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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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真的心也的确是有些温热了,这是情有可原的。她的慌张与凄惶都不?能对?人言表,每日都跟个没事人一样,跟前的人一个比一个会怨天尤人,不?能连她也日日一脸苦相。
但邱纶仿佛察觉得到她笑脸底下?的愁闷,将一应琐碎的事情都替她妥善打理好了。她不?由得弯着眼笑起来,感激似的。
她的五官清艳,然而因这笑容,又剥去了清冷的一部分,变得明艳动人。邱纶受这笑容的蛊惑,凑到炕桌上?去,不?由自主地抬起一只手,又不?知该放到她哪里好,只掠了下?她耳畔的步摇流苏。
妙真偏着躲了下?,腮颊泛红,瞟着他的手,“做什么毛手毛脚的?”
听那?声调并非很责怪的样子,邱纶满心欢喜,想着她没了脾气,一定也是有些心动的。行动就愈发大胆了些,去握了下?她放在炕桌上?的手。也没个名义,握一下?就松开?,继而傻呵呵地笑着。
妙真本想叱他一句的,又给他笑得忘了。这一握,就有些亲昵的气氛。
妙真因问他:“你说你前几日有事情给耽搁在家,什么事情呀,还?能绊得住你?”
提起来邱纶就有些垂头丧气,也不?知哪个耳报神吹了些风往苏州去,给他爹知道了他在常州的事。他爹派了个跟前管家的老?人过来,专门把他盯着。
那?糟老?头子,邱家子侄一辈都尊他一声“孔二叔”。孔二叔才到常州,就倚老?卖老?地宣告了邱老?爷的纶音玉诏——
“老?爷有话说下?,打发你来常州是叫你来学?着做买卖的,一时亏了赚了倒不?打紧,要紧是你得有心去学?!你都学?了些什么?听说你自到常州以?来,成日吃喝玩乐没个正行,还?与尤家那?大姑娘有些往来?那?还?得了?咱们邱家和他们尤家多少年的恩怨了,如?今他们尤家落到这地步,咱们邱家没有上?去踩上?一脚就算仁义的,没道理还?要管他们家的闲事。你那?年上?他们家去说亲,被人赶出?来,还?嫌丢脸丢得不?够啊?你父亲说了,叫我好好在常州盯着你做些正经事,不?许你与尤家的人往来。”
倾筐倒箧说下?这番话,果然就跟前跟后紧盯了邱纶好几日。
邱纶本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却架不?住人是“钦差大臣”,成日拿话压他,“你父亲交代?了,倘若你执意不?听我的话,就叫你大哥到常州来约束你。我看也不?必,你们叫我一声‘二叔’,倘或我连你也管不?好,也不?配做你们的长辈。”
邱纶最怕他这大哥,因早年邱老?爷在外跑生意,他读书认字都是受大哥教导,只得装了几日乖。这日因这孔二叔去探望一位朋友不?在家,他才逮着空子跑了出?来。
可这些事是不?能对?妙真说的,眼前妙真对?他的态度正是渐入佳境的时候,说出?这些来,妙真这人又骄傲,少不?得一赌气就又将他拒之千里。
他便扯了个谎,“织造坊那?头新接了笔买卖,大买卖,我这个少东家怎么也得去看着些,省得人家成日说我不?成器。”
妙真听后倒很高兴,“这才是,你是该做些正经事。”说着,又不?好意思地垂垂眼,“不?过我也大不?有脸说你,你都是为我的事情才耽搁了正事。”
邱纶把脑袋凑来,紧紧盯着她看,“我怎么从前没发现你是这样子的善解人意。”
她把眼儿向窗上?一飞,“我一向都是温柔体贴得很的。”
“可那?年我上?你家去,你怎么骂我骂得那?样不?留情面?还?说我是个泼皮无赖。”
她又收回眼瞪他,“谁叫你偷跑到洞门里头拦我?”
“所以?你那?时一定想:这厮好生无礼,在人家府上?乱跑乱窜,还?将主人家拦住。”
“原来你也晓得你很无礼么?”
