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断悬日-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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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着记忆,他回到和妈妈居住过的房子里。这座房子变得比记忆中还要破,瓦片已经掉了很多,石头墙上还遗留着讨债人泼的红油漆。
过去家里的钥匙早就被他丢了,但宁一宵猜想妈妈或许会像过去那样,在门口的鱼桶下面压一把备用的,于是他蹲下去,摸了摸,果不其然。
正当他站起来,要开门的时候,一个年纪很大的女人路过,头发花白,手里抱着一大盆风干的梭子鱼。
“哎!是小宵吧!”
宁一宵已经不记得她是谁了,只看着,没回答。
“真的是,长这么高了,好久没看到你啦!”她凑近些,脸上带着笑,“前几天你妈妈还回来了一趟呢,真是巧,你们现在都还好吧。”
苏洄愣了愣,看向宁一宵,只见他静了片刻,淡淡回了句,“挺好。”
对方见他并不热情,也没说太多,拉了几句家常便离开了。
宁一宵推开门,门框落下许多灰尘,他挥了挥手,让苏洄进来。
房子里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到处都是灰尘,想想也是,她消失也有三年了。他收拾了一个椅子出来,用纸擦了好几道,确认干净了,才让苏洄坐下。
苏洄还想跟着他转,但被他摁下来了,“乖,我知道你很累了。”
说完,宁一宵走进了厨房,他觉得很奇怪,照之前母亲节俭的习惯,只要不在家,一定是断电的,为什么现在厨房的灯一打就开。
厨房的东西都很旧,电器也一样,冰箱是快要被淘汰的款式,发着很重的运作噪声。
冰箱也通着电。
宁一宵走过去,将冰箱打开,上面什么都没放,空空如也,他弯腰,打开下面的冷冻室,拉开第一格,忽然愣住。
里面装着一个白色塑料袋,上面贴着纸条'黑芝麻味'。
宁一宵拿出来,打开,发现里面放了满满当当的元宵。
他拉开另一格,同样装着一个大袋子,贴着'花生味',第三格是'红豆沙'。
是宁一宵最喜欢的三个口味。
像是存在某种心灵感应,坐在外面的苏洄忽然跑进来,问:“怎么了?”
宁一宵说:“没事,突然发现我妈在冰箱里冻了元宵。”
他转过身,在厨房里找出碗筷,连同锅一起洗干净,烧了水,边做事边说话,语气很平静,“我妈会烧的菜其实不是很多,尤其不太会做海鲜,怎么做都很腥,我不喜欢吃。”
“但是她很会包元宵,还有人夸过,说她做的元宵比外面卖的还好吃,我也很喜欢吃。每次我不开心,或者考得很好的时候,我妈就会给我煮几颗元宵吃,有时候是油炸,怎么做都很好吃。”
水开了,他挑了几个下进去,盖上盖子,背对着苏洄,盯着墙壁上的污点。
“我一直觉得,人活着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自己在给自己找意义。比如我,我想出人头地,想逃离他们,想获得成功,最好是很巨大的成功,来证明我存在的意义。
而我妈,她一辈子的意义就是为了我的亲生父亲,为了证明自己爱他,可以爱他一辈子,所以一辈子都很苦。”
苏洄走过来,从背后抱住了他,“宁一宵……”
宁一宵忽然笑了,“其实我真的很讨厌这个名字。很小的时候她就告诉我,我的爸爸是个特别好的人,她真的非常爱他,可以为他抛弃一切,哪怕只和他度过一个夜晚,也觉得这辈子很值得。宁一宵,一个夜晚,是不是很讽刺?”
