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山-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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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到了饭点儿,午饭也是随便吃的,林一山却不觉得饿。
他没有开电视,没有动床,也没有换鞋,直接窝在茶几旁边的软椅里,面向窗外,一动不动。
天色渐暗,那个窝在椅子里的人,似要跟椅子、房间、夜色、古城融为一体,边界模糊,没有终点。
这个时间入睡太早,很显然,这个地方也没有饮酒作乐的场所。林一山用手机打开私人邮箱,有几封未读邮件,时间较早的一封,发件人许愿,他点开邮件,弹出窗口:对方要求发送“已读回执”,是否发送?
他莫名烦躁,狠狠地点了“否”,把手机屏幕锁了。
☆、十
古城旅游商业街的背面,就是民居。有老旧的居民楼,最高五层,墙体改建过,加了保温层,楼下的绿化漫不经心,被分割成小块,种上了小白菜、小葱。
林一山早早就醒了,顶着晨露走近这排小楼。
老小区的街坊彼此相熟,几个人聚在楼门口,杂七杂八地聊天。有人溜小狗,有人准备锻炼刚下楼,有人摘菜,有人买了早点,有人刚逛了早市回来。
那只穿戴雍容华贵在小狗率先发现了外星来客,冲着林一山的方向狂吠两声。穿着毛线织成的粉色小靴子,使劲儿蹬地。
大家也自然巡声望过来。
“孟姨。”
大家正面面相觑的当口,林一山冲人群中摘菜的老人喊道。
被叫孟姨的人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掐着一把芹菜,地上是摘下来的芹菜叶子,还有一个简易的拉竿箱,带两个小轮子,老年人买菜专用。
小狗的主人嗓门比小狗更加宏亮:“吗呀!这不是老林他们家那谁……”
林一山走到摘菜的老人面前,冲一惊一乍的主人笑笑。“唐婶儿。”
这堆人里,有几个老街坊,七嘴八舌地问:“毕业了吗?”“现在在哪儿呢?”看林一山穿衣打扮,又觉得问题不合适,恨不能吞回去。接下来的问题也不咋精彩:“放假啦?”“呆几天啊?”
孟姨把手上的芹菜叶子几把撸掉,扶着膝盖站起来,向林一山示意,林会意接过芹菜,拉起买菜专用箱,揽过老人直接进楼门。
孟姨边走边对人群说:“走喽!回家吃早饭!”
孟姨径直走进厨房,嘴里絮叨:“也不提前打个电话,馄饨现包的最香,冻的总差点味儿。”
林一山熟门熟路,坐在沙发上,手下还是那个白色勾针织成的沙发罩子,洗得发白,铺得平整。林一山注意到,门边多了一个拐杖,上次来并没有。
孟姨在厨房穿梭,自己的领地,动作利落。刀起刀落,开火关火,端上来两碗肉丝面——一碗肉多、面多,葱花切得细细,铺在中间。另一碗明显少好多。
外加一碗馄饨。
这个清晨,两样吃食,视觉、嗅觉,种种感观都太熟悉。
孟姨忙着递筷子、放勺子,嘴里念叨林一山穿得少,说海边早晚已经凉了,这件外套根本不抗风。
空空如也的胃,被这碗面收服了。
林一山转去消灭馄饨,孟姨边吃着自己那碗面,边问“下午就要回去吧?”
“今天不走。”
“那去看看。”
“不去了。”
孟姨叹了口气,林一山转移话题:“月月最近在忙什么?”
“上次打电话说在新区卖房子。”
“售楼员?”
“对对。她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我不指望她啥。”
“她自己管自己,你跟我走呗!”
“你那大房子我住不习惯。”孟姨去过林一山那一次,没住下,当天就走了。
林一山出去买了密封胶条,把孟姨家的几个窗子重新封了一下,这活他好多年没干,日上三竿,他把封好最后一个窗,拍拍手看向窗外——生活过那么多年,发生过那么多事,这间房、这阳光和古城的味道,居然一点没变。
对门住进了别人。今天出入几次,门一直紧闭着。孟姨大致说了老林的现状:这两年媳妇生了病,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老伴缠绵病榻的,老林也操持起了家务。
街坊在医院碰到过,说林一山的爸爸也显老了。
林一山很多年没见父亲。当年母亲负气出走,林一山外出读书,不久父亲再婚,搬出旧宅。林一山在古城里唯一的牵念,就是住在对门孟姨。
父亲母亲都是知识分子,林一山的记忆里,这个家里充斥着压抑的争执——两人都尽力躲着孩子吵架,但是这种气氛,林一山能够感知。
林父林母的关系,在压抑的争吵中越来越疏远。起初是此起彼伏,各不相让,后来是一方沉默,或夺门而出,再后来,是二人毕恭毕敬,请、谢谢、麻烦了,礼貌用语不离口,直到有一天,下班时间妈妈没再回来。
林母和对门的关系不错,家庭关系不剑拔弩张时,林母会和孟姨切磋厨艺,当然,多半是孟姨传授,林母照做。早在林母离开前,林一山就经常被寄放在孟姨家,和孟姨的女儿月月同吃同上学。林母走后更是如此。
因为不是假日,海滩被海浪的声音填满了。
古城的第二夜,林一山独自逛到了海边。孟姨嘱咐他早点回去睡觉,他答应了,又让孟姨先睡,他知道独居的老人不习惯熬夜。
没有什么游客,海风湿冷,当地人也早早打烊关门。
来海滩的一路,灯火越来越稀少。
林一山一路走来,在路边小卖店买了一个扁二,5块钱。揣在兜里,这会儿坐下来抿一口,暖暖身子。
古城的数十年,都被成长的鲁莽稀释,留下一些片断,到老了都不会忘记那种。
海浪肆虐,他耳朵里灌满了风,和潮水的逼人气势。
那个歇斯底里的穆雯,还有之前不欢而散的那些,偶有的相亲,餐桌对面的大家闺秀,还有怨怼的、心灰意冷的、攻于心计的女人的脸,都模糊成一幅抽象画——这次孟姨更加直接:“有没有想让我见的那种女朋友?”