邱纶惭愧地笑笑,“那?也是没办法,我远远看见你从那?里走进?去,魂就跟着你去了,腿也不?听使唤,只管追着你进?去。”
当初哪想到能有今日?又想还?有来日方才呢,不?必急在这会。也懒得同那?孔二叔纠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立起身说要走。
妙真觉得奇怪了,他往日到这里来,不?赖足半日不?休,赖得妙真有些烦了。今番不?过坐了大半个时辰就说要走,不?知怎的,心里倒有点淡淡的失落。她两眼抬起来,温柔地牵住他,“你不?尝尝这吴妈妈的手艺么?”
邱纶听出?款留之意,高兴得要不?得,踱步到她面前来,“你是不?舍得我走,是与不?是?”
妙真红着脸翻他一眼,“走走走,赶紧走,烦人得很!”
他越笑,躬着腰盯着她,叫她无处可逃,“吴妈妈的饭我早就尝过了,我肯定得先知道她的手艺好不?好,才敢荐来给你啊。”
妙真白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是止不?住的。邱纶壮足胆子,抬手捏住她的下?巴颏摇了摇,“你送送我,就送我到门上?。”
她嘴上?不?答应,行动间还?是由榻上?起来,和他一齐踅出?门去。这时节的太阳就是暗室逢灯,风冷云淡,偏有这点太阳烘得暖融融的,让人骨酥心软。
到日影黄昏,邱纶回去后还?想着今日的情形,觉得与妙真的处境是隔雾看花。一对?男女?彼此有意,自然是该拨开?这雾,往婚姻上?头去打算。
他这个人,一定想什么就做什么,就叫来长寿研磨铺纸。提着笔想,他爹既然打发孔二叔来盯他的梢,还?说下?那?些不?许他与尤家的人往来的话,未必肯答应。还?该先从他二哥那?里入手,他二哥在家能说得上?话,何?况待他是最为宽纵的一个。
写下?这信,一刻也等?不?得,当即就叫长寿送到织造坊内去叫人往嘉兴送去给他二哥。黄昏十分长寿气喘吁吁跑回来,邱纶正在凌霄花架子底下?的躺椅上?歪着打瞌睡,他跑得急,一时止不?住,人就把那?躺椅撞动了几回。
惊醒邱纶,睁眼便骂,“你小子是没长眼还?是脚上?没长拐子?好好的梦都叫你惊碎了!”
长寿站不?似站立不?似立,忙抚稳了躺椅,“出?大事了三爷!您猜我才刚街上?回来,在对?面巷子看见了谁?”
邱纶一笑,“难不?成你爷爷从坟地里爬出?来了?”
“哎呀!”长寿咽了几回唾沫,“是良恭回来了,我老?远在这面街上?看见,他拉着两口棺材!您想想,他是为尤老?爷的事到南京去了一趟,怎么回来,没说带着活人,反倒拉了两口棺材回来?能是收殓谁的?”
邱纶低着眼一想,心道不?好,马上?就起身,要赶到对?面巷子里去瞧妙真。谁知急慌慌走到门上?,迎头撞见孔二叔由织造坊内回来。
这孔二叔天生长着长肃穆的脸,未语就能震慑人几分。他横在门后那?几个石阶上?,拦住了邱纶的去路,“哪里去啊?”
邱纶嘴一笑,不?敢说往对?面巷子里去,忙朝胳膊外一指,腆着笑脸,“往街上?去逛逛。”
孔二叔斜眼一看天色,面色又冷两分,“这时候有什么好逛的?你当我不?晓得你?这时候吃饱喝足,无非是想着沾花惹草去消遣。从前我不?管你,那?是因为你不?归我管。如?今可不?成,你父亲既托了我,我就不?能放任你那?些浪荡习气。哪里也不?许去,我带了几本账回来,今晚与你核账。”
邱纶急得抓心挠肺,只得照实说:“尤家大姑娘的小厮从南京回来了,看见拉了两口棺材,我在想恐怕不?好,一定是尤老?爷夫妇出?了什么事,我要去……”
“要去瞧瞧?”孔二叔乜着眼,“你去瞧了人就能死而复生?我看你不?过是想去宽慰宽慰那?尤家大姑娘几句。你放着自家的正经营生不?管,倒很爱操心人家的闲事。我就最看不?惯你这脾气!今日我在这里,你就别想出?门。”说着手一招,将门上?两个小厮一并招过来,“把三爷架回房去。”
邱纶虽然在家很受宠爱,可在正经事上?,一向说了不?算,阖家上?上?下?下?都是拿他当个孩子看待。孩子要玩要闹时就陪他玩陪他闹,可要说权力,孩子能有多大权力?
