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金枝-第1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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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下来的心又被扎了一下,陆银屏实在无法拒绝他。
她没说话,垂首转身走了出去,临走前还带上了房门。
李遂意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等着这救命的女菩萨来,没想到这女菩萨也被赶了出来,还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娘娘这是怎么了?”李遂意躬着身子上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陛下和李大儒……”
“他们没事儿。”陆银屏在外头的石阶上坐了下来,两手抱着膝盖,垂着眼睛开始想过去的事儿。
李遂意细细听了会儿,里头倒没有争吵声,看来师生二人已经能心平气和地交谈。
他行至陆银屏身侧,劝道:“娘娘还病着,这地上凉,要不还是先回去?”
陆银屏没吱声,半张脸埋进胳膊,露出的另外半张脸姣美如玉。
“不去。”她道,“我要在这儿等着陛下。”
李遂意望了望里间,见二人不知在说什么,尤其是李璞琮,面上已经有了愠色。
看来这俩人一时半会儿都说不完了。
李遂意叹了口气,再劝她:“陛下丢下京中那烂摊子陪着您来了东海,您更该注意自己的身子才是……他是个什么人您还不知道?您光损了心脉就已经要了他半条命了……奴知道娘娘对陛下的心意,可您自己总得保重。”
陆银屏本是个倔强之人,听他这么说,也叹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拾起裙摆就要走。
许是病还未好,走了两步半个脑袋都有些发晕。
李遂意惯会伺候人,知道她不舒服,便搀着她回了阁楼。
陆银屏闷闷不乐,回了住处后也没说话,就躺在榻上发呆。
秋冬见她出去了又回来,提醒她早膳还未用过,想喂她吃点儿东西,却被推开了。
“拿走。”陆银屏怏怏地道。
秋冬不知道她这一趟出去发生了什么,可只要她不高兴不想进食了,旁人凑上来便只有挨骂的份儿。
秋冬觉得自己实在是拿捏不住小姐,便去寻了苏婆来。
苏婆一来,陆银屏便翻了个身儿用背对着她。
苏婆将她从头扫到脚,见她脚上的笏头履还未脱
“生气生气,看似同别人生气,实际上气的是自己。”苏婆坐在榻边,慢慢地劝说她,“从前的四小姐有的怒气就撒,从来没藏过,是以身体康健,只肝火旺了些。如今刚伤了元气,正是要好好将养的时候,您今日是怎么了,到底是谁惹了您不痛快?”
陆银屏依旧是背对着她,一句话都不曾说。
苏婆想了想,问道:“是陛下?”
陆银屏耳朵一动,立即答:“才不是他。”
苏婆笑了笑,又问:“是李大儒?”
陆银屏虽没回头,又哼哼了两声表示否定。
“这样啊……”苏婆忽然转过头去,对着秋冬道,“你先出去吧。”
秋冬踌躇片刻,还是出了门。
门被「吱呀」一声带上,屋子里就剩了这对主仆。
年轻的是主子,自小众星拱月地长大,养出一一副虽然娇蛮却嫉恶如仇的脾性;
年纪大的那个是仆婢,自主人脐带被剪断的那一刻便接过了手,将她照料至成年,无论之前有过多少龃龉,却一直将她当心头肉来看。
“四小姐在想什么,奴也能猜个七七八八。”苏婆慢慢地道,“奴还记得十二前四小姐进学的时候,每次回云山时都嚷嚷着除了自家表兄和崔二公子,李大儒那儿的人都同你不亲近……”
