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林 2007年第6期-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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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来了,”乔治娜突然说。“她浑身瘫软。我给她做静脉滴注的时候,觉得她的胳膊像布娃娃那么软。”
“据你的经验,这很少见吗?”杰克问。
“是的,”乔治娜说。她看着马特,以便确认。“一般都会有一些阻力。我想跟清醒程度有关。”
“你俩看到她眼睛里有血斑吗?脸上或者颈部有没有异常斑点?”
乔治娜摇摇头。“我没看见。”她看着马特。
“我当时忙着抢救,没注意这些细节,”马特说。
“你问这些干什么?”乔治娜问。
“我是法医,”杰克解释道。“受的训练就是要怀疑。这是突然死亡,又伴有发绀,不能排除捂死或者掐死的可能性。”
“这个思路倒是挺新鲜的,”乔治娜说。
“生理指标化验结果证明是突发心脏病。”
“心肌梗死我不怀疑,”杰克说。“但如果是非正常原因引发的心肌梗死,就值得研究了。举个例子。我接过这么一个案子,那个女人可能比斯坦霍普太太大几岁,在被人持枪抢劫后突发心脏病。这样很容易证明两者之间有联系,那个抢劫犯现在还关在死囚室呢。”
“我的上帝!”乔治娜说。
杰克给了两人各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手机号码,接着回去取车。等他打开车门钻进去,已经4点多了。他坐着看了一会儿小池塘,想着自己与大夫们的谈话。他觉得从克雷格的角度来说,诺埃尔和乔治娜一个强烈反对,一个强烈支持,算是扯平了。问题是诺埃尔已经确定会出庭作证。而乔治娜,就像她自己猜测的那样,可能不会出庭作证,因为被告方证人的名单上没有她。除此之外,他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或者说有,但他太迟钝了,没觉察到。有一点是肯定的:这里所有的医生都给他很好的印象,如果他出了什么事给送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很放心。
杰克考虑下一步该干什么。说实话,他很想开车回博曼家,换上打篮球的行头,然后去纪念大道的球场跟沃伦的朋友大卫·托马斯一起打场篮球。但他不得不实际一点。如果他想对这官司有点贡献,想做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尸检,就得硬着头皮去见乔丹·斯坦霍普,想办法让他在开棺许可证上签字。问题是,除了弄把枪顶着乔丹的太阳穴,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乖乖就范。他想不出一个可行的办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看这人还有没有一点公平正义之心。
