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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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老爷便?自行回去。人?一走,妙真骨头振作,照旧是?那高高在上的样子,把炕桌敲敲,“银子呢?”
良恭由?怀里掏出几张宝钞,双手?捧上,“都在这里了,拢共三千六百两,姑娘点点。这是?票根,往后拿这个去赎。”
“三千六百两?”妙真一惊,“能典这么?多??头先花信还说?约莫能典个三千,怎么?你这头还多?出了六百两?”
良恭心窍一转,明白了原委。大约是?花信本来想?在里头吃些利钱的。大户人?家人?多?手?杂,都是?平常事。
他也不拆穿,只洋洋一笑道:“我有我的门路,从前认得些典当行的人?,他们敢坑我?大家都是?晓得行情的。”
可不是?嚜,像她们这些深宅大院里的姑娘丫头出去做这些事,少不得是?要?给人?坑的。交给别的小厮去办,也少不得要?叫他们在里头弄虚作假。
妙真这样一想?,心里越是?看他顺眼,觉得他在外头有点子能耐,手?脚也实诚。
她慢慢折着票根子刨根问底,“你常典东西?怎么?认得典当行的人??不对?吧,你就是?典东西,能拿出什么?好货来?人?家难道为你那点子破袄破罐子的,就同你交好?”
果然,她口里说?不了几句中听的。良恭两眼一乜,也不好说?是?因从前在赌坊里诓那些赌鬼典当家财,只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我就没?两个朋友旧交?反正这银子一两也不缺你的,我一点假也没?作,不信你使人?去问,哪家典当行票根上写得一清二楚。”
怄得妙真两眼一翻,“你这是?什么?话!我难道不能多?问一嘴?是?我的东西我的钱。”
良恭也不知什么?缘故,也许在家憋闷得久了不得趣,这一回来,仿佛有些改朝换代的新鲜感,非要?逗弄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不懂这道理?你要?是?疑心,尽可找别人?去办,我还懒得跑这一程。”
一面说?着,一面走到对?面椅上,歪在那里望着她讥笑。
妙真气得直咬牙,“反了你了还?来人?、来人?!”
花信闻声进来,将二人?睃一遍,“怎么?又吵起来了?”
妙真提着发颤的指头指着良恭,“这天煞的狗贼要?造我的反!”
这一年她同良恭发了数不清的火,却没?一次实实在在地打人?。花信早惯了,打着扇子抱起胳膊,“那告诉林妈妈,叫她老人?家责罚?或是?告诉瞿管家,叫他打。”
妙真给将了一军,又罢了,“妈妈本来就病着,听见还不气死??算了。”
话音甫落,瞟见良恭在对?面还笑着,想?他一定是?吃准了她发不了这狠。她满屋子急急地睃巡一圈,只瞅见外头有轮毒日?,便?定心发了这狠,“滚到院子里站着去,我不叫动你一步也不许动!”
说?话恨眼紧盯着良恭。良恭看在眼里,觉得她狠也狠得不像,这惩罚像是?在做游戏,既不伤筋动骨,也没?什么?尊严上的妨碍。
他一提眉眼,从椅上懒懒散散地起来,走到院中,在大太阳底下七扭八歪地站着。妙真看不过眼,忙走出去踢他一下,“站没?站相!”
他又将脊梁笔挺,面上是?闲闲散散没?所谓的态度。妙真气不过,专门使个小丫头在廊下盯梢,吩咐不许他偷奸耍滑,要?他一动不动。
趁他不留心,又背地里拉着小丫头说?:“讲是?这样讲,他要?动还是?给他动一下,人?站在那里要?中暑的。”
末了领着花信往鹿瑛屋里送银子,走过时又把良恭踢一下,“回来扒你的皮!”
