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云雀-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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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萦冷沉沉瞥他一眼,倒没同他争这一时的口舌之快,只盯着脚下的情况。
巨鳄摇头摆尾游到她的脚下,扎进水下,一口将那沉底的袖箭咬住,袖箭上确是涂过什么东西,这巨鳄方才接触鲜血,甚至今日一连扑咬几人时,眼中也不曾像这会一般赤红。
畜生便是畜生,只会凭着本能而做出反应,更何况这会,这头本就凶猛的巨鳄又受了药物的刺激,它在水面之上盘旋,发出“嗬嗬”的吐息声,一双眼目通红地盯着桑萦。
桑萦冷眼看向那边正看戏一般的周景宜。
“周庄主,今日之事,我记下了。”
“荣幸之至。”周景宜笑道。
巨鳄渐渐目露凶光,桑萦也是头一回对上这般怪兽,不动声色地站着,隔着细索和水面,一人一兽暗暗对峙。
渐渐地,桑萦周遭的水汽愈发稀薄,她脚下的细软韧索也绷地笔直,不仅仅如此,这两岸之间隔空足有十几丈远,此间水汽如同蒸发般骤减。
那边的周景宜正一瞬不差地紧盯着桑萦,眸中掠过莫名的光,低声自语,“果然是天命剑。”
桑萦确是催动了天命剑。
而且此处环境地势特殊,一经运转,周天循环较平时快了许多,且她敏锐察觉到,她同周遭的感应也格外清晰,引进气海的真气内息也凝练精实。
她手中那柄软剑承载着她异常磅礴的内息,剑身震荡轻鸣,似有呼啸龙吟之声。
她一剑劈向水面。
极其随意的一剑,剑锋所至,白虹剑光闪掠,触及水面的一刹,平静水潭轰然炸开,水花溅起丈高。
随着软剑劈斩而落的,还有她澎湃内力化成的无形剑气,扭曲了她周身的水汽,同软剑的剑锋一同落在水潭之上。
剑气化为实质,形成无形剑气。
天命剑的第三层。
她竟在此刻突破到了第三层。
这会桑萦体内真气涌动,周遭压制内息运转的诡异水汽几乎被她吐纳吸收殆尽,脚下水中的巨鳄早在她天命剑内息爆发的一瞬间便沉进水潭深处,不敢再对她发难。
她自石塔中领会天命剑功法剑意,在第二层瓶颈停滞近一年多,知道这天命剑是惊世绝学,本就难以练成,祖师爷也不过堪堪练至第三层,她本以为这几年都不会再有进展,竟没想到,今日竟有突破,大抵也是借了今日这寒潭的地利。
桑萦盯着周景宜。
他阴差阳错竟让自己武学精进,可他本心却是借刀杀人隔岸观火。
“姑娘内力深厚,连这水中的凶鳄都要退避三舍,周某心中也怕得紧啊。”见她沉沉瞧着自己,周景宜微笑着道。
桑萦一言不发,手中软剑蓄起磅礴剑势,剑身周遭的稀薄水汽渐渐凝成水珠滞在半空,剑虹掠空,无形剑气如影随形,水珠化作剑雨,齐齐朝着周景宜袭来。
如此阵仗的攻势,若内力不济者,连察觉都察觉不出便要丧命。
周景宜负手而立,连半点要躲的意思都没有。
自从在方才石室中遇见此人,除了见到他出剑杀了一人之外,便再没见他出过手,甚至他杀那人之时,也没放出内息真气,令人摸不清他的底。
桑萦这一剑本就带着试探的意味。
就在她这一剑混着剑气和剑雨齐至时,他一袍陡然一震,稍退半步,长剑甩脱而出,剑光残影掠开,屏障一般将桑萦这一剑于无形中消弭。
“周庄主深藏不露。”桑萦一笑说道。
周景宜闻言,隔空对桑萦拱手抱拳,若有深意地说道:“桑萦姑娘才是真的深藏不露。”
桑萦本就是试试他的深浅,不愿同他在这里耽搁,一击不成,也不想缠战,朝前飞掠而过。
这会她不再被这水汽压制内息,速度自然快了许多,待到另一侧的岸边,脚踩上实地,回身再看,却见周景宜站在原处软索之上,正拿着帕子擦拭手中掌心的血痕,半点要追行的意思都没有。
她不再理会,转身推开这边岸上的暗门门扉。
门扉之后又见暗门,一道紧闭,另一道虚掩着,桑萦朝那半开的暗门走去。
愈近门边,愈有渐起丝竹琴声,还未见其人,便听见熟悉的声音唤她。
“萦萦,进来。”
此处仍是深入地底的密宫,头顶是琉璃般透光的隔断,这里似是莲塘之下,一室的硕大夜明珠,映着室内边角处的宫灯光亮。
桑萦走进来后循声望去,最先瞧见的便是陈颐。
他今日瞧着尤为好看,玄衣锦裳,金钩玉带,容止清雅矜贵,神色一派从容温柔。
室内随处可见的石台玉盒,她进来时,陈颐正将手中竹简卷合放回到玉盒之中。
他随手将玉盒递给身边的侍女,侍女恭谨接过后,径直走向一处石台,将玉盒放进第三层空位。
陈颐起身朝桑萦走近,含笑问她:
“今夜玩的可还尽兴?”
