平静作答:“自作孽不可活,非臣之功,受之有愧。”
陆瓒转过身,正了正衣冠,躬身一礼,“第二谢,谢你于我微末时,多次倾力护持。”
回京之路凶险重重,齐煊手下的玄天骑由原先的三百扩充近十倍,皆是仰仗眼前之人。
季以舟微微颔首,坦然受了他的拜谢。
“至于这第三谢。”陆瓒唇边浮起淡笑,拿出一枚印玺,捧于双手间,“朕有心拜君为相,然这样一来,朝中便有双相,不如先以相国称之,待后事了结,自然,季相国便是独一无二。”
他说着,却并未将相印奉上,仍置于手中,浅淡瞳眸流露些许异样,微微仰头看着对方。
季以舟神色微凝,沉默不语。
“季相国与长姊的婚事,乃废太后一意孤行,恐非良缘,眼下,朕想替长姊……向相国讨一封和离书。”
从前,这少年是她全力回护的软肋,如今却已长成一柄锋利无情的尖刀。
季以舟垂在身侧的手负于后,平静摇头:“昭宁是吾妻,一生一世都是。”
*
冷宫之中,太后一身中衣,于萧瑟中战栗,目光呆滞,思及出征在外的儿子,仍不相信他已战死。
解知闻临走前,曾郑重其事向她请罪:姝儿,求你给我一次改过的机会,我一定会带兵回来勤王。
第98章 正文完结
京通河乃京城水路; 向东可至青州,此时距京城十里处的闸口,施工刚刚结束。
年前户部拨款; 命工匠抬高坝底; 虽不知此举何为,但有工开匠人们就高兴,连年关也没顾得上歇; 如今业已完工。
工头老王今日来坝上做最后的检修; 忙碌半日,直起腰时,顿时双眼瞪得铜铃般大。
只见青州方向的河面上,铺天盖地的船桅密密麻麻; 好似乌云被狂风卷着浩荡而来。
足有上百艘大船; 人站在岸上只如蝼蚁,老王虽知徒劳; 仍是跳起来用力挥手; 大声喊道:
“别过来; 新铸坝底太高,你们的船过不了……”
人微言轻; 刚出口; 就被大风刮得无影无踪。
立在船头的解知闻自是听不到; 而他带来勤王的十万青州水军,便只能搁置在距离京城十里外的浅滩上。
消息报至金銮殿,朝会乱成一锅粥,百官七嘴八舌。
京城三军加起来; 满打满算只有一万五千人; 这还是编制上算的; 陛下即位那日,内斗的损失也有小两千。
近乎十倍的兵力差距,且京军大多没上过战场,青州水军往年对战海寇,战力不弱,更有年前刚置的大批战备,实力正是鼎盛。
打不过打不过,除非京城九门全封,坚守不出。
解丞相打得名号是勤王,有人看出其中格局,眼下分明是两相相争,不由都将目光落在最前排的季相国身上。
季以舟缓步出列,向上迎着皇帝同样希翼的目光,语气平静,“臣愿带京畿三军出战。”
陆瓒郑重点头,倾其所有,连宫中禁军也全交由他调度。
一万多人由城北宣武门出城,沉重的城门在后缓缓闭阖。
有官员在城墙上宣读皇帝谕令:城中空虚,毫无防守之力,京城九门自此时起落闸。相国此去,须竭尽全力,拯救京城于水火,不死无归。
季以舟在马上回首,可眺见皇宫最高处的摘星阁,取下鞍侧的问天斩马,沉厚刀鞘凝聚无数英烈精魂。
“无愧于人、无愧于心。”
手指抚过刀身,发出阵阵铮鸣,他低语呢喃:“昭宁,我愿为你,赌上自己的命。”
许轲说,只要拿得出赌注,天下、乃至性命,都可作一场豪赌。
愿赌服输。
*
今日朝会之事,皇帝严令后宫中人议论,秦双蹑手蹑脚溜进胥华宫时,紧张得快要断气。
四下一望,提起裙子朝寝殿拔足狂奔,进门捏着嗓子小声喊:“殿下,大事不好了……”
皇帝登基后这些天,因着后宫尚有不少事务,都由长公主代为打理。
陆霓并未住回熟悉的长信宫,那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