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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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不畏死。
他一无所有,也不必畏死。
此刻能在皇宫大内里回话,是因为太后的赏识和抬举,若非如此,他卑如尘土的命运,不过草草一生。幸而太后贤明,他才为自己的存活找到一个坚持下去的借口。
他为国朝办事,为朝廷办事,这样才能让许祥审视自己时,对自己残喘至今的选择,找到一个还不至于不堪到极处的缘由。
董灵鹫并不是没考虑过身边人的后路,她要说的正是这一点。
“但哀家可以让你抽身退步,从此只在后省伺候。釜底抽薪,熄火唯此而已。”
许祥道:“娘娘有了更好的人选?还是要撤去内厂的建制。”
董灵鹫稍微沉默。
许祥知道这是董灵鹫为他惜命的考虑,于情势不符,便道:“请您收回成命。”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转动手串,凝望着帘外的微微夜风和薄雨,“你这个人皮与骨不合,外表俊美,让旁人看着喜欢。可从心到骨头缝儿里都苦得很。若是盈盈以后为你伤了公主的身份……”
“若如此,奴婢自裁谢罪。”
许祥难得在话有未尽之意的时候插言,似乎他已经提前考虑得足够久。
董灵鹫面色不变,又道:“那要是为你伤了心呢?”
许祥怔愣片刻,抬首望向她。
“难得不是为人而死,”董灵鹫道,“难得是为人活下去。有时候,直面世事艰难,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勇气。”
她看向许祥,道:“哀家不知道你是怎么想,但盈盈的手上有一桩事业,能不能著书立传,为天下之先,恐怕要十年、二十年来验证……这期间,要是因为你,牵扯到她的这桩事业……”
董灵鹫想了一会儿,继续道:“哀家不想让你死在我手里。”
许祥却忽然松了口气,他难得吐露道:“能如此,反而是奴婢毕生之幸。”
向来一朝之宦祸,都会在一个特定的时刻清洗。那必然是皇权占据回主导地位的时刻——也就是说,当孟诚有能力独理朝政、说一不二的时候,那么为压制相权而生的宦官制度,也就到了岌岌可危的边缘。
宣靖云、陈青航等人,不过是除去职务,回归宦官的原始身份,权力流失而已。但身在内厂的许祥,却有一桩桩一件件的“前车之鉴”等待着他。
“也是……”董灵鹫语意深长、慢慢地道,“若是哀家亲自料理,总比前朝治理宦祸时千刀万剐要强多了……”
……
太后娘娘并不是要为了王家的事情敲打他,反而是要在走到穷途末路之前,有捞他一把的心……可惜许祥能以残躯活下来,仿佛就靠着这份刺手的差事,以此职务为情由而生,断然不肯做一个无用废人,所以当即拒绝了。
到这里还好,但后面的对话,属实让郑玉衡为此感到震动——他还没有见过董灵鹫真的说出如此无情之言,这几乎是近些时日来的第一次。而且许秉笔的回应也很特殊,他并不是告罪立誓,反而如释重负。
事后,郑玉衡回想了一下历朝历代掌管刑狱的宦官下场,忽然明白了许祥为何如此了。
夜幕降临,问完话,董灵鹫就将许祥打发回后省歇息。风雨晚来急,殿外熄了灯,只留着一盏纱罩里的盈盈小灯,放在床头。
郑玉衡原本坐在床边看书,灯烛熄灭后,他放好医书,顾忌着伤口没有往董灵鹫被窝里钻,只是躺在她身边,睁着眼睛想事情。
四面昏暗,灯影朦胧。董灵鹫借着光看了他一眼,随口问:“睡不着?”
郑玉衡翻了个身,对着床帐上花纹,又挪开视线,看了看床顶上的雕刻绘制,好半天才道:“……檀娘……”
“嗯?”
“你素日待人的一片苦心,我都知道。”他说,“但那么冷酷的话,还是头一回听你说得如此明白。”
“什么?”