林一山想到那个被油炸过的手臂,电话里跟别人调笑的神情,窝在车后座的柔软和落寞,还有面对他时的尴尬,和唯恐避之不及。
林一山想,想让孟姨见的那种女朋友,还真没有。
有点挫败。
因为明天要回去,他想多享受海滩的空旷和清冷。
拿出手机,搜出许愿的电话,没多想就拨了出去。
漫长的嘟——嘟——嘟——
海浪的声音时常盖过,他只好紧紧贴着耳朵。
自动挂断。
林一山对着海平面嘟哝一句:“妈的!外星人!”
☆、十一
舒意的微信朋友圈po了一张图,狂喜的傅园慧,配文字:中了!
风格突变,跟白领骨干精英一贯的云淡风清不搭。以往这个人的朋友圈都是瑞士滑雪、海岛浮潜、护肤品囤货的照片,这个乱入的90后游泳小将,昭示着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许愿评论: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个下午,单位没有大事发生,办公室里人烟稀少,有人悄悄溜去医院瞧中医,有人低调地看手机,走廊静悄悄。
微信提示音响,舒意发来一张图片——一深一浅两道杠。
光线、构图都很渣,但是寓意深远。
许愿只在电视剧里见过这东西,没等她反应,舒意发来语音。
“刚测完,还热乎的。快帮我看看!”
舒意打字:“我哪会看啊!”
“我要不要现在去医院啊?”
“别慌。先恭喜哈!你老公咋说的?”
“还没告诉他。我这不先跟你说么!”
“等下班我去你家。你下班走路稳当点。”
“老许,这东西会不会出错?我要不要再测一次?”
“……”
怀孕这种事,积极努力是一回事,得偿所愿是另一回事。
自舒意上次跟许愿大吐苦水,已经过去几个月了。
自古以来,嫁人就不止于穿衣吃饭。子宫这个零件,该发挥作用的时候,要是失灵了,感情和家庭都有灾难。
而且,多数男性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高风亮节。他们的宽容大度停留在口头层面,不生是一回事,不能生是另一回事。
这一点,女性的父亲怕也是一样的态度。
许愿替舒意高兴,但她的高兴止于“好友怀孕了”这个程度,舒意的意外和狂喜,与一路辛酸叠加,酿成五味杂陈的一杯,这会恨不得和杯吞下。
许愿再见到舒意时,她已经一副懒散样子。
摇粒绒家居服套装,头发全都绑上去,额头一个夸张的兔耳朵发带。
麻竿腿和小蛮腰全不见了。
舒意边打量她,边在玄关处换鞋。
舒意把袖着两只手,跟过冬的长工似的,脸色略黯淡。
第8节
“请假了!”
许愿了解她的工作性质,不加班都难,请假就更别提了。
“年假啊?”
“先请年假,用光了再请病假。大不了不干了。”
这口气!这魄力!许愿肃然起敬了。
没等舒意老公下班,许愿把三人的晚饭做好了。询问舒意吃什么,她倒是没意见,孕期反应还没来,只是叮嘱许愿一定要开油烟机,她鼻子异常敏感,不能闻到燃气的味。
舒意的丈夫在开发区上班,通常周末才坐班车回来。舒意怀孕,他才尽量每天回家。他拎回来了鱼、黄豆、鲜蘑菇和青菜。看到饭菜已经做好,有点不好意思,吃完了饭许愿要走,舒意老公执意要送。许愿让舒意列个清单,要买什么吃的用的,她下次一并带来。
车在高速路出口小堵了一下,到家9点多。
许愿进屋,发现岳海涛不在。
上班再加上晚上折腾到舒意那,做饭、吃饭,许愿陡然感觉到累。简单洗漱一下,衣服胡乱扔到卧室圆沙发上,裹进被子里睡过去。
迷迷糊糊地醒来,感觉身后贴着一具热哄哄的躯体。她缩到床的边缘,枕头快要掉下去。岳海涛在拱她的耳后,脖子上湿湿的,热了又凉。腰被箍住,睡裤快要被扒下去了,整个人被反扣在男人的怀里。
岳海涛的呼吸粗重,专注于正在进行的事情。
许愿声音一点都不迷糊:“几点了?”