所谓的“特别好的人”,却毫无留恋地抛弃了他们,再也没有出现过。
苏洄在他背后安静地落了泪,他想说不是只有一个晚上,他们都不是。
水里的汤圆浮浮沉沉,宁一宵摸了摸苏洄的手,示意他松开,自己将汤圆盛起来,一人一碗,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安静地吃。
刚吃了一口,宁一宵被烫到,然后哭了。
他哭得像孩子一样,被苏洄的怀抱收留。
很突然的,宁一宵想到昨天警察说的话。
他说火灾事故发生前,隔壁邻居曾经听到过两人争吵,矛盾的焦点就是宁一宵,继父曾拿他的前途和毕业作为要挟,要求母亲找他要钱。
不到一周,就出了事。
就在他真的要出人头地的时候,就在曙光降临的前一秒,妈妈还是走了。
直到这一刻,宁一宵才没有怀疑母亲对自己的爱,如果不是为了他落户,她没必要和张凯结婚,没必要一定要替他找个父亲。她或许也没想过,一开始老实憨厚的张凯会变成魔鬼。
就像她怎么也想不到,人生的尽头,她依旧没有等到自己爱了一辈子的人。
宁一宵很后悔,非常后悔。
自己不应该因为觉得被抛弃,而真的放弃去找她,明明就躲在同省的一个镇子里,挨个挨个找,三年的时间,应该可以找到。
但真的想躲起来的人,总有消失不见的方法。
妈妈美得像一个彩色的泡沫,在黑夜里舞蹈,破碎于天亮的时刻。
临走时,宁一宵带苏洄去看了海。
那天的天色差得就像死透了的蓝圆鰺的背,黑压压一片,透着诡谲的蓝。
他告诉苏洄,“她之前说,如果她死了,要我把骨灰撒到海里,这样她就会飘到很远的地方,海是流通的,她会慢慢地去到世界上每个角落,或许会见到她想见的人。”
宁一宵并不相信,但还是照她说的做了,挥洒的时候,连风都助力,带着她的尘埃向远处飞去。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我带着我喜欢的人来看你,你可以放心了。
然后,他又说:下辈子还是别做我的妈妈了,别等了,做个幸福的人吧。
结束后,宁一宵转过身,拥抱了苏洄,海风几乎要将他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
“苏洄,我快过生日了。”
“我知道。”苏洄抬头,大着胆子亲了一下他的下巴,“12月24号。”
“你怎么知道?”
苏洄眼睛很红,但还是很漂亮,“我看过你的简历,就记住了。”
他很紧密地抱住宁一宵,“十二月已经到了,你想怎么过?”
“不知道。”
宁一宵其实从来都不喜欢过生日,因为他一直希望自己不被生下来,希望自己不存在。
但现在,他想,或许妈妈真的无处不在,如果她看到自己快乐地度过一个生日,大概会很欣慰。
而且现在不一样,他遇到了苏洄,也庆幸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你送我一个生日礼物吧。”宁一宵抵上他的额头,“我想要。”
发生巨变的两天里,苏洄终于鼓足勇气,吻了他的嘴唇。
“嗯,我给你做很棒很棒的生日礼物,好不好?”
第50章 N。游戏选择
同样的话; 宁一宵六年前说过一次,因此苏洄的思绪被拉扯回过去,那段愉悦掺杂痛苦的时光。
很奇怪; 经历了那么多高压的“治疗”; 电击与药物早就重塑了他的大脑; 把他变得愚钝不堪,丧失了人生中很多重要的记忆; 但却无比深刻地记得这段苦涩时光,甚至清楚地记得宁一宵说出人生没有任何意义的表情,和他孤独地站在海滩边的模样。
这令苏洄不可抑制地感到痛苦。
眼前的宁一宵忽然开了口; 叫了他的名字; 过去与现在重叠; 落在苏洄心上。
“苏洄。”
他回过神; 从回忆的泥沼中拔除双足,但回避了宁一宵的眼神,放下手里的叉子; “那……你想要什么呢?”
宁一宵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笑意,“你以前不会问这种问题。”
汤匙碰上瓷碗; 发出很清脆的声响,就像是在敲打苏洄的心。
“以前不是很喜欢给别人制造惊喜吗?”