陆银屏睫毛忽闪,依然没有说话。
“直到后来,崔二公子回了定州,四小姐的几位表兄也进学归来,同在李大儒那儿的除了崔家的那位大公子,便再也没有人同您一起玩……”
陆银屏听到她说崔煜,面上闪过一丝嫌恶。
然而苏婆又道:“然而后来突然有一日,您说您交到了一个朋友……”
第四百零六章
故友
陆银屏睫毛一颤,履下看不到的脚趾也跟着蜷了起来。
“老奴是看着四小姐长大的,虽说四小姐纯善,可毕竟是老夫人娇惯出来的
苏婆淡淡地掀开了她的老底,“用咱们的话说,就是「不搁人」。”
陆银屏嘴巴毒、脾气臭是出了名,不过是身世相貌光芒过盛,加之人品不差,便将这些缺点都遮掩了去。
“您说您交到朋友的时候,老奴还为您高兴。”苏婆想想那时场景只觉得犹在眼前,“只可惜是个鲜卑女奴。”
“出去。”陆银屏背着她道。
苏婆不仅没有听她的,还将她身上盖了一半的薄被向上拉了拉,连带着鞋也帮她褪了下来。
“主子哪有同奴婢做朋友的?您不敢告诉老夫人,可您实在高兴,便同老奴讲……”苏婆边忙活边道,“那时老奴也为您高兴
陆银屏没再吭声。
“只是后来,您被人推进池塘之后,再捞上来时便听不见声音……”苏婆轻轻地拍着陆银屏的脊背,柔声道,“问您是谁,偏生就是不说……这么大的事儿,您当时说出来又能怎么样……老奴倒觉得是您在李大儒那儿交的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害了您了……”
“不是他!”陆银屏转过身道,“同他没关系!”
苏婆见她反应这么大,心里也差不多明白了九分。
“若不是崔家送来的那几块石头让您又能重新听见声音,老奴倒真觉得是他。”苏婆道,“可即便不是他,也同他有莫大的关系……这里头的事儿,约摸只有当时在场的几个人知道吧?”
苏婆慢慢地站起身,走出两步后又道:“老奴从没有过朋友,可能知道您那时是真高兴,老奴也打心眼儿里为了您高兴……您说老奴偏袒陛下,可陛下又何尝不是在偏袒您?
小姐,他是个沉闷性子,只会做,不会说。他也是人,他也会害怕。您既然想起来了,就好好同他说一说,没准儿这些年他过得比您难受呢?”
陆银屏将被子扯起蒙住了头:“出去……”
苏婆叹了口气。
走到门边时,又听被子里传出来一个声音:“拿吃的进来。”
苏婆淡淡地笑了下,「哎」了一声。
旅居于海岸边的人,白日总是要长一些。
所以入夜时也晚了些。
冬日里常常是酉时天黑,而这处直至酉正时才迎来黑夜。
陆银屏等了一日都未见人来。
灯笼照得内外明亮如昼,陆银屏趴在桌边,看着桌上的灯盏入了神。
“常盯着一处久了会变成斗鸡眼。”秋冬提醒道。
陆银屏听后,将眼睛转向了别处。
秋冬觉得今日的四小姐不太对劲
怎的今日出去了一趟之后,回来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苏婆将香燃上,正要出去,却被秋冬悄悄地拉去了一边。
“今儿四小姐是怎么了?”她问。
苏婆探头看了看陆银屏,见她依然是那副五官艳丽神情却淡淡的模样。
“有情人总会自卑。”苏婆说得十分含糊。
“自卑?”秋冬十分摸不着头脑,“什么有情人?什么自卑?谁自卑?四小姐吗?”
苏婆前脚迈出房门,便见院中站着一个高大的青年,正望着阁楼上的灯笼沉思着,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郁。
苏婆丢下一句「有情人皆自卑」后,快步走到天子身旁行了一礼。
天子淡淡地「嗯」了一声,眸中依旧是贵妃所居阁楼廊下的灯笼。
“站了这么久,想必心中也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苏婆慢慢地道,“可您不进去,又怎么知道她是如何想的?没准儿事情根本不像您想象中的那样糟呢?”
