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亦锦绣-第1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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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风从衮衣宽大的袖口往里钻,将他通身吹的冰凉,然而解时雨紧紧捏着他的手,不许他有丝毫瑟缩。
火光落在看不清人影的马车上,同时也落在了他们两人的面孔上。
一个像是菩萨,一个像是童子。
菩萨俯身对童子言语:“殿下,您看到了,这些人是为谁而战,陆大人是为谁而忠?
是为国,为朝廷,也是为了明堂中的您。”
她的声音很轻,很快,然而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到了赵显玉的耳朵里。
“他日您要展翅高飞,切莫忘了您的翅膀是由这些白骨铸成的,他日您若是坐上那把椅子,也切莫忘了它是由血肉铸成的。”
她的声音中饱含希冀,似乎是一位要追随着赵显玉的谋臣。
“您是皇孙,您日后会从太子殿下手中接过皇位,从这一刻开始,您就要站到高处,让他人看到您。”
赵显玉慢慢松开她的手,独自一人走上城楼。
周围的人脸全都成了疑惑,恨不能将两颗眼珠分开,一颗盯着纹丝不动的解时雨,一颗盯着高高在上,却十分年幼的赵显玉。
他们知道赵显玉是皇孙,这样的皇孙,让他们心底有了一丝雀跃,多了一线希望。
这才是深宫明堂教养出来的尊贵和聪慧。
生死不惧,愿意站在最危险的地方,和他们在一起——哪怕他只有八岁。
越是逆境,越是黑暗,就越能燃起人心中的恐惧,却也能点亮心中的光。
赵显玉很紧张。
他在宫里,和皇上在一起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身上的衣服被风刮的猎猎作响,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会不会被风吹散。
下面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就连五皇子也撩开了车帘,用火一样的眼睛盯着他。
他两手握成了拳头,发出又高又清脆的声音:“我乃皇孙赵显玉,我虽稚子,却也知国难当头。。。。。。”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解时雨身上。
磐石一样的女子,正在用深幽的眼神往上看。
他颤抖的声音平静下去:“国难当头,岂容我独活,自该与诸位共进退,共存亡,
今日我便在这城墙之上,与诸位壮士一起迎敌!
不管他多少兵马,一次能敌,就是万次能敌,我不信这里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我们以城坐守,誓守云州!
诸位可敢!”
寒风冷冽,四周一片沉寂,趴在吴影背上的陆鸣蝉忽然高呼一句:“誓守云州!”
三风立刻振臂高呼:“誓守云州!”
四下里立刻响起了整齐的呼喊之声:“誓守云州!”
“誓守云州!”
“誓守云州!”
“誓守云州!”
兵将与民众全都沸腾起来,呼喊声铺天盖地的涌出城门,掀开阴霾,响彻半空。
第三百四十五章 残酷
城外厮杀声骤然而起,箭如狼似虎从外面射向半空,射向站在城楼上的每个人。
赵显玉站在城楼上,感觉自己是汪洋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覆灭。
他背后一阵阵冒冷汗,衮衣抵挡不住的风寒吹的他浑身发凉,投石、弓弩、人声,交织在一起,全都带着尖啸。
“放箭!放箭!”
“放钩!”
“把伤兵抬下去!”
城墙上井然有序抵挡着攻击,放箭的人上前,举盾的人就往后,血染到赵显玉脚下,他依旧没有动。
人来人往,从他身边冲过去,他的惊恐消失,反而感到了一种无能为力。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城外忽然响起一阵阵高声。
“侍卫亲军听令,随我陆卿云杀敌突围,守护云州!”
“在!”
这一声威武的声音冲破重重阻碍,传到众人耳中,众人精神顿时一振,站在城楼上的众人都忍不住往外看去。
“是陆大人回来了!”
“陆大人在突围!”
“他有兵马!”
雀跃之声虽然在嘈杂中很是微小,却像水波荡漾出去,很快就人尽皆知了。
赵显玉顾不得危险,冲过去一看,就见千军万马之中,陆卿云率领李冉和侍卫亲军,军阵丝毫不乱,冲了过来。
白丹心神一振,也随之冲了过去。
三风大喊:“危险!”