“许秉笔的事。”
“噢……”董灵鹫先应了一声,然后懒洋洋地道,“我在你心里,想必是柔婉温和至极的了,人也多情,不伤虫蚁草木。只可惜那是你自己美化了我,我不是那样的。”
“我知道,”郑玉衡道,“你要是那样,早就让人给吃得干干净净了。”
董灵鹫笑了一声,没回答。
郑玉衡又道:“要是你也能料理我就好了。”
董灵鹫:“……”
她伸出手摸了摸郑玉衡的额头,被对方拿了下去,争辩道:“我没发热。”
“你这脑子糊涂的,不似正常。”董灵鹫道,“一定是在江水里泡完灌进去水了,快倒出来。”
郑玉衡睁大眼睛,凑上去面对面,极为认真道:“我是说,檀娘到时候下一道诏书,赐死我给你陪葬。”
董灵鹫:“……水进的还不少。”
“因为我怕你跟我想的不一样。”郑玉衡提高了声音,“你肯定想着让我辅佐陛下,然后交代给我一桩什么重过山陵的天大嘱托,不许我陪你。你肯定是这么想的。”
董灵鹫被他说中,也不恼,坐起身拢了拢被子,道:“不然你还想怎么样?我这么培养你是为了什么,钧之也是修文读书的人,怎么不知道我有心成全你的抱负。”
郑玉衡也起身,一边抬手给她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一边抬首跟她理论:“我要是为了自己的抱负,我根本就不去那里,我是为了让你省心,不用你成全。”
董灵鹫道:“好,这个情不领也没什么,我是有意让你做辅佐皇帝的纯臣,因为你身后没有家族倚靠,待我百年之后,正好……”
“你要跟明德帝住一起是不是?”郑玉衡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不行,他都陪你二十年了,以后的千年万年,烂在土里,化成灰,都该归我了。”
“什么不行?”董灵鹫扫视了他一下,对小郑太医的思路难以理解,“你就是得寸进尺,顺着竹竿儿往上爬,早一年你敢说这话么?”
郑玉衡抬手抱了她一下,把她搂在怀里,低头蹭了蹭她的脸颊,但是还不耽误回话,说道:“那也是你搭的竹竿,那我们各退一步,不吵了,不然气得你睡不着,我又要心里难受了。”
“怎么各退一步?”董灵鹫问他。
“你别总想着把我一个人抛下,”郑玉衡道,“人的寿数无常,万一我有幸走在前面呢?这样,到时候你还是进帝陵,跟先圣人合葬,然后让我躺在你俩中间,我还是陪着你……”
董灵鹫沉默了片刻,又躺了回去,道:“滚。”
作者有话说:
小郑:我们才是两口子,带上前夫哥是便宜他了。
太后:…………………
前夫哥:……你有病吧?!
第105章
董灵鹫只是阖眸假寐; 实际上并没有觉得困倦。两人彼此安静,默了一会儿; 大约也就几个呼吸的时间; 一只手就从旁边伸进锦被边缘,轻轻地落在她手心里。
董灵鹫掀了下眼皮,看见郑玉衡粘腻地凑过来,背影逆着窗隙微光; 手指在她掌心里画圈; 而后伸展开来; 握住她的手。
他道:“我说的是没道理了些; 但你一不高兴; 总不理我,偏偏脸上也不太露出性情,我总看不出你是真不高兴; 还是故意骗我的。”
董灵鹫道:“故意骗你的。”
郑玉衡对于这么直接的回应反而有点愣:“真的?”
董灵鹫忍不住一笑,说:“就算我说得不是假话; 钧之能听出来不成?”