杰克拿出哈罗德·兰利给他的那张3×5英寸的索引卡,上面写着哈罗德的手机号码和乔丹·斯坦霍普的地址。杰克把卡片小心地放在方向盘上,拿出赫兹提供的地图开始找那条街。他找了很长时间,才发现那条街在钱德勒池塘和栗子山乡村俱乐部附近。他想到法庭可能下午3点半到4点就休庭了,所以现在正好去拜访一下。他不知道乔丹·斯坦霍普会不会让他进屋,可他不想试都不试就认输。
街巷错综复杂,他找了半个小时才找到斯坦霍普家。一眼就能看出乔丹·斯坦霍普是个有钱人。房子很大,屋前宽大的庭院里,树木和花圃都修整得近乎完美。一辆崭新的深蓝色宾利两座跑车停在屋前的环形车道上。透过树丛,隐约可以看见主楼右边可以停三辆车的车库。车库楼上还有房间可以住人。
杰克把自己的现代雅绅特车往这辆贵得吓死人的豪车旁一停,差距马上就显出来了。他下了自己的车,向宾利车走去。他想看看这辆豪车的内部。车窗没关,豪华皮具的香味弥散在空气中。显然这车是崭新的。杰克确认周围没人注意他,把头伸进驾驶座一侧的车窗里。仪表盘透出名车特有的简洁和优雅。他突然发现车钥匙没拔,不由得退后一步。虽然他觉得花这么多钱在一辆车上荒唐之极,但看到钥匙,一时间他不由得幻想和劳丽开着这辆宾利,在某个风景如画的大道上飞奔。这个白日梦让他想起年轻的时候经常梦见自己飞起来。不过这梦很快就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羞愧,居然想到偷开别人的车,哪怕是做白日梦也挺让人难为情的。
杰克绕过宾利,走近前门。他看到车之后的反应让他自己都很吃惊。最重要的是,他居然可以毫无顾忌地体会快乐的滋味。空难过去这么多年,他一直高兴不起来。只要一想起自己是家里唯一活着的人他就有负疚感。现在他竟然能陶醉在白日梦中,说明他向完全恢复正常生活又迈进了一大步。
杰克按了门铃,又开始重新考虑这辆崭新的宾利车。他刚才只顾思考这车对自己意味着什么,现在他转而琢磨这车对乔丹·斯坦霍普,也就是斯坦尼斯劳·乔丹·加路采尔斯基意味着什么。这人显然在尽情享受刚到手的财富。
门开了,杰克的思路又集中到眼前这桩棘手的案子上。他上衣内袋里还装着一张没签名的开棺许可证。他抬起手遮眼睛,那纸揉得沙沙作响。门上擦得雪亮的黄铜把手反射着黄昏的阳光,刺得他一时间睁不开眼。
“找谁?”乔丹问道。尽管阳光很刺眼,杰克还是能感觉到乔丹怀疑的眼神。杰克穿着牛仔裤,蓝色棉织衬衫配条纹领带,最外面这件薄的运动夹克他自己都记不得多长时间没洗没烫了。相反,乔丹穿一件格子花呢的吸烟服,打着领巾。他身后飘来一阵干爽清凉的风,表明室外气温并不算高,可家里还是开着空调。
“我是斯坦普敦大夫,”杰克说。他突然决定冒充上门执行公务,于是摸索着掏出装有法医徽章的钱包,亮了一下。“我是法医,想跟你谈一下。”
“给我看看!”还没等杰克把钱包和徽章放回,乔丹伸出手来说。
杰克吃了一惊。很少有人认真检查他的证件。
“纽约?”乔丹抬头看着杰克的脸问道。“这也管得太宽了吧?”杰克觉得乔丹说话时有点拿腔拿调,而且略带英音,让人想起精英云集的新英格兰寄宿学校。更让杰克吃惊的是,乔丹甚至还抓牢他的手,以便看清法医徽章,精心护理的手指摸上去冰凉的。
“对工作负责嘛,”杰克说,有点自嘲。
“是什么工作让您那么老远从纽约来到寒舍呢?”
杰克忍不住笑了,这人和他一样,幽默中带着一点尖刻。这房子居然还称为“寒舍”。
“是谁啊,乔迪?”屋里的凉风中传来水晶般清澈的声音。
“还没弄清楚是谁,亲爱的,”乔丹扭头温柔地回答道。“纽约来的一个医生。”
“你正在打的那场官司,有人请我来帮忙。”
“是吗!”乔丹有点惊讶。“你打算怎么帮忙呢?”
