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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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仍是青衫落拓、静坐修行的端然模样,缇婴热心地围在他身边,好玩而笨拙地,拿湿帕子为他擦脸,嘴里念叨讲述自己一整日的经历。
她兀自说得开心。
给师兄擦脸,又因新奇而充满了趣味。
缇婴用手指轻轻碰他睫毛,他一颤,她便露出笑。
缇婴喋喋不休:“师兄,我一整日赚了十个铜板呢!可是人间食物好贵,一个包子就要两文。难道我要辟榖吗?哪有在人间玩,还要辟榖的,我不要。
“师兄,你平时都是怎么?养我的啊?我是不是花了你好多钱啊?不过你是师兄,你养我是应该的。
“唔,等你年纪大了,我也会孝敬你的。”
缇婴偏脸,想一想江雪禾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模样,不禁乐出了声。
但她转而叹气。
师兄是修士,又比她厉害。修士的容颜随修为而变化,她恐怕是永远见不到师兄苍老?的模样了。
缇婴这般与师兄玩耍时,头顶“咚”一声沉闷的声响。
她仰起脸,手疾眼快,张手接住了一锭银子。
银锭是从?旁边一路过马车上扔出来的,缇婴看过去时,正?见一贵妇掀帘叹息,道:“这小?姑娘真可怜,兄长死?了,她还要卖身葬兄。”
贵妇人冲缇婴笑得怜爱:“小?姑娘,你先将?你兄长葬了吧。多余的钱财,买好好吃的。这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缇婴睁大圆眸。
马车辚辚行过,缇婴捧着银子,回到看江雪禾。
她顿悟:在凡人看来,师兄这副苍白僵坐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活人。
但若那贵妇舍得下来,便会发现江雪禾有呼吸,根本不是死?人。
缇婴盯着江雪禾半晌。
她忽而张臂仰脸抱住他,笑意盈盈地撒娇:“师兄,我想到怎么?赚钱最快了!”
她厚脸皮地亲一下他的脸:“你先扮个死?人好不好?反正?你现在又感应不到……我也是为了赚钱嘛。”
—
江雪禾此次与黥人咒的对抗艰难而缓慢。
他耐着性子,慢慢收缚黥人咒。
情势艰险,必要胜之。
江雪禾心性强大,痛意让心神发抖,神识战栗。但不管多痛,他都能忍下。
而且他渐渐着急,只怕自己在识海中耽误太久,外面?的缇婴会不快。他好不容易把?她骗出来,还没来得及千方百计挽留她,她若觉得无聊、离开了,他所做一切都白费了。
正?是靠着这样的坚韧,江雪禾终于将?黥人咒重?新压回了神魂处。那些符咒与他在识海中争斗重?重?,回到神魂处,才奄奄一息,安静下来。
江雪禾缓口气。
他退出自己的识海。
他正?要睁眼,却忽然感觉到一重?封印之力,将?他的五感封印。
他锐意顿生,怀疑是自己的什么?仇人找上门,趁此封印他,欺辱缇婴。
江雪禾毫不犹豫,冲击这层封印。
—
市廛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路人。
缇婴麻衣孝帽,跪在地上,旁边用草堆盖着一个脸如鬼白的闭目少年郎。
缇婴眼泪滴落,溅在腮畔上。
她仰起脸望人,眼漆面?苍,楚楚可怜。
缇婴很擅长哭泣。
她正?抽抽嗒嗒,向众人诉苦:“我跟我哥哥出远门,遇上疫灾,我哥哥病死?了,我们家?还要好远。哥哥死?了,我都不知道家?门在哪个方向……”
众人心生叹息,摇头劝她先葬了哥哥。
缇婴呜呜捂脸。
她听着铜板掉在碗里的声音,心花怒放,在心中乐开怀。
忽而,她灵根骤然一痛,神识被什么?冲刷,锋锐凌厉。
她痛得尖叫一声,情深意切,真的眨出两滴泪。
她瞬间明白这是什么?——她的封印被人破了。
人群忽起尖叫与哗然。
有人结结巴巴:“小?、小?姑娘!你哥哥诈尸了!”
