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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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支秽也许可怜吧……但她也很可怜。怜悯一个妖怪的事,轮不到她。
于是,天亮时分,陈大睁开眼,见到的便是笑脸相迎的小仙子。
小仙子柔声细语:“我与师兄商量,先送你下山,我们回去再对付无支秽。有我们在,无支秽应该不会拦你下山。”
陈大:“……发生了什么?”
缇婴道:“我的善良突然觉醒,觉得不能连累你一个凡人。我与师兄是逃不过无支秽的毒手了,但你还有生还的机会。”
陈大:“……”
他看眼风帽少年。
风帽少年只是长身而立,并不言语,似乎认同他那小师妹的说法。
陈大自然也没有第二条路走。
……
三人出了山洞,江雪禾与缇婴二人,按照陈大的指路,走回头路,将陈大送出山林。
一夜之后,哪怕在白日,整个山林的天幕也灰茫茫一片。
鬼魅妖影在林间穿梭,时不时闪现,又时而偷袭,被缇婴打退。
缇婴心中暗沉:小妖在白日出现的数量变多了,力量也变强了,说不定再过一夜,那无支秽都敢当面出现了。
必须在今夜解决无支秽。
三人走在道路崎岖的山林中,听到诡异的歌谣。
好几次,红嫁衣被妖怪们抱着,陡然出现在路尽头;树枝后,血淋淋的花轿停在那里。
没有瞳孔的小妖们追着他们:“红绣鞋,血嫁衣,哭爷娘。坐花轿,颠一颠,山路崎岖夜又长,新娘莫要回头看……”
接不到新娘,花轿便一直跟随。
这番景像在白日都开始出现了,将陈大吓得脸色惨白。
缇婴也怕。
一片袖子伸来。
缇婴害怕突然伸来的东西,她一颤抖,但是这片衣袖不是那晚的树皮妖。
她听到师兄在后的声音:“莫怕。”
缇婴矫情起来:“我不喜欢衣袖。”
江雪禾默半晌。
缇婴牵着的,从衣袖换成了少年的手。
除了前师父,没人牵过她。
缇婴一呆,低头想看,衣袖却挡住了他的手——她碰到的肌肤好生粗糙,伤痕累累,和前师父不一样,和树皮也不一样。
他手掌拢着她,有些凉。缇婴手指乱动,想摸一摸,腕骨被他警告地拍一下……她心尖发烫,突然被脚下树枝绊一跤。
江雪禾轻声:“好好走路。”
缇婴嘀咕:“我也不喜欢你的手。”
江雪禾沉默。
缇婴:“等我们出了五毒林,我给你找药膏,你手上的伤就能好啦。”
江雪禾怔一下,默然无话。
树林中只听到簌簌落叶、脚步声。
陈大牙酸,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回头看这对师妹:他该不会碰上一对小情人了吧?
……
果真,无支秽只拦他们往前走的路,不拦回头的路。
二人将陈大一路送到了山脚,山路当真出现,蜿蜒向山外。
缇婴跟陈大告别,却在陈大转身离开时,快速将一符纸拍入了陈大的后背——这是一道“分影符”。
分影符可以贴在人身上,当这人见到其他人时,分影符便会带着缇婴的气息,追上其他人,从而让缇婴掌握他们的行踪。
缇婴这道符学的不算熟练,但有五毒林环境的遮掩,应该能瞒过那些人。
陈大如果真的跟追杀她的人是一伙的话,那些人知道她有可能死在无支秽手中,便一定等不及,会忍不住进五毒林。毕竟,那些人想要得到她,而不是一具死尸。
许是缇婴的面色阴郁了些,江雪禾发问:“师妹?”