郑玉衡思索片刻,审视自己一番,认真道:“檀娘要是有心骗我; 骗到死我也心甘情愿,只是你不能带着气睡; 伤身损神; 你只管骂我就好了。”
董灵鹫打量他几眼,没说话,而是在心里缓缓琢磨着——两年前她第一次见郑玉衡的时候; 觉得这小太医人长得俊俏; 气质她又喜欢; 才把人留下来的。一开始只觉得他哪里都好,愈来愈合心意,但相处得越久,她越发觉郑玉衡有几分“心痴意痴”的念头。
所谓痴人,并非鲁直、愚昧、粗苯,恰恰相反,他聪明警醒,才智能过世人,难得还有一番勇毅胆气,见生死一线而临危不惧,这种种的优点累加起来,上天又偏偏派给他一处不可理喻的缺点。
一旦他犯了这种类似于精神上的执拗病症,就算有一万个聪明也不好使了。就像是方才,跟一个一般聪明的人说出那番话,十个人里有九个半都要感念她的培养和打算、知道什么才是人间正途、长久之计,知道什么才是对自己好、对大家都好的选择……
然而这桩规矩到了郑玉衡这里,反而就不作数了。董灵鹫知道他并非愚蠢,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他这个人心智精神上罕见的、又无法根除的顽疾。
她久不言语,郑玉衡越等越慌张,怕她真背着自己、也不说出来地生闷气,于是想了一番,略有不甘地低头认错道:“我那主意是说顺了口,一时不妨顺出来的。先圣人品行高洁、尊贵无比,我怎么好挨着他,就是呕也呕死了,我必然挨着你。”
一会儿说明德帝“品行高洁”,一会儿又不愿意挨着他了。眼看着把先帝跟檀娘隔开的想法太过离谱,小郑太医还挺会退而求其次的。
董灵鹫道:“让我睡中间?”
郑玉衡理直气壮:“这样岂不合理?到了阴私地狱里头,阎王爷在上头问咱们合葬的缘故,檀娘就跟他说,因为世上有个先来后到、耽误不得,所以才容得下他在一旁看着,不然就是他看一眼你,我都要吃醋好半天的。”
“阿弥陀佛。”董灵鹫念了句佛号,无奈道,“他看一眼我?你倒是会想,真出了这么惊悚的事情,不把人吓死?”
郑玉衡道:“总之……”
他正要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地来论证他跟檀娘的合理性,将自己这个虽然没在台面上,但是董灵鹫本人、以及姓孟的陛下公主都已经默认的身份给坐实了。
这话才开个头,董灵鹫就幽幽地道:“你既然说先来后到,孟臻也是跟我有夫妻之实、夫妻之名的。”
郑玉衡一下子哑了火,“总之”了半天,没个后续,只得郁郁地埋头进被子里,还不忘伸手搂着她的肩。
董灵鹫伸手勾着他的脖颈,捏了捏对方白皙的后颈皮肉,掐到穴位上,郑玉衡只觉得一股冲天灵盖的钝痛,疼了一下子,而后又轻快爽利,他老老实实地让她按着,任由她的手指在发丝间挑玩、穿梭。
好半晌,郑玉衡才纠结地抬起眼,竟然还在考虑之前的事,他面色可怜,眼角微红,说:“那我做二房吧。檀娘放心,这些名分我不在乎。”
话是这么说,可“在乎”俩字都写到脸上了,还散发着一股上等茶叶的清香。
董灵鹫知道他是故意的,郑玉衡也知道董灵鹫能看出来,这不过是两人之间的情趣罢了。只是前面这句话颇为惊人,董灵鹫都微微一愣,然后笑出声来,突然把他揪着衣领扯到面前,面对着面、眼对着眼。
她身上仿佛散着檀木与冷梅气息的香雾,吐气轻柔,挟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馥郁之意,这让郑玉衡此前屡屡怀疑——檀娘不会是什么花妖、花仙、或者天上的神仙娘子下凡转世托生历劫的吧?
如此情状,郑玉衡更是怔怔地只待吩咐,不怕被欺负地主动贴着她,几乎就是下一瞬,她的手不知何时按到他的脑后,将小郑太医压下来,如投怀送抱般覆住了她的唇。
刚一接触,郑玉衡就觉得自己很像某种以取悦她为生的妖怪,或者是山魈野怪什么的……要不然他怎么会一跟对方亲近,就觉得浑身上下涌上来一团火,如烧如灼,却没有实体,一直从外表沁到骨血里去。
他也不知道是心里、还是哪里泛着一股痒,逼得人要疯了,好像亟待抚摸一般。仿佛他现今多活出来一日,就渴求董灵鹫的手多触碰他一息,然后长长久久、经年不休地在一起……
他甚至想若自己是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就好了,生而不离,死亦不分,什么千年万年打算……哪有活着的人,这么积极打算身后事的?