缇婴:“……”
周围人尖叫不绝,纷纷逃跑。
缇婴拦不住人,头疼无比。她硬着头皮回头,见那草堆下,江雪禾翻身坐起,睁开眼,清黑的眼睛望着她。
—
空了大半的街角,跪在地上的丧服少女一滴泪悬在长睫上,欲落未落。
她尴尬:“师兄……”
江雪禾凝望她。
他语调很慢,带一种玩味:“卖身葬兄?”
缇婴:“……”
他垂下眼皮:“我死?了?”
缇婴:“……”
—
缇婴小?声:“师兄,我可以解释。”
江雪禾温和:“嗯,你解释吧。”
缇婴没料到他这么?好说话,不禁怔了怔。
两息后,她深吸口气——容她编编看。
第113章 仙人抚顶9
醒来后的江雪禾; 重新压制了他身上的黥人咒,不复之前的颓然,又变得从容、澹泊。
这样的江雪禾听了缇婴编的瞎话; 依然不认同——
他要她将“卖身葬兄”的钱还回去; 还要帮她将之前杂技团贪着不给的钱财要回来。
前者,缇婴嫌丢脸; 不肯去;后者,缇婴嫌钱太少,也不肯去。
缇婴叫嚷:“我不要去……你要我承认我在骗人,别人就会骂我,我绝对?不要!”
十五岁的小少女; 虽然可以?随口胡言乱语,却偏偏有一腔强烈的自尊。
江雪禾挽着她手臂; 态度稍微强硬一些,她便如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泪眼婆娑; 抽抽嗒嗒。
倒也不是真的哭,她只是双眸噙泪、鼻尖点红,这小可怜儿?模样; 便让江雪禾心软了。
缇婴分外不理解:她平时也没觉得他多善良多有原则; 为什么?要这样欺负她?
江雪禾俯眼看她:“你不肯去?”
缇婴生气又委屈,眼睛盯着他,冷冰冰的; 分明是不肯妥协。
且她本性刚硬——恐他越是逼迫她,她越恨他; 根本不服他管教。
江雪禾望她片刻:“那好。”
缇婴警觉,以?为他要靠修为压制她; 压着她一同去。
江雪禾拿帕子要为她擦眼泪,他手才抬起?,就看到缇婴往后退了一步,祭起?一把小剑,剑锋直指他。
江雪禾顿一顿,将帕子塞给她,让她自己擦眼泪。
缇婴羞而?不安。
她见江雪禾并不逼她,而?是施展法术运用追踪术,去寻之前那些观看她“卖身葬兄”的路人。
人流熙攘的街巷长径上?,在术法施展后,浮现了点点青色辉光。
江雪禾回头看她一眼。
她板起?脸,再?后退一步。
江雪禾便柔声嘱咐她:“你别乱跑,等着我。”
缇婴怼道:“谁也不能命令我。”
江雪禾无奈,却也不说她了。
他跟上?那追踪术,缇婴踟蹰片刻,偷偷跟在他身后,看他要做什么?。
她半追不追,江雪禾一回头看她,她便装作独自玩耍、不睬他的模样;他开始走路,她又忙跟上?。
江雪禾果真厉害,一一找到了那些看戏的路人。
缇婴不肯过去,但?她躲在巷后偷看,大?约能从师兄低垂的眉眼、对?方怔愣又气怒的反应中,看出?江雪禾在与?人解释之前的事?,将碗中的钱还回去。
他温温和?和?:“是我病重,家中妹妹想帮我减轻压力……”
有人愤怒于欺骗,指着少年鼻子破口大?骂。江雪禾面色如常,唾面自干。待对?方骂完了,他又转去下一家。
有人生贪,想从碗中多拿钱财,被江雪禾一眼看出?后,那人恼羞成怒,对?着他痛骂连连。
有人想动手。江雪禾退几步,没让对?方得逞,却也让对?方打了几下,平了火气。
江雪禾还替缇婴去杂技团中讨要工钱。
他平静而?温和?,据理力争,却因年少端秀面善好欺,而?惹得打手想动手。这时候,江雪禾便会动手,他即使不用法术,在凡人中,也是那类武艺高超的人。
他不卑不亢、进退有度的态度,有时惹怒人,有时又让人敬佩。
缇婴一直偷看,心中颇不是滋味。
她从江雪禾的平静中,看出?几分他以?前独自生活时的冷淡。
万般唾弃、欺凌、寻仇、厌恶、嫉妒、觊觎,全都会发生。