缇婴当即抬脸:“师兄,我们去做其他布置,好对付……唔唔。”
他想她说的应当是“无支秽”,只是她怕妖怪听到,才不开口。
……
缇婴领着江雪禾,在五毒林转悠。
江雪禾护阵,对付偷袭的小妖;缇婴则在好几个地方布阵,说是到夜里,这些阵法作用出来,会帮她杀无支秽。
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深林中,缇婴松了口气。
好啦,等解决了追杀者后,她就得杀无支秽了。缇婴知道自己的本事,想杀无支秽,她只能用自己最有天赋的那门术法——“大梦咒”。
但是读了玉牒后,缇婴知道山中妖怪都被无支秽统御,她生怕自己召不到足够的……灵。
抬头看看天色不算晚,缇婴吞唾沫:不如,趁着天亮,开法眼看一看灵的数量是否足够?
白日见灵……应该不会像夜里那般吓人吧?
缇婴偷偷落后江雪禾几步,自我鼓励半晌,她念咒掐诀,开了法眼,硬着头皮向天地间的气望去——
秽息与鬼气如洪水般呼啸,包裹住前方的江雪禾。
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无数鬼趴伏着,跟随着,贴着那少年。当法眼打开,黑雾瞬间吞没少年。
万鬼横行,或木然或疯狂,或森寒或幽怨,数量繁多,足够盖住一方天幕。黑压压的鬼气下,唯一不变的,是他们步步紧逼,追着江雪禾不放。
江雪禾行走间,就是一个大型的鬼物衣架子。
在重重叠叠的鬼影黑雾包围下,缇婴连他一片衣袖都看不清了。
……
缇婴全身血液冻结——你不是说你是人吗?!
第7章 五毒无情6
江雪禾在前方行走,发现缇婴没有跟上来。
江雪禾回头。
这一幕落在缇婴眼中,是这样的——
驮着万千鬼物的黑衣少年侧肩,笼身的风帽微扬。他转身时,跟随着他的鬼物齐齐扭头,向后方的缇婴看来。
鬼物们雾列霞蒸,或木然,嚣张;或怨恨,恶毒。
整幅画面鬼气腾腾,对缇婴的冲击,不亚于她初次见鬼时的场面。
她怕鬼。
自从被前师父带上修行路,前师父教的那些召鬼符她全练不好。她对鬼的畏惧深入骨髓,到了看一眼,便会晕倒、噩梦连连、生病数日的地步。
前师父锻炼后,她只能做到不被吓病。但当面前数以千计的鬼笼罩着江雪禾,齐齐向缇婴望来时,她浑身冰凉,战栗连连。
控制不住的发抖让她眼前发黑。
江雪禾的声音穿过魔障,落入她耳中:“师妹,怎么了?”
缇婴差点被吓晕前,不经意地瞥一眼。她那双已经被吓得有些涣散的瞳眸,捕捉到了重重鬼气下方被压着的暗影。
天色灰青,稍有日光穿过枝叶罅隙落下。
光落在少年瘦颀的身上,在他脚下,呈一片微弱的摇晃的黑色。
那是影子。
属于人的影子。
缇婴怔忡,连忙用这种念头暗示自己。她咬紧牙关,咬得口中一腔鲜血,才说服自己不能晕:
那些鬼跟着江雪禾,并不代表江雪禾不是人。
正是靠着这样的意念,缇婴勉力张开颤抖的手,掐诀,关掉了自己的法眼。
万千鬼影瞬间消失……它们还在,但她看不见了。
江雪禾静静立在原地。
此时山林中小妖们唱的曲、路尽头的花轿,都没有方才那一幕惊吓。
冷风拍衣,缇婴后背一层凉汗,向他望去时,他才慢慢道:“师妹为何不走了?”
他轻声:“怕我吗?”
他的语调清润温和,声音喑哑如夜间残烛。分明是稀疏平常的从容少年,却在这一瞬间,透出些红尘造就的漠然。
好像……他察觉了她看到什么一样。
好像……他断定她会怕得掉头就跑一样。
缇婴双足钉在原地。
她蓦地抬头,小脸尚煞白,语气却凶悍:“我怕你做什么?我只是在想对付无支秽的法子……我已经有法子了,我正要和你商量!”