一大簇箭从下面冲了上来,深深钉入盾牌。
城楼很宽,赵显玉听到了三风焦急的叫喊声,当即停下脚步,往士兵盾牌下蹲去。
接二连三的声音响起,士兵两手死死拿住盾牌,两只手几乎支撑不住,其中一支箭力道其大,穿透盾牌,离赵显玉的眉心仅有一指的距离。
赵显玉惊出一身大汗。
白丹躲过这一阵箭雨,趁着空隙也往城墙边缘跑去,她一手举着盾,一手提着刀,没能听见三风的呼唤。
“县主!”三风喊的撕心裂肺,“是八牛弩!姑娘!危险啊!”
以硬木为箭杆,以铁片为翎,装填费时,然而一旦齐射,数以百计的箭可以直接钉到城墙里,不仅能杀人,攻城者还可借此攀缘而上。
白丹没有听到,她艰难的往前走,就为了看一看陆卿云在哪里。
她和从前不一样了,她上了战场,知道了战争的残酷,她想这一次,陆卿云一定会对她另眼相看。
她不比解时雨差。
身边接二连三传来声音,她也没留意,毕竟这一切都很平常。
地面是大片血红。
就在她即将靠近的时候,忽然被身后一股极大的力量扑倒,她扭头去看,就见三风的脑袋在她头顶炸开。
他的脑袋成了高处掉落的瓜果,被八牛驽钉了个稀碎。
红的、白的,稀的、黏稠的,滚烫的、冰冷的血和脑浆子混在一起,糊住了白丹的脸。
在白丹的惊愕之下,三风维持着保护她的姿势,停顿了一息,趴倒在地。
这场面过于残酷壮烈,赵显玉手脚打颤,抑制不住的哆嗦起来。
白丹躺着,身上是三风残破不堪的尸体,她呆滞了面孔,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喊。
一声接着一声,她叫的声嘶力竭,像是沉沦进了噩梦,被无数厉鬼所撕扯。
随后她推开三风,拖起一条钩子,用力往城楼下甩去。
她的动作又狠又快,脸上却失去了所有表情,没有痛苦,没有悲哀,也没有仇恨,是痛苦到了无处宣泄的程度,只能麻木的动作,连危险都无法察觉了。
赵显玉瞠目结舌,觉得白丹会疯。
对战事而言,这只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插曲。
北梁将领盛彭骑在战马上,如闻炸雷,十分意外,他调转马头,本就粗犷的面目越发狰狞,目露凶光。
好一个陆卿云。
真以为自己是阎王!
陆卿云黑色衣袍翻飞,长刀利落,马蹄铮铮,马背上堂而皇之的系着黄浩的人头,恍若天降,眨眼之间便将井然有序的北梁冲散。
盛彭又诧异于陆卿云的胆大,并且十分疑惑他的兵马从何而来。
明明只带了两千兵马出城,经过一次突围,只剩千余,如今又从哪里变出来这千人,穿阵突围。
这一出神,陆卿云走的更近,他也看的更加清楚。
黑色的披风,宛如涛海,目光如刀,怒喝道:“与云州共存亡!”
跟随他的人大声呼喝:“与云州共存亡!”
城内的人也一同呐喊:“与云州共存亡!”
叫喊声浪潮一样颠覆了黑夜,火光盛大,照亮赵显玉兴奋的脸。
云州之危可解!
厮杀声一片,盛彭与陆卿云正面交锋,凶狠之名在外的盛彭,在陆卿云手下走过三十来招,就被斩于马下。
又是一阵沸反盈天的高呼。
徐义脸色凝重,不过心中又有些庆幸,好在城门开不了,陆卿云在外突围,照样是个死。
就在他庆幸之时,就听到陆卿云震耳欲聋的吼声:“将印何在?开城门!”
五皇子心急如焚,刚想开口说此时开城门不妥,却见城楼之上,赵显玉两手高举将印,喊破了喉咙:“将印在此,开城门!”