这世间,已没有太多让他意外的事?。
他是真的不在乎。不在乎,本身也是一种“无情”。
缇婴因此惶然,闷闷不乐。
她看不下去了,悄悄跑开。
江雪禾偶尔回头一刹,见那偷跟着的小姑娘不见了。
他立在原地怔一怔,却又不得不说服自己不要多想。他近日?情绪受她影响已经太多了,今日?好不容易压下黥人咒,他不能重蹈覆辙。
—
江雪禾做完所有这些,已到了下午时分。
乌云滚滚,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
江雪禾能感知到缇婴的气息,他不着急,撑起?伞停在一热气腾腾的摊贩前,为缇婴买一碗热馄饨。
身上?钱财不够用,他随意当掉了身上?一样值钱物件。
江雪禾等待馄饨的时候,听那老翁聊道:“既然是给你妹妹买的,小公子为何不让妹妹直接来这里吃呢?你这么?巴巴端回去,面食坨了,味道就不如现在了。”
这倒是无妨。
江雪禾将馄饨收入乾坤袋后,可以?短暂地定住里面的时间,不会影响口感。
但?是江雪禾心中一转念,与?老翁交流:“我自己便会做馄饨,家里妹妹却嫌我做得不好吃,不肯多吃。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老翁哈哈笑。
许是雨天客人少,许是自己家中也有可爱的小女孩嗷嗷待哺,许是摊贩前的这位小公子面嫩文静,气度不凡,让人多了很多聊天欲望。
江雪禾与?老翁闲聊时,忽然扭头,向旁边瞥了一眼。
一个个头娇小的玲珑少女撑着油纸伞,哼着小曲,从街头路过。
江雪禾瞥望那少女时,那少女也禁不住好奇,扭头向他望来——
她十四五岁大?,梳着双髻,发带飘至肩头。她对?上?他目光,一愣后,弯眸浅笑。少女脸小而?窄,肤色瓷白,笑起?来时,顾盼神飞,狡黠慧灵,眼中盛满了星光。
老翁在旁好奇:“小公子,你看什么??”
江雪禾回神,垂目淡然:“没什么?。那个路过的小妹妹,与?我家中妹妹年龄相仿,神态相似。”
老翁看一眼,失笑:“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磨人,也最可人疼了。”
他说着话,往碗中多舀了两颗小馄饨。
江雪禾见老翁与?自己看到的一样,便打消了自己的疑心,向老翁道了谢。
—
江雪禾为缇婴买吃食时,缇婴在一书铺的屋檐下躲雨。
她刚才在路上?闲逛时,从凡人手中淘到了一样仙家器物——留声螺。
那凡人并不知道这东西怎么?用,以?为只是一个玩具,便拿来贱卖。缇婴从街头跑过时,见此好事?,心中一动,买了下来。
买了留声螺,她心情好一些,便又来逛书铺。
缇婴在书铺中徘徊,心头忐忑紧张,藏着自己的一腔心事?——
她想和?师兄更近一步。
她心里的贪欲无法满足,从师兄那讳莫如深的态度,捕捉到一点隐隐约约的痕迹。
她平时买来的话本,都要被师兄检查。他觉得不合适的,便不给她。缇婴对?情与?欲的一知半解,很大?程度怪江雪禾。
“销魂蚀骨”,然后呢?
“烛火一吹”,然后呢?
“红帐掀翻”,是必须红色的帐子么??帐子飞起?来又怎么?了?她哪天不掀翻个十七八次,也没见如何。
话本中的“事?后”,大?家态度都好怪。
这对?于本不不爱读书的小缇婴来说,宛如天书,看得她愈发迷茫。迷茫多了,她便不爱看,只找些自己能看懂的小故事?来看。
这正?合了师兄对?她的教导。
但?今日?不同。
缇婴暗暗下决心,她要买几本师兄平时不让看的话本。
气死他。
—
缇婴磕磕绊绊地与?书铺老板描述自己的要求,一派娇憨又认真,惹得人啼笑皆非。
但?是老板见多识广,大?约明白她这个年纪的少女在想什么?。
老板塞了几本书给她:“你看这些够不够?”