她哪里是玩来了,刀阵剑林也闯了,密阵险潭也入了,想必这一切都在眼前这人的预料之中?
“殿下今夜想必玩得比我开心罢。”她轻声道。
陈颐来到她身前,温情脉脉地眸光尤为蛊惑人心。
“萦萦此言听着似是颇有怨意。”他笑道。
“我师兄他们呢?”方才她来到这边,便没见到师兄和褚茯苓二人。
“在另一边休息呢。”陈颐温声答着,手中顺势要牵她的手。
桑萦避过他,不知为何,她这会瞧见他,心里总觉着不大顺当。
且他虽是瞧着同平时无异,可桑萦却总觉着这会他似是不大一样。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但心里总是忍不住地不安。
“他们去了那边的石室?那我去找他们。”
说罢,桑萦便欲先行离开,皇室今夜引这些江湖人齐聚于此,背后是否有什么深意尚未可知,那个周景宜怕是也没有那么简单,她怕师兄那边有什么意外。
“不急,他们那边可要热闹一阵呢。”
陈颐面上坦然,任她瞧着,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手中的紫檀珠串映着暗光,他的话音轻缈,透着些愉悦。
“萦萦,不若我现在直接将那如意玉锁给了你,如何?”
第四十五章 可若是动情了呢?
如意玉锁;桑萦便是为了这件信物入京的。
玉锁的相关消息也都是她自行探查的,除了一些宫中放出来的信息,她从未主动问过陈颐。
并非是为了什么只靠自己的矫情心思;而是她知道;皇室横掺进来搅浑水;定是有其目标的;不如按部就班随着皇室的安排将东西拿到手。
是以她从未对陈颐问过关于玉锁的其他消息,无论是夜闯禁宫;还是进这密阵;大多还是循着江湖规矩来的。
不过如今他主动问起,桑萦倒也没回避。
她紧盯着陈颐;轻轻笑了,“殿下有何条件?”
“若是我说,我没有条件呢?”
“如此阵仗的水下密宫;皇室以苍云剑会信物为引,将如此多的江湖人招至此处;若说没有半分图谋;怎么可能呢?”桑萦平静说道。
她朝着此处的一方方石台走去;理石花石龟纹石,石台的质地不尽相同,沿着细密纹理削凿成崎岖摆台,上托玉盒。
“殿下这些石台倒是颇为精巧。”
“不过是前人的一些巧思;我改了改,找人依样做的。”陈颐慢悠悠跟在她身后;随意道。
“竟有先例,倒是从未听说过。”桑萦在面前的玉盒上轻轻抚过,不动声色道。
听他这话;想必这地宫内的诸多的设计,也同他脱不开干系,桑萦还想再说些什么,便听陈颐坦陈道:
“如今皇室权柄不复,江湖势大,萦萦虽长于江湖,可总也能看得清时局,若我说我皇室半分私心没有,你也不会信吧?”