他说了两次以前; 就像是真的很在乎过去那样。
苏洄忍住情绪,轻声回答,“可能我变了。”
他很坦诚地说:“我不知道你现在喜欢什么。”
宁一宵停顿了一会儿; 空气静得像是粘稠的胶质; 裹缠着两人流淌出来的情绪。
“我倒是没变,还和过去一样; 什么都不喜欢。”
他起身,拿起自己的水杯,走到直饮机前接了杯水,松弛地说:“其实没别的意思,只是仔细想想,都27岁了,也没过过一次像样的生日,感觉生活有点无聊。”
回头,宁一宵手握水杯,正好与抬头的苏洄对上视线,这一次他没有躲。
苏洄的确变了,不再像过去那样撒娇示好,说孩子气的话。
他只是点头,说了好。
然后他起身,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看着宁一宵,小心翼翼地提醒,“该吃药了吧。”
宁一宵点头,“嗯。”
他们各自吃了自己的药,然后开始默契地收拾碗筷,放进洗碗机里。
“我有点累,想先进去睡一觉。”苏洄轻声开口,说完便转身,进入房间,也关上门。
雪糕没能跟上他的步伐,被关在门外,有些无辜地回头望了一眼宁一宵,发出一声呜咽。
对刚才的试探,宁一宵显然有些后悔,他能感受到苏洄听到生日相关的话之后,情绪忽然间的低落。
但他无法否认那些的确存在的不解与不甘心,明明已经花了这么多年去消化,却好像还是没办法放下。
放不下的并不只有宁一宵。
苏洄回到房间,拖着步子走进浴室,关上门,拧开了浴缸放水的龙头,腿发软,他跌坐在地板上,整个人蜷缩起来,埋下头,咬着牙无声地哭泣。
太多太多回忆不受控制地涌起,像一场大雨,将他淋透,宁一宵是唯一一座可供避雨的房子,向他敞开着门,里头有温暖的灯光,可苏洄不敢涉足。
他不是个正常人,总是在兴起时做出疯狂的承诺,说过要送给他很好的礼物,说过要陪伴他很久,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和他分开。
但这些承诺他都没有兑现,甚至连一个完满的生日都没有陪宁一宵度过。
过去的六年,苏洄无数次想象,假若当初做出了另一种选择,他们后来会是怎样。
或许那年冬天会过得不那么辛苦,至少可以和他在什刹海结冰的湖面滑冰,手牵着手,摔倒在他身上,然后借此拥抱。或者在第二年的春天,他们会一起去公园野餐,宁一宵会用攒的钱买一个相机,偷拍他吃蛋糕的样子。夏天可能还攒不够去冰岛的机票,可以先去一个无人的小沙滩,在那里肩并着肩看海,用沙子写下对方的名字。
在封闭的房间里,苏洄靠着这些美好的幻想,熬过好多好多虚无的日与夜。
那时候的他被幻听与幻觉所困住,情况严重到没办法正常说话。护士不断问他,“你分得清什么是幻觉,什么是真实吗?你知道你听到的东西是真是假吗?”