缇婴正?要翻,江雪禾的声音从雨帘后传来:“小婴。”
她蓦地一慌。
不及细看,缇婴赶紧把几本书塞入乾坤袋,转身迎向江雪禾。
江雪禾才踏上?台阶,就见缇婴慌慌撞过来。他伸手扶住她,微诧异:上?午时还和?他闹,生气他让她去道歉的事?;这会儿?就要他抱了?
缇婴站定。
她心虚地拉拽江雪禾袖子:“我们走吧。”
江雪禾“嗯”一声,不妨身后老板追出?去喊:“姑娘,你的书还没付钱呢?”
江雪禾的目光凝向缇婴。
缇婴回头,有些不高兴地看着多嘴的老板。
她想快快结束这些,怀里的荷包却空了。在买了留声螺后,她连几本休闲话本都买不起?。
江雪禾一直在旁凝望,缇婴不敢把书还回去、惹得师兄疑心。
她分明还在与?他生气,却鼓着腮沉着眼,固执地仰着脸盯看——
可爱又好玩。
江雪禾不动声色。
他替她付了钱,这才撑起?伞,牵着她的手一同迈入雨帘中。
—
师兄妹二人在城镇中住宿不起?,便走山路,在山中寻到洞穴来躲雨。
黄昏时分,洞中烧起?篝火,缇婴披着斗篷坐在火堆边,懒怠地抱膝,下巴磕在膝上?,看江雪禾跪于一旁添柴加火。
火光映着他侧脸。
山间也下雨,天地间只听得到沥沥雨声,就好像这世间只剩下了江雪禾与?缇婴,二人只能抱团取暖,互相依靠。
缇婴看着江雪禾忙碌,他添柴的动作优雅斯文,与?他杀人夺命、被人唾骂时,都没什么?区别。
江雪禾抬头。
缇婴撇开脸。
她重重哼一声。
自然是哼给他听的。
江雪禾实在爱她的古灵精怪——她越这样,他越喜欢。
环境布置妥当,他终于能与?小师妹聊一聊了。
—
雨声潺潺,壁上?凝珠。
篝火荜拨,火光窜上?。江雪禾靠着潮湿山壁,凝望她:“多谢你这几日?守着我,若非你在旁相守,我也不敢放下心专心应对?黥人咒。
“我此人多疑。除了你,我谁都不信。”
缇婴本不想理他,他这样说,她忍了忍,还是被他话中的薄情所吸引,扭头来瞠目疑惑:“二师兄你也不信?”
他不语。
缇婴:“前师父你也不信?”
他摇头:“都信。但?最信你。”
缇婴:“信我?干嘛信我?”
她沾沾自喜:“我非常可靠吗?”
江雪禾目若清雪,莹莹润润,含一丝温情。
他勾魂摄魄的眼睛,让缇婴想起?来自己对?他的气恼。她重新沉下脸:不可被他骗到。
坏坯子师兄,总是诱她。
一次又一次,她难道是小猫小狗,被他扔一块肉,就可以?吸引吗?
江雪禾见她这样,便轻声问:“你还在生气我让你去道歉,帮你讨钱的事?吗?”
缇婴自然生气。
她不吭气。
江雪禾想了想,问她:“你知道我让你做的事?,是正?确的事?吗?你知道我让你这么?做,是在教诲引导你吗?心间无暇,心魔不相扰,大?道通透,这样于你修行?问道,都是有益的。”
缇婴愣一愣。
她反驳:“你的意思是,修仙就得做老好人,不然心意不通,修不出?大?道来咯?那你这么?说,世上?的大?坏蛋们干脆别修行?了,反正?也修不出?来。还有那些特别厉害的修士,比如沈师父沈师叔那样的——
“他们手下难道没有冤魂,没有几桩恨意?我玩一玩你就说我,我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