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小食堂-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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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钱博士快要忍不住出声打断时,就听见食堂杂役的声音,说是来送暮食的。
白庆然这厮又开口了:“似乎孟师傅只负责朝食……苏博士,可要与白某同到东市瑞云楼吃鱼脍去?许久不尝,甚是想念啊!”
没等苏博士应答,就有食堂杂役笑道:“大人有所不知,今日暮食中,就有一道鱼香茄子煲是孟师傅做的呢!”
如此一来,白庆然竟是当场改了主意,果断道:“那我还是留下吧,许久没用过监内食堂的暮食,确也有些怀念。”
门内外,钱博士并杂役等一众人:“……”
食堂送来的暮食,你一回都没吃过,谈何怀念!
第15章 鱼香茄子煲(三)
无论他人如何想,白庆然很是坦然地留了下来。
来送暮食的食堂杂役笑着请诸位大人进廨房,欲要为其呈上吃食。
即便是白庆然一时兴起宣布留下用暮食,食堂准备的分量也是足够的。
毕竟各学博士并助教中,多数已经成家,所以即便是食堂手艺最好的魏询烹饪吃食,这些大人也会选择家去,真正留下的着实不多。而食堂以防万一,也会多备一些送来。
太学博士共有六名,今日仅白庆然一人留了下来。因他和苏博士交好,就索性让杂役将饭食送来四门博士的廨房。
待一盘盘菜肴呈上诸位博士的桌案,最终只剩下几个大食盒没动。
杂役叉手行礼,恭声道:“这是新来孟厨娘做的鱼香茄子煲,说是配着陶锅吃方得其中妙处,只不过一只陶锅分量颇多,须得两位或三位大人分食。”
“也带了干净碗盘备用,皆随诸位大人心意。”
钱博士最重规矩,即便自个儿在家中也是坚定不移贯彻分食制,此时听了杂役所言,他只觉得不成体统,当场斥了一句“荒唐”。
与之相反的是白庆然,他本就喜好新鲜玩意,又在宋七娘那儿听多了她对孟桑厨艺的夸赞。
听了杂役所言,他立即问了苏博士意愿,将两人食案拼在一处,然后兴致勃勃地招呼杂役。
“有意思!就依孟师傅的,我且要看看里头是个什么妙处。”
那杂役颇会察言观色,“喏”了一声,给白庆然与苏博士呈上一只陶锅,随后从另一只备用的锅里头,单独为钱博士舀了一盘。
“陶锅烫手,还请大人们小心留意,莫要伤着。”
陶锅刚上桌,白庆然已是迫不及待地用厚布掀开锅盖。
在厚实的陶盖被掀开的一刹那,原本牢牢锁在其中的咸香味顿时炸开,以万夫莫敌之势横扫整间廨房。
数根茄条乖顺地躺在锅中,每一根都喝饱了汤汁,被红油严严实实包裹着,紫色外皮炖到油光滑亮,原本白色的内里被汤汁浸成褐色。
除此之外,零碎但不可忽视的肉末散在各处,既点缀了画面,又增添豚肉香味,更有鲜红椒末和碧绿葱花相衬。
锅内汤汁“咕嘟咕嘟”冒着小泡,似是底下还有炉火热着,颇有围炉用食的乐趣,平白添了几分热闹之气。
有这么一锅鱼香茄子在,桌上其他盘子里的菜肴陡然失色。
白庆然先是手快夹起一根茄条,等不及吹凉,急不可耐地咬上一口。
顿时,茄条里的汤汁争先恐后溢出,茄香气裹着红油咸辣味霸占整个口腔,使得整个人都为之一振。
白庆然虽然被滚烫的汤汁烫得闷哼一声,但完全舍不得吐出,整张脸都憋得有些红,一边哈气一边咀嚼,颇有“为了佳肴一切皆可抛”的架势。
好容易咽下,白庆然抿了一下被烫伤的舌尖,大笑出声:“妙极,妙极!孟师傅果然一手精湛技艺,根本不是祥云楼里那些平庸庖厨可比!”
听白庆然这般说,苏博士也夹了一块品尝。
方才苏博士见到白庆然被烫到的“寒碜”样,感到十分好笑。
有了这么一个前车之鉴,夹到碗中后,苏博士先是稍稍吹了几口气,再游刃有余地将整条送入口中。
甫一入口,没了烫舌的汤汁影响,苏博士首先感受到的就是茄条的润滑口感,一抿一吸,轻而易举就吮出大半汤汁,再稍稍咀嚼,滑溜茄皮、炖到软烂的茄肉、颗粒感十足的五花肉碎、微软椒末渐渐混成一处,却层次感分明,不削减任何一份食材的本身香味。
苏博士闭眼细尝后,很是不舍地咽下,赞道:“咸香可口,风味甚好。”
抒发了几句心中所想,苏博士一转眼就瞧见白庆然压根不碰别的菜肴,手中筷子一心只往陶锅里伸,全然是虎狼扑食的模样。
苏博士顿时急了,举着筷子快速抢食。
“景询,白庆然!你给我留着点,慢些夹!”