还没等杰克回答,一个迷人的姑娘出现在乔丹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杰克。她眼睛很大,大概只有乔丹一半年纪。她一只胳膊搭在他脖子上,另一只胳膊环绕在他腰间。她笑得很讨喜,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请医生进来呀!他可以和我们一起喝茶。”
按照姑娘的建议,乔丹让到一边,示意杰克进屋,然后领着他经过客厅,穿过宽敞的起居室,终于来到楼后加盖的阳光屋里。屋子三面墙和屋顶都是玻璃的,让杰克觉得他又回到了户外的花园里。杰克一开始以为“喝茶”实际上是指鸡尾酒,现在才发现他理解错了。
杰克被让进一把超大的白色藤椅,棉布的椅垫上画着水粉画。穿着法式制服的女仆一言不发地给他端来茶、生奶油和饼干,然后迅速离开。乔丹和女朋友沙琳·麦肯纳坐在对面配套的藤沙发上。杰克和主人之间隔着一张玻璃茶几,上面的银茶具里放着甜点。沙琳的手一直放在乔丹身上,而乔丹则装作对她公开的亲热举动毫不在意。一开始,大家随便闲聊,最后话题集中到暑假的计划。他们打算乘船去达尔马提亚海滩观光。
让杰克觉得意外的是,这两人旁若无人,一直在不停地说话。他觉得这两人可能是太缺乏娱乐了,因为他只需要说自己从哪里来,现在纽顿的妹妹家里做客,之后只要偶尔“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着就行。这么一来,杰克倒有充分的机会在一旁观察,觉得很有意思。他听说乔丹在享受生活,显然从佩欣斯·斯坦霍普去世那天起他的日子就过得很滋润,根本没什么时间哀悼。葬礼后没几个星期,沙琳就搬来和他同居。车道里的宾利车刚买了一个月,而且这两人冬天大部分时间是在圣巴特岛过的。
杰克生性多疑,又了解到这么多新情况,让他越发觉得佩欣斯的死因蹊跷,尸检非常必要。他考虑要不要回波士顿法医署,把自己这些疑虑说给法医们听,尽管他知道没有根据,但也许他们愿意联系地方检察官,请求法官下令开棺尸检。因为如果乔丹真与佩欣斯的死有关,那他决不会同意在开棺许可证上签字。可越是听乔丹说话,越觉得他在刻意扮演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有贵族气质的绅士,杰克就越发不能肯定他对尸检的态度。以前的案例中,有罪犯觉得自己很聪明,还主动协助警方调查,就为了证明自己作案手段高明。乔丹很有可能就属于这种人,签字同意尸检会让他觉得这个游戏更有意思。
杰克摇摇头,突然间清醒了。毫无疑问,刚才他的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战胜了理智。
“你不同意吗?”乔丹问。他看到杰克在摇头。
“不,我是想说,对,”杰克支支吾吾地说,极力掩饰自己的口误。刚才他开小差,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我觉得达尔马提亚海滩最好是秋天去,而不是夏天。你不同意吗?”
“我同意,”杰克坚持说。“毫无疑问,完全同意。”
乔丹满意了,回头继续刚才的话题,沙琳不时点头,附和他的观点。
杰克继续考虑,继而默认佩欣斯意外死亡的可能性极小,因为她突发心脏病之后参与抢救的好医生太多了,包括克雷格。杰克向来不喜欢克雷格,觉得他跟自己的妹妹并不合适,但却认为他是自己认识的技术最好、知识最丰富的医生之一。乔丹根本不可能骗过这么多好医生,人为制造佩欣斯心脏病发作的假象。
杰克觉得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起点。他不可能通过法医署申请开棺验尸,只能自己想办法。这样乔丹刻意把自己装扮成波士顿绅士的企图倒是可以为他所用。既然是绅士,就有责任在伦理道德方面做出表率,让正义得以伸张。杰克也知道这有点异想天开,但此刻他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
乔丹和沙琳还在讨论一年中什么时间最适合去威尼斯。杰克放下杯碟,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瞅准两人说话的空当,他身体前倾,大拇指重重地将名片按在茶几的玻璃台面上。
“噢!我倒要看看这是什么。”乔丹上钩了。他靠近茶几扫了一眼名片,然后又拿起来认真看,接着沙琳也拿过去看了看。
“什么是法医?”沙琳问。
“就是验尸官,”乔丹解释。
“不完全是,”杰克说。“以前验尸官是指任命或者选举出来负责调查死因的官员,不一定受过专门训练。而法医是指接受过法医病理学培训的医生。”
“那算我说错了,”乔丹说。“刚才你说到这桩官司你可以帮到我。说老实话,我觉得这官司太没劲了。”
“为什么?”
“我以为会很精彩,像看拳击比赛。结果发现很拖沓,像是看两人吵架。”
“我肯定能让这案子精彩起来。”乔丹对庭审的这番评论倒是给杰克提供了一个机会。
“能说得具体一点吗?”