郑玉衡只是生受着她的吻。
连同她身上所附带的莫大压力,连同她身上无形而磅礴的天然气场,连同她经年的阅历和考量,这些属于董灵鹫的特质倾泻出来,带着一点掌控欲、破坏欲,带着将他一点点拆开、化为己有的占有欲……都附加般地发作在了他身上,像是无穷的藤蔓,纠缠着裹缚住他,从又他的心里重新长出来。
郑玉衡温顺地全盘接受。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对这种情绪化地亲近轻车熟路,他明白怎么安抚她,但也明白怎么让她更有兴趣。
直至这个强行开始的吻走向结束。
郑玉衡舔了一下齿痕,他低下头,完全不害怕董灵鹫在自己身上释放暴躁和戾气重的一面。他还主动撩拨,亲她的唇角、鼻梁,又碰了碰翕动的眼睫,跟她道:“……这样,气就消了?”
表面话是这样,分明就有点儿邀请她的意思。
董灵鹫不上这个当,她道:“没生气,哄你的。”
郑玉衡说:“那是?”
他知道董灵鹫,董灵鹫也知道他的命门,于是轻笑一声,道:“给你乖乖做小的补偿。”
郑玉衡睁大双眼,怔愣了一下,豁然撑起身坐了起来,摸了摸嘴,严肃道:“我那是跟前辈的客套话,谁家不客气客气?怎么你还当真了。”
前辈?董灵鹫听得想笑,“谁是你前辈?谁跟你客气?”
郑玉衡立刻翻脸不干了,他这时候可不觉得明德帝在夫妻感情这方面比自己强,道:“董灵——”他还是没有底气直呼她的大名,才憋着口气叫了两个字,然后又压下来咽回肚子里,跟受气地小媳妇儿似的委屈吧唧地躺到她身边,一句话也不说。
董灵鹫戳了戳他的肩膀。
小郑太医赌气不动,深深的吸气,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委屈、他要开始哭了。
董灵鹫又戳了戳他。
郑玉衡的肩稍微偏过来一点了,耳朵也情不自禁地凑过来,好像等着她继续。
古今贤者美闻,大多以三为数,比如三顾茅庐、三辞不受,这个数字在玄学术理上都有很重要的地位,郑玉衡正等着她再给个台阶下,谁知道董灵鹫这就罢手,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转头睡觉去了。
郑玉衡心里顿时一凉,回想此前跟董灵鹫“斗法”的种种,对方最会的手段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比如表面上说“灯太暗了”,让他不要在床边看书,实则就是勾着他上榻之类的……跟她过日子,想来是不会赢的。
他于是又蹑手蹑脚的摸过去。
董灵鹫正闭着眼想过几日接待北肃使者议和的事情呢,一时不妨,有一只假充老虎的恶猫上前,突然用力地偷亲了她一下。
董灵鹫低声道:“坏东西,把你锁在床榻上当男宠好了。”
郑玉衡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给自己找理由道:“只许你亲我,不许我亲檀娘,就是天家也没这么独断的。”
“我……”
话没说完,他又狠狠亲了她一口,然后得意地抱住了她,凭借着身高和男子的身形、用保护性的姿态把她笼在怀里。
董灵鹫:“……”
她想了好一会儿,都没想出来郑节他们家,究竟怎么能生出这样的孩子来……
烛火幽微,鸟雀鸣叫的声音稀疏零落。
在他怀中,董灵鹫入睡之前的时间倒是缩短了许多,别看小郑太医不是很靠谱,但他抱着人很稳,睡相又很好,不会轻易地惊动她,反而比安神香还好用。
只是有一项颇为不巧。
许是董灵鹫睡前被他缠得太多了,郑玉衡那个令人头痛的“咱仨合葬”与“名分之论”,再加上“大房二房”的争辩,里头既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