江雪禾半晌无话。
他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意外。
而山林中的寒风拂来,那些小妖们遮遮掩掩地靠近,想要偷听他们的对话……
缇婴向江雪禾走去,一把拽住少年的手。
一只小妖从后偷袭,被她反手一个符拍得灰飞烟灭。
小妖们尖叫着不敢靠近,缇婴则抬着头,眼睛凶狠骄横,像面对敌人。
她恐怕不知道,她握他的手,凉得如冰,还在微微发抖。
额发乱扬,她还倔强:“你怎么不走?不愿跟我商量吗?”
江雪禾垂目。
他从小师妹眼中,看出很多份固执、不服、强硬,以及,色厉内荏。
而就在这般色厉内荏下,江雪禾被缇婴拉走,被她匆匆拉着在林中快跑——
她要躲开小妖们,找到安全处,和江雪禾商量她的御敌之法。
……
这是她主动拉他的手。
与之前的懵懂不同,她碰到他的手,便放下了心:
师兄手虽然很凉,却是有人的温度。
他确实是人,不是鬼。
至于他身上的奇怪之处……缇婴隐隐约约,觉得眼熟,她好像学过类似道法,记忆却在关键时候卡壳,让她一时间想不起来她在哪里见过。
但无论如何……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他就算是恶徒,就算真的与鬼有什么干系,那也得他们联手逃出五毒林,缇婴才好与陌生师兄分道扬镳。
……
凶悍的小师妹在骤然爆发的勇气相助下,躲开了小妖们的跟踪,布了一个阵,贴好了符,带着江雪禾钻进了一个山洞。
到山洞中,缇婴趴在洞府门口,忧心地看到那些小妖们已经找到他们的位置,在洞外徘徊。他们捧着的红嫁衣,快要堵住洞口的光。
妖怪们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了……
缇婴回头与江雪禾说:“我们天黑后动手吧。”
江雪禾坐于一旁。
这个一身秘密的少年待在她身畔,坐姿端然清矜,优雅万分:“好。”
他问也不问她方才的异象,此时的独断。
缇婴忍不住:“你不想听我的计划吗?”
江雪禾便道:“是什么?”
缇婴的计划在喉咙中转一圈,打个旋儿,没有脱口而出。
她因方才的事对他多了些警惕,犹豫起来。
江雪禾以为她不会说了,他撇过脸看向洞外,忽然听到少女的声音:
“无支秽养的小妖们,在白天已经能找到洞府外,说明无支秽的力量越来越强。等天黑了,无支秽说不定会按捺不住,亲自来捉我们。
“无支秽是很厉害,但是从那个猎人的话里,还有这山上追着我们不放的花轿,我们可以猜——他心里痛恨那个在新婚夜骗他死的新娘。
“这红嫁衣,是肯定要披在无辜者身上的。他要把穿着嫁衣的人,当做他那未过门的妻子,大卸八块,泄他的怨愤。
“咱们正常情况下打不过那个无支秽,这个新娘就是我们的机会——一人扮新娘,麻痹无支秽;另一人去山间四处,催动我白日布的那几个阵,阵法开启,消耗无支秽的力量。”
缇婴说着说着,镇定下来。
她眼珠转一圈,灵动重新回到她身上。
她问:“这是我们的唯一机会,对不对?”
江雪禾知她恐怕有什么瞒着自己。
但他并不揭穿:“是。”
师兄态度始终如一,缇婴放松了些:“我白日布的那几个阵,怕无支秽看出来,当场破坏我的阵。所以需要夜里有个人去催动……师兄,你懂阵法吗?”
江雪禾微笑:“我懂。”
只一瞬,江雪禾捕捉到了缇婴眼中的失望。
江雪禾一怔:怎么,师妹难道不是想让他去开她那阵法的意思吗?他本觉得她的阵法粗陋,他去开阵,可以补救一番,让她的阵发挥出更好的作用……
然而师妹好像并不高兴。
不高兴的缇婴只停顿一瞬,就面不改色:“我的阵法我自己才懂,我要去拨我的阵。”
她手指江雪禾:“你去扮新嫁娘。”
江雪禾:“……”
缇婴:“你不愿意?”