天子垂首,被光刺了许久的眸中瞳孔凝成一个黑点,乍看时几乎看不到,与常人有异,更显骇人。
苏婆却是不怕,指着阁楼依旧说:“既想到了最坏的打算,那么只要四小姐的态度稍微好一点儿,便都是惊喜了。”
说罢,又唤了其他人一道离开。
满院的人悄悄离去,只剩了座灯火通明的阁楼和在它映照下更显阴暗修长的影子。
天子略一犹豫,随后坚定地走了进去。
小楼不宽绰,进门是一扇绢丝画屏。里间又有一扇,隔着泛黄的巴蜀山水可以看到榻上侧躺着的婀娜身影。
陆银屏等了太久,坐得腰酸背痛,刚一躺下便听到开门关门声。
她心里想的是
没想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宽衣声后,他只是在她身边躺下,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贴上来柔情蜜意地唤她「四四」。
这下,陆银屏便又来了气。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呢,这人就打退堂鼓了?瞧着比谁都聪明胆大,没想到上了她的床怂成这副模样。
陆银屏烦得很,转过身去,见他正侧躺着瞧着自己。
俩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均是一句话没说。
陆银屏觉得自己已经在暴怒的边缘徘徊了。
她伸出胳膊,一把将人抱住。
“抱我!”她命令道。
拓跋渊先是一怔,随即伸出长臂紧紧地搂住了她。
陆银屏贴着他的胸口,能感受到那跃动的频率一下比一下紧密。
“四四……”他艰难地开口,“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陆银屏掐了一下他的腰,恨恨地道:“早就想起来了……在凉州的时候就想起来了!”
之前却霜时抵达凉州,她被梵天太子相邀扮做吉祥天女。
梵天诵经会让欲念繁重之人痛苦难当,而她布洒甘露之时见天子呕血,随后在她的逼问下李遂意才做了提醒。
“你就是个傻子!”陆银屏咬牙切齿地道,“谁有那样大的本事,能挨个儿记住十多年前遇到过的人?这十年里难道人的模样就不曾变过?
你都长开了,个头还蹿得这么高,若不是联想起崔煜怎么没的,你便是亲口告诉我你是秀奴我都不会信!”
第四百零七章
自惭
有人夜间挑灯敲了敲李璞琮的房门。
“咚……”
“咚咚……”
李璞琮正捧了本书握在榻上,听到声响后高声问:“何人?”
“故友。”外间人答,“八角,别来无恙?”
「琮」即为八角玉器。
“老秃驴!”李璞琮一听,立时便下了榻,鞋也未来得及穿骂骂咧咧地便去开门。
门外之人正是慧定大师,二人数年未见,依然以绰号互称。
李璞琮见他带了副棋盘来,笑骂道:“臭棋篓子找不到人下棋才想起我?”
慧定呵呵一笑,随着他进了房内。二人架起棋盘,开始了一场不断悔棋的拼杀。
“我见他已不同于十年前。”李璞琮边落子边道,“崔煜性恶,可他身边有一鲜卑侍女却博古通今,不似凡品。为从崔煜手中将她救回,我便收他做关门弟子。
待他不辞而别之后,崔煜又来索他,我便谎称秀奴已经嫁于我世侄……只是我从未想到,他竟是位皇子。”
“当年宇文贵嫔诞下天子,唯恐被杀,便谎称诞下一公主,并为他取名「秀奴」。直至现在,大司空宇文馥也常唤他「阿奴」。”
慧定低头解释道,“先帝在时将陛下与端王送与裴太后,自己却不曾对其多加照拂,所以并未察觉。直至发现时,已经是十三年后……”
“十三年……十三岁……”李璞琮突然道,“是来我那里那年?”
慧定道了声是。
李璞琮又问:“天潢贵胄,为何以崔煜女婢身份出现?”