“殿下这话着实坦率。”
桑萦回过身,陈颐已经在她身后,单论身量,他要高出自己一些,她抬眸盯着陈颐一对长眸,犹豫片刻,终是问出她在心里盘恒了一整夜的疑虑。
“殿下,皇室的这份私心,可会对剑宗不利?”
陈颐扬唇一笑,望着她的神色愈发和软,“你能如此问,我很高兴。”
见桑萦面露不解,他隔着桑萦短打夜行衣的袖袢,轻轻握住她紧攥的手,一夜紧绷,桑萦手脚这会将将有些暖意,被他那冰坨般的手一握,又是凉到心里。
“萦萦,我以陈氏皇族、未来储君的名义承诺于你,只要天归剑宗没有颠覆之心,定能长久安然坐守西南。”
他一字一句说得沉而重,面上更是一派凝重。
桑萦心下稍缓,虽是如今时局混乱,但剑宗如何她却是清楚的,剑宗下至普通外门弟子,上至长老掌门,甚至那位云游多年的祖师爷,都没有人有闲心愿意去颠覆皇室。
剑宗的人,向来对问鼎天下都没有太大的执念,所有种种,更多还是不忍见平民百姓遭难。
她轻轻回握陈颐的手,“殿下可是想要统一?”
如此发问,谈不上直白,却也并不如何隐晦,她是想问,皇室是不是有计划荡平那些心中对皇权没有敬畏的武林势力,陈颐自然是听得出来的。
“地方势大,如此长久发展下来,待我即位后,皇室便只剩下一个空套子,除了名头什么都没有,届时皇命不下地方,必定战事四起,于百姓也无益。”
“殿下不必解释这么多,”听他这一番话,桑萦低声说着,“我虽是江湖人,却分得清是非黑白,五岳剑、浣溪山庄,诸如此类的势力,江湖中不知还有多少,殿下胸有乾坤,我能理解。”
她一番话,说得陈颐哑然。
许久,他将她的手握得紧了紧,“走吧,我们去看看那边什么情况了。”
从豢养着凶鳄的寒潭一侧,渡细索过到这边来便听见他唤自己,径直来了这边石室,这会听他说去看看那边情况,桑萦下意识以为是出了这边直奔对面。
然则陈颐只牵着她,越过那些精巧石台,走到石室最里侧,不知是有人暗中操控,亦或是触碰了什么她不知道的机关,来到这空荡又普通的石壁面前时,石壁如同通灵般,轰然作响,从中一分为二。
桑萦也没问,只跟着陈颐沿着石壁后出现的石阶一层层走上去。
辗转不知几层高,来到一间不大的石室,四周似是有些隔音设计,从外面半点声音都听不见,但一进到内里,耳边便是一阵阵喧嚣嘈杂。
雕花软榻,实木小几,茶香馥郁,似是早有人备好,就等着她和陈颐上来一般。
“坐。”陈颐语气随意,坐到软榻一侧,先给桑萦斟满一盏茶,又给自己添了些。
桑萦打量这间小石室,耳边是喧哗人声,她来到正对着软榻的一侧,便瞧见几道镂空横栏石壁,透过一瞧,一眼便看到那位周景宜正同那位琴泠交手,剑剑致命,凭桑萦的眼力,自是一眼便看出,琴泠不敌周景宜。
再细细看过去,这下方是几丈宽高的宽敞石室,包括师兄岑行玉和那位药王谷的褚茯苓在内,大概能过那寒潭的这会都在这里了。
不仅周景宜和琴泠在交手,另有几处也都战成一团,师兄也正在同两人对招,只是离得太远,桑萦瞧不清楚都有谁。
她和陈颐在的石室,竟然能瞧见师兄他们那边的大致情形,连他们的声音都能拢了过来,桑萦回身望向陈颐,“这……”
“左安淮和严常不是你师兄的对手,放心吧。”陈颐端着茶盏,走到桑萦近前递给她,淡笑道。
“殿下这是隔岸观火?”
“毕竟都是江湖人,便是这一夜折腾,精力还是旺盛了些,且让他们再玩会。”
“殿下想做什么?”
“在这看他们争斗,不是很有趣吗?”