“不到12点。”
声音闷在许愿的脖子里,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许愿拨开岳海涛的手,那手又粘回来,她想坐起来,腰上的束缚力很大,又听到岳海涛说:“跟他们打了几竿台球,饿了又去吃烧烤。”
一提烧烤,许愿果然闻到口水混着的孜然味儿。
她没再推拒对方,直接下床,作势要去厕所。
等她从卫生间回来,岳海涛还守着那个空被窝,光着膀子,被子也没盖,说:“快来。”
许愿站在床边看着他,即刻对上他的目光。
窗外不知哪里照进一些光,许愿的脸在光线下略苍白。岳海涛看着她的脸,如果非要看出什么表情来,只能说是冷淡。对视3秒钟,男人刚才那股劲头急遽散去。
许愿没想说什么,她只是觉得累,睡前的疲倦还在,感觉刚睡下就被弄醒。
岳海涛却害怕许愿此刻开口,非常害怕。拉起被子升国旗一般扬起来,盖在身上,翻过身去,不再动了。这戏很足,不高兴了。
许愿忽略他的情绪,又见床上的空间大了许多,自在地躺回床上,继续睡。
接下来的周六,岳海涛不出差、不加班,说要请许愿看电影。许愿对新片和大制作统统不感兴趣,推说要帮舒意买东西,吃了顿饭就出门了。
这段时间来,两个人共同外出的机会很少,有时候许愿刻意避免,有时候岳海涛确实忙。
那天发生的事,许愿在极力屏蔽:不记着,不想着,不回忆。
像她这种骨子里保守,性子沉闷的人,根本拿这事出来说,更没脸找人开解。只有自己消化。而她也找不出更好的消化方法,只有强迫自己失忆。
最近有几次,许愿和岳海涛有独处机会,但是两人都在心里默默绕开了这个雷区。
在岳海涛看来,自己在许愿眼里,仍是那个本分务实的理工男,是许愿理想的结婚对象。他和单位的很多同事,都维持着高几度的热络,这也是单位新人应有的态度。
在许愿看来,这个本分务实的理工男,确实有着异于常人的思路和打法。所处环境变了,眼界、阅历增加了,自然要追求符合自己新身份的配置:比如一个体面的女朋友,学历、身家的体面,工作、身份的体面,气质、外貌的体面。
感性、文艺的人,可能无法做出预判。本分、务实并不是基因遗传的,是会变的。
这样想来,许愿对岳海涛的行为没有愤恨,暂时也不想揭穿。
况且,当天发生的事情,并不只这一件。另一件事,让她更羞于启齿,也更难以说服自己接受。这件事她有意回避,但对事件本身的厌弃,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回避而终止,相反,她越来越自我否定,快要精分。
所以,这个周末,她一个人坐公车,去远离家、远离公司的一处新开商场,一是为舒意买孕期用的东西,二是回避——回避日常的生活和工作,回避熟悉的环境,回避这段时间发酵的难堪记忆。
实体商场近几年不景气,传统商场快成商品陈列室,但城南新开一家综合性购物中心,把宜家、欧尚、迪卡侬都集结到一起,原本萧条的地段,再加上新开通了地铁,聚集了不少人气。
餐饮也开遍购物中心的各处,光咖啡店就好几家,每个楼层都有。
许愿没有购物计划,她只是享受一个人的舒适。这地方她第一次来,刚进商场有点懵,实在太大,走到三岔路口,停下来看指示牌。
四楼有一家孕婴用品专门店,卖宝宝用品和孕妇用品,全国连锁,口碑不错。她准备按指示牌索引,上四楼。
从林一山的角度,看到的正是凝眉注视他的许愿。
她今天穿了件秋叶色的毛衣开衫,黑发散着,沿着脖颈绕到锁骨下,双手攥着斜挎包的带子,,神色正经,心事重重。
林一山对面坐着的人西装革履,年纪和他相仿。
二人面前各自摆着一杯咖啡,显然刚坐下没多久,咖啡表面的拉花还没毁。
对面的人随着林的目光看过去,心里拼出四个字来:良家妇女。
“认识?”
林一山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你接着说。”
对面的人真的接着说了:“现在是研制批,达到量产以后,就不会轻易改了。你这……”
再看过去,橱窗外的女人不见了,林一山松了松握紧桌沿的手,放松地靠回沙发。
☆、十二
没想到孕婴用品店繁华至此!许愿穿梭在各品类货架中间,有好多东西不认识。
国家出台政策放开二胎后,有人分析与教育、亲子、孕产医疗相关的产业会迅猛发展,现如今市场几乎没有空档,即刻有反应。
舒意真的列了清单,微信发给许愿,她此刻正照着清单内容,一样一样地找。
孕妇奶粉占据了满满两大排货架,有进口的有国产的,各种名目,眼花缭乱。许愿正踌躇,店内音乐骤止:“广播找人。顾客许愿女士,顾客许愿女士,听到广播后,请到一楼服务台,您的同事在等候。”
连播两遍,许愿第二遍才意识到与自己有关。
接下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