“我很欣赏你刚才的比喻,庭审就应该像拳击比赛。这场庭审之所以不精彩,是因为现在双方都蒙着眼睛出拳。”
“确实挺滑稽的。两人都看不见对方,就那么瞎比画,乱打一气。”
“就是这意思!之所以说是蒙眼出拳,是因为他们没掌握应有的证据。”
“应有的证据?”
“他们争论的焦点是佩欣斯的抢救过程,而佩欣斯自己却无法出庭作证。”
“如果她出庭作证,会说些什么呢?”
“除非问她本人,不然我们没法知道。”
“我不明白你俩在说什么,”沙琳抱怨道。“佩欣斯已经死了,下葬了。”
“他的意思肯定是想做尸检。”
“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是说把她挖出来?”沙琳大吃一惊。“呀,想想都恶心!”
“没你想象的那么可怕,”杰克说。“还不到一年。我肯定尸检能有不少新发现。至于你说的拳击比赛,这下就不是蒙眼出拳了,会精彩很多。”
“怎么讲?”乔丹问道。他变得很沉默,有点忧心忡忡的。
“比如可以确定是心脏哪部分出了问题,病情是如何发展的,之前有没有病变迹象。只有先搞清楚这些问题,才能更好地讨论抢救是否及时有效。”
乔丹一边思考杰克的话,一边咬着下唇。
杰克来劲了。他知道现在就像上坡,稍一松劲就可能会前功尽弃,但至少乔丹没有完全否定这个想法。当然了,乔丹可能还没有意识到只有他同意才能做尸检。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乔丹问。“有人给你钱吗?”
“没人给我钱。说老实话,我是为了伸张正义。当然同时,这里也涉及一点利益冲突。被告克雷格·博曼是我妹夫。”
杰克盯着乔丹的脸,没看出任何愤怒或是恼火的痕迹。这人确实不简单。他似乎正在理性地考虑杰克的提议,不掺杂任何感情因素。
“伸张正义我没意见,”乔丹终于说话了。不过刚才那点英国口音已经荡然无存。“不过让你做到完全客观似乎很难。”
“也是,”杰克说。“你说的有道理,不过如果让我做尸检,我会把所有样本都留着让专家复检,甚至可以找一个与本案没有利益关系的法医来协助我做尸检。”
“为什么一开始没做尸检呢?”
“不是所有的死亡都需要做尸检的。只有死因可疑时,法医署才会要求做尸检。一开始没人觉得佩欣斯死因可疑,都认为是突发心脏病,而且私人医生也及时治疗了。如果当时就决定要打官司,就应该做尸检。”
“本来我没想打官司。不过说老实话,你妹夫那天晚上挺让我生气的。他很傲慢,还指责我没有充分说明佩欣斯的病情。我可是一直求他把佩欣斯直接送医院。”
杰克点点头。这部分他在乔丹和克雷格的证词中都读到过,他不想妄加评论。他知道,很多治疗失当官司都源于医生或助手与病人沟通不当。
“其实,直到安东尼·法萨诺先生跟我联系之后,我才想到要打官司。”
杰克的耳朵竖起来了。“是律师来找你,而不是你找他?”
“对啊。就像你来找我一样。他自己来按门铃的。”
“他劝你打官司的?”
“是的。跟你的理由一样:伸张正义。他说我有责任保护大家,揭露博曼大夫这种医生的嘴脸,揭露管家医疗的所谓‘不平等和不公正’。他很执着,而且说话很有道理。”
天哪,杰克暗想,就这么一个追着救护车跑的个人伤害案律师,几句话就能让乔丹上钩,看来这人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聪明。杰克提醒自己,这人是个伪君子:有钱的伪君子,一个靠着婚姻往上爬的家伙。他觉得自己铺垫得差不多了,应该切入正题,速战速决。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开棺许可证,放在乔丹面前的茶几上。“如果你同意我做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