城门轰然而开。
被冲散的敌军蜂拥而入,又被阻拦在六辆刀车之外,城内万箭如雨,城外攻势迅猛,失去将领的北梁士兵,迅速溃散撤离。
兵贵神速,陆卿云的奇攻解了云州之围。
陆卿云站在血肉中,对五皇子道:“臣幸不辱使命。”
五皇子看着他,两条腿阵阵发虚,既是因为战事的惨烈,同时也是因为陆卿云的可怕。
这样一个人,若是要造反——谁人能敌?
父皇怎么会放任陆卿云这样的人手握重兵,坐拥云州?
难道不应该杀之以绝后患?
他面上难掩惊骇之色,好在众人都是惊魂未定,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态。
“多亏陆大人勇猛,威名赫赫,才能守住,”他看了一眼陆卿云,“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府上去吧。”
陆卿云点头:“殿下先行,臣收拾战场。”
周围的人各个都是一身的血,人人有伤,而且伤的不轻。
盛彭凶猛,守城不易,突围亦是不易,里外夹击,最后也是赢的血肉模糊。
云州大捷的消息由五皇子之手传入京城。
守城之时手握将印的五皇子居功至伟,在战场上奋力杀敌,独领风骚。
然而另有一封密信,从赵显玉手中传出去,将云州的消息一字不落的告知了皇帝。
第三百四十六章 蒙心
城中一片喜悦之情。
白丹早上醒来,洗漱穿衣,坐到门外,看着天色发愣。
难得放了个晴,然而太阳照着冰天雪地,万物都成了脆生生的模样,仿佛只要轻轻一脚,就将被碾碎。
她吃了下人送来的粥和馒头,面无表情的咀嚼许久,仿佛无法察觉其中的味道,脑袋空空如也,只有鲜血、脑浆、死亡、无头的三风。
从京城来到云州,她吃了许多苦头,虽然瘦,然而心里总洋溢着充沛的情感,看着并不显得十分憔悴,然而现在,她的眼睛灰暗下去,只浮着一层朦朦胧胧的光。
吃完早饭,她迈开步子,不在家中坐着,在街头上胡乱晃荡。
街上人人都有笑脸,就连鸟叫声都比从前要嘹亮。
虽然北梁还未彻底退兵,可是陆卿云的回归,就足以让他们提前庆祝胜利了。
在路上,她看到大清早就开始喝酒的李冉。
李冉拎着酒瓶子,东倒西歪,边喝边嘀咕:“糊涂,兄弟你糊涂啊。”
还有在外面吃烧饼的陆鸣蝉和赵显玉。
陆鸣蝉伤势好转,边吃边嘀咕:“雪都没有化就回京城?你五叔这是吓破胆了啊。”
赵显玉对这位五叔无话可说,五叔也对他偷了将印抢了风头恨之入骨。
“他觉得这地方不详,三叔死在这里,他怕自己也死在这里,所以想早早离开。”
“不详之人去哪里都不详,”陆鸣蝉举着手,“哪里像我,逢凶化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赵显玉按住他的手:“你这爪子早晚得被人剁了才个消停。”
陆鸣蝉笑道:“走,我们去看看我大哥,他伤的可不轻。”
他们起身往前走,白丹在后面跟的迷糊,隐约的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又知道的很迷糊,连衣摆被人泼湿了都没发现。
这么一路跟着,赵显玉回头看了她一眼,最后什么都没说。
到了陆府门前,陆鸣蝉也回头看了一眼,然而白丹魂不守舍,行尸走肉似的,只是跟在他们身后。
赵显玉忍不住问陆鸣蝉:“怎么办?”