“若非殿下带我上来,我同他们也没有什么区别。”
桑萦垂眸盯着下面的胶着战局,笑了笑说道。
是他将自己带上来看他们困兽犹斗,这些人身陷皇室地下诡谲密宫,却一个两个都还觉着能占据主动。
可到了这会,桑萦心里清楚,大抵这一路走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陈颐的掌握之中。
桑萦敛眸不再看下面石室的战局,陈颐说得没错,同师兄相战的几人是胜不了师兄的,她握紧手中的茶盏,紧盯着陈颐问道:“殿下也不希望这些人都葬身此处吧?”
抛开那几个喂了那头凶鳄的人,其余这些人也都算是小有名气,皇室如此大张旗鼓将人引到这里,绝不会就这样不清不楚的将他们尽数剿杀,这无异于引火烧身。
陈颐闻言只是笑。
他天生一双含情眼眸,眉目流转间眼尾微挑,带着些漫不经心的风流,不像守成王朝的储君太子,倒像是繁华京城里的纨绔公子。
他语调和缓,波澜不惊之下,是他深藏在骨子里的漠然。
“也不是不能杀,只是麻烦了些。”
桑萦心里一惊。
这样的陈颐,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
还不待她反应过来,陈颐便将她另一只手握在手心,轻轻揉捏,桑萦侧身去看,他身量修长,肩脊挺直,行止皆是她早已刻进心里的温和清隽。
她怔愣着,盯着他,呼吸渐渐急促。
耳边的喧嚣早已听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缠绵悱恻的琵琶大曲,丝丝扣扣入耳,潺潺钻进闻者心底。
曲音袅袅,是她听过的、那夜在东宫时,他弹奏过的曲子。
似是有些变奏,但仍是那一首。
她眸光渐散,同他相识以来的种种,一幕幕在她眼前掠过。
绝云顶上初见,他白皙指关轻巧勾着黑子,观棋闲适,举棋信笃。
曲镇之外的破庙外马厩旁,他淋过雨的湿发,他精致苍白的面容,还有他隐含委屈的反问自己,是不是怀疑他动了手脚。
淮山派山顶正堂,他信誓旦旦,会给枉死者一个公道。
还有天下第一庄的观景高台,云水青天之下,他身上的清冽兰香。
还有,还有东宫月夜,他环抱着她时,他微冷的体温,和他温存的怀抱。
她出神了。
若是对战交手,这会只怕命都没了。
但此时她面对的不是旁人,而是陈颐。
不知是怎么的,她回神时便已经被他揽在怀中,陈颐那双微凉的手指,一寸寸抚上她单薄的蝴蝶骨,掠过她稍有些敏感的后颈,将她紧紧圈在怀中。
“听这一曲,萦萦想到什么了?”他压低了声音,缓缓问道。
桑萦没弄清方才发生了什么,只是已经被他圈在怀中,便也没怎么挣扎,她双手都搭在他的胸口,下意识地一下下抠着他衣襟上的绣纹,抿唇道:“什么都没想。”
“那看来还是我做的不够好,不足以被萦萦挂念在心里。”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那你要努力。”
桑萦松开他略带褶皱的衣襟,伸手搂过他的脖颈。
耳边传来他含笑的低语,“怎么才算努力?”
“一心一意,坦诚相待。”她轻声细气说道。
腰际背颈,他环着她的手一顿,旋即又紧了紧。
“一心一意吗……”他莫名重复着,听得桑萦不大自在。
好端端地作壁上观,反倒在这说起这些不合时宜又颇为羞人的话,桑萦轻手轻脚推开他。
这会她倒不觉着同他有隔阂了,只是有些害羞,转而瞧向下方的石室。
这一看才发现,方才那一曲,并非只她听了,这曲子本就是下面的乐侍奏的。
不知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几位侍女,三把琵琶,奏得方才那一曲柔肠百转,在场众人止了刀剑相向,一个两个都面色潮红的在原地打坐。
“他们……方才那曲子——”
“嗯,曲音的音律带着内力,会牵动体内的内息,想来萦萦的内功,就算不是天命剑,也不会比天命剑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