姊妹俩不免有话说?,良恭这一站,就由?午晌站到下晌。像有一场大雨,天气格外发闷,他热得那满头滴汗,浑身也是?黏黏腻腻的不清爽。
恰值安阆听见妙真在鹿瑛屋里,有意往这头来碰一碰白池。进场院见良恭站在廊庑前头,便?走去问缘故。
良恭不大在乎地说?是?“得罪了姑娘”,安阆却英眉紧蹙地替他不平,“大妹妹也太刻薄了些,这样大热的天,叫你站这样久。你进屋吃杯茶,横竖她也没?盯着。”
良恭满是?无所谓,“姑娘就是?这脾气,一会回来见我还站在这里,她又要?懊悔。倘或没?见我站着,她又要?生气。”
安阆轻轻提着冷笑,“她这大小姐的做派简直磨折人?。谁都要?如她的愿围着她转才好,未免太骄横了些。你早年读书的时候只怕也没?挨过先生如此?体罚,如今反受这裙钗之气。”
这不平不过是?借良恭的事为他自己抱怨,也只好借良恭之名了,要?是?他自己他未必敢,于情理上也过不去。
良恭心下十分了然,摸着他的脉门,反劝,“安大爷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站一站也伤不了筋骨。你现是?在人?屋檐下,老爷十分疼她,要?是?为这点小事争执起来,岂不惹得老爷心里不痛快?”
劝过一番,又有意彼此?双关一番,“况我在尤家当差,也是?受着老爷的恩惠。李贺曰:‘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君子感恩报德,施恩于我者?,我自当衔草结环。”
安阆在旁斜下眼来,数月交往,已知他有些才华在身,是?个胸有丘壑之才;如今听他这话,又有一副侠肝义胆。
想?到彼此?有些同命相连,又想?来日?步入官场,就是?走入个战场,跟前没?个可靠的人?到底不成。他不比那些世家子弟,自有族中子弟可提携,他是?孑然一身。不如微时施恩于良恭,来日?要?他犬马相报。
如此?打算,他又叹道:“你果然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你我既然彼此?交好,我搁下话在这里,若我一二年高中为官,必定将你从她跟前要?到身边来,横竖我也要?个能书会写的文职佐助。”
良恭心道这一通罚倒没?白受,他抬首睇他一眼,满目感激,连忙左右,险有涕零之势, “安大爷,不论成与不成,我都先谢你提携之恩。”
“你我之间,何必客气。我看你过一二年随大妹妹一道往常州去,我安家一定有你一展抱负之地。”
末了他走到侧廊下与白池寒暄。林妈妈不在家,白池便?有些欲拒还迎的意思,“姑娘不在家,不好请安大爷到正屋里坐,就到这屋里吃杯茶吧。”
安阆温柔道:“只好叨扰了。”
良恭侧耳听着,倏而歪起嘴角嗤笑一下。
谁都不能真是?个傻子,都是?各有计算的,藏在一派祥和的面孔底下。还属妙真。她的好和坏都是?浮在面上,使人?不必费心去堤防,是?真有些傻气。
她非但凑足了鹿瑛要?的那三千银子,还额外多?添了一千。给出四千两不打紧,要?紧的是?这四千宝钞来得太容易,不免就勾出些更?多?的贪念。
寇立一面点着那些票子,一面低着头笑,“大姐姐真是?大方,还额外加了一千。依她这性情,将来带着那些嫁妆到安家去,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鹿瑛在床上叠着衣裳,也渐渐有些微词,“你不知道我爹的心思,他本来就是?预备了项银子叫大姐姐带过去给安阆将来打点官场使用的。我爹凡事都替大姐姐想?在前头,一手?扶植起安阆,叫他以后要?狼心狗肺的时候,也想?想?这份大恩。”
“瞧,岳父凡事都为大姐姐考虑得周全,就只有你,嫁出去就放开手?不管了。”
鹿瑛一时无话,侧着身子低下脸,有些伤心之态。见状,寇立挂着笑脸走来,坐在她边上,把一千票子塞在她怀里,趁势搂住人?,“等岳母那里的两千送来,我就够向老爷交代了。这一千交给你,凭你打算。往后我都听你的话,不再乱花钱了。”
说?得鹿瑛温柔一笑,回首嗔他。他掐着她的腮柔情蜜意地哄着,“又笑了。不难过了,这世上无人?疼你,我是?疼你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自然也要?为你好。”
“就会说?话哄人?。”
见她开怀,寇立趁机咂嘴道:“大姐姐那么?丰厚的嫁妆,白白送给安家,我怎么?想?也替她不值。那安阆真心待她就罢了,可我看那样子,却是?恩大于情。”
鹿瑛挑着眉眼,“你怎么?知道?他对?你说?的?”