她心中打鼓,想陌生师兄又不傻,明知无支秽厉害,怎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可是她也没办法,她还要去杀那些追杀者呢,她需要师兄帮自己牵制无支秽,自己回来,才有力气对付无支秽。
她是如此的有勇气。
待她杀了坏人,她回来开启“大梦咒”,用陌生师兄身上那些引也引不完的鬼气,杀掉无支秽……
缇婴心中准备了这么多的说辞,不想江雪禾温声:“愿意。”
骤然的寂静中,缇婴倏地抬头看他。
……
陈大下了山后,几次回头看自己身后。
他没看到山中师兄妹二人,便放下心,在山下约定好的小茶棚中,见到了十来个男男女女。
陈大卑微,赔笑:“仙人们,小人探清楚了,那狂妄无知的小姑娘,果然要对付山中大妖。她不知道山中大妖的厉害……今夜,她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十来个男女脸色微变。
为首者道:“那我等只能进山,先抓到那小妖女……你说的大妖,不会和我们为敌吧?”
陈大连连摇头:“小妖女已经被山中大妖标记了,大妖只会盯着她!仙人有所不知,山中大妖的红嫁衣,跟着谁,谁就是大妖选中的新嫁娘……大妖是要吃掉这人的。”
陈大声音有些低,几分苦怅。
他回想起了很久以前,山中大妖还叫酸与,还不是如今的模样。那时他上山,与化作书生的酸与一同畅饮,问对方很多奇怪问题……
山中岁月悠久却不能永久停滞,变故忽然而至。酸与不是恶妖,酸与只是做错了一件事,便被玉京门弄成今日这副妖不妖、鬼不鬼的模样。
酸与死后被玉京门弄成了无支秽,玉京门又把无支秽变成了选弟子的“试炼”方式。昔日堂堂一大妖,活不成、死不了,一次次遭受这些无知修士的欺辱。
一巴掌拍在陈大肩上,唤醒他的神智。
这些人道:“喏,给你说好的金子,滚吧。咱们追杀妖女的事,你胆敢说出去,你一家人都别想活了。”
陈大点头哈腰出门。
他离开时,听到男女中有一道女声不安道:“师兄,咱们真的要进五毒林吗?我觉得那个猎人不可信,玉京门这种大门派的试炼地,咱们怎好拿人……”
一傲慢男声嗤道:“小师妹,你不敢进,今夜就留在外面,帮我们放哨得了。我们只是要把缇婴给抓出来……缇婴还没进玉京门呢!她要真成了玉京门弟子,咱们就不敢动她了。”
另一人骂道:“小妖女不要她师父,说投靠新门派就投靠,欺师灭祖,真不要脸!”
“吱——”
尘埃吸入鼻,陈大将木门关上。
他背后的“分影符”,在门内男女吵嘴时,从门缝中钻进去,贴上那些男女。
而茶棚的屋顶上,靠着梧桐树,有一黑衣少年藏在树荫下,静听着下方的龃龉。
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
陈大的“分影符”贴上追杀者的身时,五毒林中辰光微弱,天色转暗。
抱臂坐在洞中打盹的缇婴瞳眸中湖蓝色光忽然晃了一下——她感知到“分影符”的踪迹了。
缇婴醒过神,睁大眼,看向洞中另一人。
光线黯淡,风声呜咽,她几乎看不见那与黑暗融于一处的师兄。
莫非睡着了?
离天黑还差一会儿时间,缇婴百无聊赖,屏着呼吸,轻轻蹭过去。
缇婴托着腮,端详靠着山壁的人:风帽后的师兄,长什么样?他是不是长得很吓人,才吸引了那么多鬼?
缇婴毕竟年少,好奇心重,她想着想着,便将手轻轻拂在他的皂纱上,试探地抠动。
江雪禾本闭目凝神,少女气息拂在他周身,越蹭越近,快要扑入他怀中……他睁开了眼。
第8章 五毒无情7
一个被万鬼跟随的人,必然和寻常人不太一样吧。
缇婴心中这样想着。
她是怕鬼……但是她不开法眼,不就看不到嘛!
而且这么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