陆鸣蝉低声道:“不要管她,让她进去就是了。”
白丹看到了他们的交头接耳,然而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在她眼里一切都朦朦胧胧,像是让什么东西给蒙住了。
跟着进了陆府,她也还是迷迷蒙蒙的,直到在门口看到了陆卿云。
由于陆鸣蝉和赵显玉站在她前面,她没能进去,对里面的情形也只是匆匆一瞥。
他们还在吃早饭。
陆卿云将一只咸鸭蛋剥开,将蛋黄掏出来给了解时雨。
解时雨瘦了许多,哪怕再好看的面孔,也禁不住这些时日的劳心,她煎熬的眼窝往下陷,颧骨支了出来,眉目成了画皮上的浮笔,往里一探就是白骨。
“多吃。”
陆卿云像个老父亲似的叮咛,又给解时雨盛满了粥,自己面前则是堆尖的包子。
白丹感觉自己的心跳的很轻,而且很缓慢,然而终于跳起来了。
她又见到了陆大人。
太阳越来越高,冰雪在融化的最后一刻,竭尽全力,吸取了所有的温暖,放出了最大的寒冷。
白丹静静的退了出去,听赵显玉和陆鸣蝉咬耳朵。
赵显玉扭扭捏捏的:“陆大人真是……难道家里就剩下一个咸鸭蛋了?”
陆鸣蝉大大咧咧的:“你懂什么,要是没有大姐,就算咸鸭蛋全是黄,我大哥吃着也没意思。”
赵显玉认为这种儿女情长的话,有损陆卿云英明,不好意思的岔开了话题。
“陆大人镇守云州,不知何时才能回京?”
陆鸣蝉也愁眉苦脸的:“是啊,他这么忙,怎么成亲啊,老大不小了都。”
话题又被他给绕了回来。
赵显玉又绕了出去:“徐义这两天怎么不见踪影了?”
他感觉徐义此人实在难缠,像条水蛭,缠绵的很。
既不和陆卿云低头求饶,也不和从前一样想将云州四分五裂,单是在五皇子面前流连使力气。
不过这两天,五皇子面前也不见他的身影了。
连带着少量的徐家旧部,也渐渐不见了踪影,像是做了逃兵。
只是如今繁忙,北梁仍然有兵将在外,需要防守,又有战俘需要安置,还要买粮进城,一应事物都要重新安排,便无人追究。
陆鸣蝉叹气:“徐义可别添乱了,不然我大哥成不了亲,他也是罪魁祸首。”
白丹单是这么听着,觉得一切都像是幻影,死去的三风在她脑子里浮现,红的白的又糊住了她的脸,随后三风的脸变成了陆卿云的脸。
真的是陆卿云。
不知道什么时候,陆鸣蝉和赵显玉离开了,跑去和解时雨一起清点东西。
“大人……”眼泪汪出来,滚滚而下,“三风他……他……”
陆卿云没言语,也没动,单是看着她。
这回是真的扛不住了,白丹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人生在世,就是哭着来,哭着走。
“我错了……我错了……”
白丹哭红了脸,哭干了喉咙,才停下来,擦干眼睛对着陆卿云。
她想三风说的真对,陆卿云从不说起死人。
然后她又想陆卿云自己是从修罗地狱爬上来的,却极力张开双臂,以免身边的人跌落地狱之中。
而解时雨,看着是个深闺女子,洁净美丽,内心却是百无禁忌,龇牙必报。
他和解时雨就是一对无比契合的卯和榫。
三风看明白了,她却没有看明白。
随后,她长长的、疲惫的呼出一口气,仿佛是将积攒的七情六欲全都呼了出来。
愁苦无尽,三风因为她而失去的性命,成了坚固的牢房,把她的灵魂囚禁起来,从今往后,再不得自由。
“我想留在云州。”
陆卿云只微微颔首,应允了她。
白丹木雕泥塑般走了出去,旁人看她有所好转,是个可以继续过日子的模样,然而她心里却是疑惑和糊涂着。
走回家中,她看着屏风上搭着的衣裙,再看看自己身上的团领长衫,忽然道:“我是男儿?”
她糊涂了。
白丹离开的时候,罗青身边的小厮前来传讯:“五皇子死了。”
五皇子死的实在没什么雄风,是死在了戏子手里,死在了床上。
戏子轻而易举的杀了五皇子,随后又千辛万苦的自杀而亡。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