苏洄当时的确分不清,这也意味着他始终是治疗失败的病人。
药物和电击都不曾将这些幻觉消灭,他就是不想。
这个世界荒诞得就像一个恐怖游戏。苏洄一重重通关,遇到宁一宵,还以为是奖励,后来才明白这是最大的关卡。
面对重重的压力与折磨,他咬着牙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可后续的剧情都不再与快乐相关,整整六年,发生的全部都是惩罚。好像所有线索都在暗示他,当初就应该义无反顾地为了爱情放弃一切,那才是童话故事的正解。
但在重遇宁一宵,亲眼目睹了他的成功,苏洄就知道,哪怕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哭过一场,苏洄艰难地站起来,洗了脸,抬手抹去镜面上的雾气,他看到自己憔悴不堪的脸,不想再看第二眼。
雪糕在外面叫嚷,苏洄打开了浴室门,发现房间门已经被他用爪子打开了。他扑上来,想要一个拥抱。
苏洄有些潦草地抱了抱他,然后踉跄地走出了房门,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下一秒,他看见宁一宵穿戴整齐地下了楼,手里提着一个二十寸的银色行李箱,看上去好像要出远门。
他就站在房门口,定定地望着宁一宵。
“我要回湾区了,堆积的工作太多,得回去处理一下,C轮融资开始了。”宁一宵也看向他,发现苏洄的眼睛和鼻尖都是红的,眼睑有些红肿,看上去刚哭过。
“怎么了?”他轻声问苏洄。
苏洄摇了摇头,很不自然地说了谎,“刚刚磕到膝盖……”
宁一宵没有拆穿,点了头,“走路的时候小心一点。”
苏洄想了想,忽然说,“你先等一下。”
说完他走回房间,拉开桌子的抽屉,过了一会儿又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盒子,解释着,“这里面是护手霜,有三只。你上次说用着还可以,我就又买了一套,你带上吧。”
宁一宵看了一眼,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回来,于是说:“先把手头上的用完吧,我带上了。”
遭到拒绝,苏洄有些不知所措,拿着盒子的手放下来,“那……你的药呢?”
“带了。”
“哦。”苏洄点点头,始终回避宁一宵的眼神,“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嗯,我知道。”宁一宵点头,提着箱子往玄关走去,苏洄隔了几步,跟在他身后,打算送他。
宁一宵开了门,冷风涌进来,直往苏洄的脚踝钻。
他本来已经走出去,却又回头,看到苏洄穿着干净简单的睡衣、披了件针织外套站在门口,有种很久违的家的感觉,顿时生出许多不舍,一瞬间,情感压过理智,令他说出很冲动的话:“你想不想去湾区玩几天?”
说出来这句话宁一宵就后悔了,他们现在的关系还没有好到这种程度,何况这次他的工作紧急,也根本没有时间陪苏洄去任何一个景区。
很理所当然的,苏洄拒绝了。
“我还是留下来陪雪糕吧。”他选了个很好的理由。
宁一宵没有想象中失望,点了点头,“好。”
可就在他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苏洄在身后小心询问。
“宁一宵,你想什么时候补过生日啊?”
他静了静,转过头,“除夕吧,我估计那天中午就回来了。”
这次苏洄没敢说出任何像承诺的话,只是点了点头,表示他记住了。
宁一宵走的时候天气还算不错,但很快天就转了阴,继而开始下雨,苏洄感到很不安,有些神经质地在房间里打转,默默在心里企盼他的飞机能平安抵达。
只剩下自己一人,这间房子忽然就变得很空很大,仿佛没有边际。他很想让自己停止想念宁一宵,所以给自己找了一些事做,比如打扫。
他很认真也很安静地将厨房清理干净,拖了地板,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得整齐。
苏洄不希望这个房子留下太多自己的痕迹,因为总有一天他要走,这里会搬进来新的、重要的人,最好是崭新的,好像他从没有来过一样。
为宁一宵过一个不错的生日,这变成苏洄当下最想要完成的事,也为他漫长的郁期找到一个自我运行的支点。他坐到桌前,呆了一下午,凭借着记忆画出当时并没有送出的那件“礼物”的草图。
以现在的眼光去看,这件作品一点也不成熟,但却是过去的自己完全投入的一颗心。
他停止了自我审判,却也觉得像这样的内容,已经不适用于现在他们的关系。
或许应该做个全新的礼物。
苏洄想了想,将图纸暂时搁在一旁。天快黑了,雪糕很想下楼,兴奋地一直在苏洄跟前打转,提醒他外出时间已经到了。
没办法,苏洄穿上厚厚的外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带着雪糕外出。
从公园回来,苏洄换了一条之前很少走的路,这边的商店更多,一间甜品烘焙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但并不是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