“他哪会对?我说?这些,他嫌我不学无术,都不爱与我相交。是?我自己看出来的。那日?我撞见他在园中和大姐姐屋里的白池幽会。两个人?红着脸在树荫里头说?话。这种风月之事我见得多?了,怎么?会瞧不出?”
鹿瑛深明大义道:“这也不要?紧,白池本来就是?要?跟着大姐姐到安家去的。”
“是?这个理。可我替大姐姐委屈啊。有句话说?‘升米恩斗米仇’,他不是?真心爱大姐姐,难保往后岳父岳母百年而去,他会冷落了大姐姐。他读书为官之人?,要?体面,虽不至于抛妻,可大姐姐有病在身,要?是?受了他冷落,还不知那时的情形怎样呢。”
鹿瑛知道他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听了这半晌话,逐渐听出些意思,笑问:“那依你的主意,大姐姐该怎么?办才好?”
“我倒有个主意,可又怕你听了,觉得我是?不安好心。还是?不说?了吧。”
他不说?,倒招出鹿瑛的好奇心。那好奇心里,又似汩汩冒着憋了多?年的一点怨与不甘。
寇立与鹿瑛幼时就要?好,后头又做了夫妻,益发心有灵犀。他不必说?话,她只看他一眼就大约能猜到他的想?法。
但她此?刻偏要?问,话是?从他口里吐出来,免了她几分罪恶感。她撒娇一般地掐他一下子,“说?嚜,说?嚜,我保准不怪你。”
“那我可就说?了啊。”他饧着眼笑,也猜到她这些年未必没?有怨言,不过都封锁在“骨肉血亲”四个大字里了。
幸而她到了他们寇家,是?他寇家的人?,心里自然偏着寇家多?一些。
他反手?撑在铺上,扬起一张明察秋毫的笑脸,“我想?,你是?她的亲妹妹,岳父岳母百年之后,谁还可靠?还不是?你们姊妹俩相互依靠。你总不会害她的,凡事自当为她打算。不如你从她那里要?一笔钱来替她存放着,以防日?后安阆放着她不管,你这里还是?条后路。”
与鹿瑛所料不差,她跼蹐地垂着下颏,把铺上叠好的衣裳细细理着,“你这是?让我诓大姐姐的嫁妆?”
“怎么?能是?诓呢?是?替她存放。”寇立把脑袋悬在她肩上,对?着那只耳朵咬重?词。
顷刻又笑,“你这里不替她留一手?,她那些嫁妆,迟早都要?给安家花得精光。你想?想?,安阆名分上是?你们的表哥,可论骨血,他与你们是?不相干的,他是?安姨父小妾的儿子,终归是?外人?。”
鹿瑛瞟他一下,心里倒有些感激他将话说?得如此?动听。可不是?嚜,论骨肉血亲,安阆到底与尤家不相干,论夫妻情分,他心里又没?有妙真。妙真本来就傻气,她做妹妹的,是?得替她留个心眼。
这样一想?,便?咬牙答应,“你说?得也不错,谁知道安阆以后怎样?真是?要?为我这姐姐留条后路,可别日?后发了病,连请大夫的钱都没?有。”
“你看,我就说?你打小就比大姐姐懂事,凡事都只为别人?周全。娶到你真是?我的大福。”
鹿瑛问心有愧,只得低着脸微笑,眼才看到,这一双手?已把那衣裳揪得抽了丝,无法,一旦抽了丝,就将有千丝万缕破出来。
这衣裳只得作废,再穿不得了。
却说?这两口在这里商议的功夫,妙真已走回屋去。还在对?面廊下就望见良恭还站在院中,一片黄澄澄的余晖斜铺在他背上,反将颜色照得更?深了。
走到廊庑底下才看清,深的那一片是?汗浸透了衣裳。她心里既有点不好受,又有点痛快,反正他站在那里,也算是?一种屈服了吧?