因此孔二叔没来时,都听邱纶吩咐,孔二叔如?今来了,自然听他老?人家吩咐。这般就一人架一条胳膊,随邱纶如?何?挣,只管合力将他送回房中后,又在门上?守着。
他在房里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哪里都停顿不?住,只管满屋子乱转。心里自己惊吓着,妙真得伤心成什么样子?想到她哭,他自己鼻腔里就嫌有些发酸。
也许是他过分担忧,妙真这头倒还?算平静。看到良恭,安阆,瞿尧,严癞头合力将两口棺材抬进?来停放在院中,她心里就猜着了一些。
可她却不?问,忙由廊下?调转进?房中。
良恭在院里看见她仓猝的身影,像个受惊的兔子又缩回窝里去似的。他心里一阵牵痛,也受了惊。如?她怕面对?这结局,他也有点怕面对?她。
他自顾自埋头一面抽走捆棺材的绳索,一面推安阆,“你去向她说。”
安阆看了看正屋阖拢的纱窗,也是踌躇忐忑。
不?一时,众人都涌到屋里去。未及开?口,倒是妙真抢着说:“表哥,你不?是上?北京去了么?怎么是和良恭一齐回来的?”
她忙得很,忙着笑,忙着吩咐花信给众人倒茶,又忙着问良恭,“你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我们搬过来还?怕你不?晓得呢。”
良恭面对?她惊惶失措的笑脸,很怕看似的,走到角落里坐下?,“我先去胡家门上?问过,他们看门的说,你们搬到这里来了,我就寻了过来。”
“你在南京好不?好?辛苦吧?那?一百两银子,只怕早花得个精光。你怎么不?捎个信回来,我好叫人给你送钱去啊。”
问完又觉得这也不?该问,这些问题,统统都指向一个结果。连这些人哀痛的神情,也都只为一个因由。
她是看也怕看他们,就把手一挥,“你们先去吃饭好了。表哥,吃过饭,你该回家去瞧瞧,给姨父姨妈晓得你回来了。”
倏然间“呜哇”一声,是谁在哭?妙真四处看,才在纱窗上?看见林妈妈不?知几时从东屋出?来的,正在院中扶棺而哭。那?哀恸,实在惊天动地,恐怕是调出?了她一身的力气。
妙真呆了呆,又改道:“花信,你去把她老?人家搀回房去,这会太阳落了山,地上?凉,她老?人哪经得住这么跪着?”
说完就有一滴泪砸在手背上?,她方惊觉自己落了泪。觉得很不?应该,哭什么?出?了什么大事值得哭?她忙抬手把一行眼泪抹了。
不?想抹净一行,又是一行。
第58章 天地浮萍 (〇五)
斜晖中; 有一点断红风吹起,蓦地冷起来,妙真找来件衣裳披上,掉过头来; 脸上的泪虽然干了; 痕迹很明显,像是一条条枯竭了的细河沟。
众人还在?房中各处坐着; 真是烦。她赶他们?走; 他们?又不走; 一个个脸上都似天塌下来一般。
后来还是安阆走到榻上来; 慢慢说:“狱里的班头说; 姨父是因为吃得多了; 夜里肚子疼得直打?滚; 把房顶上的梁撞得掉下来,砸在?他头上,才没的。姨妈次日听说,也跟着去了。”
说完屋里又是一片缄默。妙真却是“噗嗤”细笑出声; 众人诧异地看她; 发现?她脸上已没有了一点悲色,平静得吊诡。
她方才还是痛心疾首,可这会?听见?安阆的话,脑子里却想?着她爹圆滚滚的身量在?地上打?滚的样子,像个五彩斑斓的球; 只觉滑稽得可爱。
她爹一向都是可爱的; 生意上的事?再烦难; 也不肯挂着脸上带一点回家。时时笑着,仿佛多大的事?都不在?话下。她娘也是一样; 总是温柔和善,说她是丫头出身,可又是难得一见?的贤良端庄。他们?尤家简直是一个家和人睦的典范,但即便是这样一个家,也不免有破灭的时候。
妙真自幼把父母当做头顶的天,没想?过原来天迟早会?塌下来。可想?想?,人终免不了一死,那都是孩子气?的想?法。她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寻常姑娘,在?这年纪早做了母亲,她是比别人愚钝些,但也总归要长大。
她坐回榻上,把脸向窗户上撑着,点点头,“我晓得了,你们?都下去吧,先在?外院搭设个灵堂停放。”
她对丧事?没有张罗的经验,只想?到要搭设停灵。瞿尧便立起身来道:“还请安大爷帮着写讣告只会?亲友。良恭,你去打?听打?听哪里请班和尚道士来。我往胡家去借调些人手。虽在?异乡,也要办得像样子。咱们?老爷太太风光了一辈子,临了也不能马虎,面子上一定要做足。”
末了花信进来说:“林妈妈哭得差点背过气?去,要不要去请郎中?”