慧定圆润的面皮依然带着和善的模样,却始终盯着棋子,不曾抬头看他。
“八角可还记得崔夫人的来历?”慧定问。
“自然记得。”李璞琮捻着胡须道,“崔夫人曾在瀛州卖过豆腐,因她出身太过低贱,还闹了不少的笑话。只不过后来李伯言娶了江南名妓,这才将崔氏的风声盖下去……”
“崔夫人并非是位豆腐西施……”慧定捏着棋子,淡淡地道,“她是已故凉主嫔妾,嫁给崔渐时已身怀六甲。”
李璞琮闻言,惊骇不已。
“你的意思是说……”他浑身冰凉,一只颤抖着的手指着慧定,“你是说……崔煜是……是……”
“大凉余孽。”慧定抬起了头,“莫怪贫僧说话难听
太祖称帝后民间以「白虏」为由,各地掀起乱事。为安抚民心,太祖并未在第一时间处死凉主,反倒封他做了个惜命侯,让他多活了两年。
然而那时太祖病情日益加重,处死凉主时并未留意他有一嫔妾逃出燕京。
直至后来查到时已病入膏肓,不得将消息告知给尚还年轻的先帝。
先帝继位后政务军务加身,难以祛除这块心头毒瘤,可帝位尚未坐稳,不能告知他人凉主之子尚在,担心有人借势起兵。恰巧这时发现当今天子身世秘密,索性顺水推舟将此事交给他,命他前往崔家暗中调查。”
李璞琮耐心听完,最后瞪着眼睛道:“好大一盘棋!”
慧定却笑了笑。
“如果这是一盘棋的话,你的见识仍是有些鄙陋了……”
“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李璞琮叹道,“崔煜看似活泼开朗,可性情暴躁、行事阴毒
我本也不想收这个徒弟,可实在架不住崔渐苦苦相求,并保证之后会将崔旃檀也送往我处……你知道,旃檀天资聪颖,天性纯良,我很久之前便想收他为徒。”
“所以,你是看在崔老和崔二公子的份上才收了崔煜做学生?”慧定问。
李璞琮点头道是:“崔煜是我第一个学生,第二位便是裴慕凡。他二人一道进学,慕凡样样比他强。那时天子在崔煜院中,许是因为避人耳目,倒不曾露过面。旃檀和小四也是后来才来的……”
“缘分天定。”慧定又道,“他二人的缘分冥冥之中就已经结下了。”
李璞琮「嗯」了一声,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地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慧定见他一副了然的模样,好奇地问:“怎么?可是想到什么事了?”
李璞琮略一犹豫,却又想起眼前这位老友是天子的人,还是告诉他了。
“崔煜残忍,却应当是知晓自己身世的。”李璞琮道,“他常以折磨人为乐,尤其是天子和另一名唤做「檀奴」的女奴。因他二人同为鲜卑人,崔煜对他们十分憎恶,时常鞭笞二人,有一回甚至拿了烧红的三角烙铁去烫他们
慧定听后定了定神,又将棋盘上的棋子弄乱。
“你这秃驴!”李璞琮气得难受,“下棋不好好下,说事不好好说!”
慧定眯起了眼睛,乐呵呵地道:“这不是一直在听你说?”
李璞琮被他这么一搅和,闲聊的心也没了,斥了他一通后二人又重新开了一盘。
有情之人皆自卑。
“为什么叫「秀奴」啊?”陆银屏隔着天子衣摆,探手去摸他腰上的那块疤,“鲜卑人取名好奇怪,总是叫什么什么「奴」……”
他被她轻轻地揉着腰间的旧疤,只觉得浑身都滚烫。
“鲜卑人崇礼好佛,「奴」有佛祖奴仆的意思。「秀奴」便是相貌秀致的佛祖奴仆。”他有些小心翼翼地捱着她的发间,继续道,“那时母亲担心父皇会发现朕是男儿身的秘密,便取了这么个女名。”
察觉到他的小心,陆银屏一个猛子又扎进他怀中。
“离我这样远做什么?”她依旧是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同小时候别无二致。
拓跋渊长叹一声,将她揽得更紧了些。
“我以为……你会……”会因此厌恶朕。
爱能生忧,忧即生怖。
陆银屏想起了靖王
如今的她得知靖王和三姐已平安前往薄骨律,她也没有了后顾之忧。
世上男子千千万,可现在唯有他一人能让她对望之时现青眼。
第四百零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