她悄声捉裙过去,垫着脚走到他肩后,冷不防在他臂膀旁一歪脑袋,见他没?在打瞌睡,才缓缓挺直了腰,转到跟前去,“看你没?耍滑头的份上,就免了这罚吧。”
良恭汗淋淋的眼睛睇她一下,刚要?挪动,腿却有些站麻了,一时不大动得。
妙真微微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又没?说?。恰是?此?刻,安阆在东厢听见她回来,为避嫌疑,转出廊下。
撞见良恭这情形,他走去搭了把手?搀扶,就近将良恭搀进正屋,“站了这大半日?,腿早站麻了。先坐着缓缓。”
妙真因见他是?从东厢里出来的,心里猜到些,故意笑嘻嘻问:“表哥和白池在屋里吃茶呀?”
安阆避开白池不提,“我方才去瞧了下林妈妈。听说?她这一向身子不好。从前到你家来,总受她老人?家照料,理应过去瞧瞧。不想?她不在家,就在那屋里讨了杯茶吃。”
谁知他到底是?去瞧谁呢?妙真不欲计较,将下巴点点,“表哥最是?个念旧情的人?。”
说?话的功夫,良恭已在下首椅上坐下,任他们二人?说?话,他只抻长了一条腿搓他的膝,也不搭腔。
妙真刚好了一点的心情蓦地又变坏。眼前这一个,背着她与别的女人?眉来眼去;椅上那一个则是?对?她一贯的漫不经心。
她受了莫大的侮辱一般,陡地冷眼把桌子一拍,“谁许你坐了?没?规矩,看见表哥在这里,还不快倒茶?”
良恭也摸不清这脾气是?冲他还是?冲安阆,睃他二人?一眼,拖着还没?缓过劲的小腿颤颤巍巍走去桌上倒茶。
安阆看不过眼,回身向妙真作揖,“大妹妹不必客气了,我这会正要?走。”语毕果然拔腿便?走,毫不迟疑。
妙真乍有一口气堵上来。不为别的,他到这院里来,在东厢坐了半晌,在正屋里倒是?片刻也坐不住,简直有些主次不分。
可她不能追也不能留,多?一句过问的话都有伤她的自尊,只能冷眼望着他走。望得呆了,只觉门外的残阳如火,将她经营多?年的骄傲险些烧成了灰。
眼前光线一暗,良恭已立在身前,将茶搁在桌上,噙着一点笑意,“先吃杯凉茶消消火。”
这话似有些宽慰的意思。妙真怕被人?看穿,忙把腰杆挺直了,“我有什么?火?”
他两边嘴角向下撇着,眼睛却在笑,一副淡淡然的表情,“你不是?说?过,你生来是?千金小姐,注定要?给人?家做正头太太的,谁都不能越过你。宰相肚里能撑船,何必生气。”
妙真仰起眼,觉得他是?在嘲笑,况且话也没?说?到点子上。她可不单是?生安阆的气,更?是?生他的气,他却没?事人?似的,还以为不与他相干。
火气愈发上来了,她便?将茶汤一下泼在他脸上,手?垂下来,看着他淋淋漓漓的脸,自己也有些无措惊惶。
良恭却只是?抬手?将脸抹一把,笑意变幻出一缕温柔。
第28章 离歌别宴 (〇二)
因为背着光; 看?得不十分真切,怎么有人能笑得这样温柔?仿佛一片晨露里的?曦微抚到身上?来,叫人舒舒服服地对着日头伸个懒腰。
妙真疑心那点温柔是她?的?幻觉,可此刻却?甘愿被这幻觉蛊惑; 竟肯低下脸来说一句:“对不住; 我不是有意的。”
良恭惊骇得连心都跟着弹动?一下,也?有些无措。这样居高临下的?看?她?; 觉得她?乖顺的?模样十分惹人怜。
他脸上?的?水细细地顺着襟口滑进去; 滑到胸膛; 把那?颗心也?温了温。原是该走的?; 他的?脚步偏又迟缓逗留; 迤然转去另倒了热茶来; “这回可不许泼人了啊。”
妙真一时哭笑不得; 反倒酸了鼻腔,仍是低着脖子,“要你管,我爱泼就泼。”
鬼使神差的?; 他弯低了腰; 歪着脸看?她?,“那?也?别只逮着我一个人泼啊,屋里这么些下人。何况我今日并没有怎样得罪你,把我那?恶脾气泼出来,可是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