妙真回头过来,“自然要请,严癞头,麻烦你跑一趟。花信,你也在?那屋里伺候着,我这里不要人。”
各自东奔西走地去忙,瞿尧到胡家去说明了此事?,胡老爷胡夫人皆很意外,怔在?椅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尽管晓得妙真一纸诉状将他们?告了,将来少不得撕破脸对簿公堂。可官司是官司,亲戚情分还是亲戚情分。
胡老爷站起来叫管家,踱着步子吩咐,“老程,你带几个小厮婆子媳妇过去帮着张罗,姑娘没经过这些事?,只怕办不好。丧礼的花费不要姑娘操心,明日我和太太捎带过去。”
这时胡夫人也回神站起来,向瞿尧道:“既然叫安阆写讣告,你请他到这里来,我告诉他要请些什么人。二姐夫在?常州生意场上也有些朋友,也要知?会?他们?一声的。”
次日就都张罗起来了,妙真那房子,登时给人挤得水泄不通。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些尤家的故交,有几分没几分关系的,都要来祭一祭。一时间这房子里哭的哭,悲的悲,皆在?谈论着尤家夫妇的好处。
安老爷自然也是要来的,是只身前来,不肯带他那位出身寒微的太太。他是天不亮就赶到这边,动作很快,把从?前的素缟翻出来,一到就把哀恸的气?氛推到顶峰。
他提着衣摆,一路从?门外哭到门里,“姐夫,姐夫……”
不过他的哭法和那些嚎丧的不一样,他是文?人墨客式的悲怆,清泪两行,摇首哀叹,情到浓时,就在?皤上现?题了一首悼亡诗。当年他先太太逝世,也有心作了那么几首,不过那时毕竟才疏学浅,很成他一个遗憾。
如今不同了,他的诗词是经过岁月的磨砺的,辞藻中自带一股沧桑悲切,与此刻十分合情合景,这倒成了他一展才学的良机。
宾客中读过书的无不赞咏不迭,“怪道令公子能高中榜眼,正是虎父无犬子啊!”
他一面自喜,一面也想?到,恐怕还是为他儿?子将要封官的原因。既说到封官,不得不去拉着安阆问?一问?。
外院正屋是一件会?客厅,许多客人在?里头吃茶暂歇,招待的都是胡家的下人。安老爷特意避着这些熟悉的面孔,领着安阆到后门的假山后头,因问?道:“你到北京这一趟,问?清楚你封官的事?情没有?是个什么官职?就在?本地还是要去外乡上任?”
安阆还没说话的功夫,安老爷就已在?心里盘算过了一遍。现?下常州的官场上并没有缺,恐怕要放个外任。不过年轻官员,正好需要历练,哪怕是放到那又穷又苦的任上,也是应当。他对年轻人得吃点苦头这事?倒是十二分的赞成。
不想?却听安阆沉痛地开了口,“北京那头恐怕一时不会?放官给儿?子做,因为和姨父的关系,他们?只怕儿?子也是金大人冯大人一党,因此吏部将我放官的时暂且搁置住了。”
安老爷陡地掉过头来。安阆又笑了笑,用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