这厢吃得热热闹闹,就显得独享一张食案的钱博士那儿有些冷清。
因着对新厨娘先入为主的不喜,即便钱博士也觉得鱼香茄子煲的咸香味十分动人,但还是强忍着不去碰那盘子。
他手中筷子只伸向另两道魏询做的菜式,将就着吃了大半碗白饭。
可方才白庆然与苏博士一前一后的夸赞,如同魔音入耳一般,不停在钱博士的脑海中回响,挥之不去。
钱博士将两盘魏询做的菜肴吃光,已是半饱。就在他准备放下碗筷时,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一筷子没碰的鱼香茄子煲,又瞄了一眼手中还剩了半碗的白饭,有些犹豫纠结。
君子应戒骄奢淫逸、铺张浪费。
他若是随意浪费吃食,糟蹋百姓血汗,难道不是违背君子之道?
往常他见到有监生浪费,总会去斥责对方,而他身为诸位监生老师,难道不应该以身作则?
嗯……故而,他并非是贪图口腹之欲,而是贯彻为人为师的准则。
自觉将其中利弊分析清楚的钱博士低咳一声,筷子终于伸向了盘中的鱼香茄子。
茄条入口,浓郁的酸甜滋味、茄香、五花肉香在舌尖齐齐散开,那红椒的辣味仅是锦上添花,并未喧宾夺主,更使得整道菜的味道层次分明,极为下饭。
仅吃了一口,钱博士就感觉口中津液顿生。
他少时家境贫寒,阿娘做的吃食中鲜少见着肉的身影,若是碰上沾了肉味的汤汁,钱博士便会舀到碗中扮了杂米一起吃,不舍得浪费一丁点。
这个习惯直到他入朝为官、手头充裕后也不曾改过。
此时,钱博士忙不迭夹了几块茄条铺在白饭顶上,再浇几勺盘底汤汁,将碗中诸物拌匀。
汤汁将微硬的白饭泡软,混着茄子一起吃,便在原先的咸香味中再添一抹稻米清香,别有乐趣,一口一口根本停不下来。
就在钱博士吃得正尽兴,暗自可惜菜肴因久放而变得温热,无法体会刚出锅那一刻的美妙时,就听见吃饱喝足的白庆然跟苏博士搁下碗筷,开始饭后闲聊。
白庆然餍足道:“怪不得孟师傅坚持,到此时方知陶锅之妙。”
“直至咱们吃完落下碗筷,却不见锅内菜肴变凉,皆因陶锅锅壁封住热气,使得无论何时食用,皆含着刚出锅时的热乎劲儿。”
苏博士这一顿暮食用得很是畅快,听后立即出声相和,深有同感。
唯独钱博士对着自己那盘温热的鱼香茄子,捏着筷子夹也不是、放也不是。
顿时就觉得没滋没味了。
第16章 豆浆油条(一)
“刺啦”一声。
一根长长的面剂子被放入油锅中,立马引出无数小气泡,将面剂子裹了个严严实实,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那面剂子先是从头到尾浸泡在油里,炸一会儿后浮了上来,气泡却不见少。此时面剂子米白色的外皮变得微黄,在一双木筷的波动下,于油锅中均匀翻面。
随着面剂子在炸制的过程中不断蓬松变大,外皮颜色也跟着慢慢变深,渐渐由淡黄变成漂亮的金黄色。
“炸油条最要紧的就是给它不停翻身,让每一面都能均匀炸制……”孟桑缓声向阿兰解释,又往锅中放入一根瘦长面剂子。
此时,油锅中躺着五六根油条,由左至右,熟的程度不一。
孟桑极为耐心地依次为每一根翻面,不停来回重复,绝不厚此薄彼。每当最右边一根油条熟了,就会被立即捞出去控油,同时再扯着新的面剂子放入锅中,整套动作下来井然有序。
“除了翻面,另一要点就是油温,像现在这般是恰好的。灶火过旺,则油条容易炸老,油腻有余,酥脆不足。”
“好了,你来试试,”孟桑将手中木筷递与阿兰,又低头交代,“柱子,灶火记得控住。”
看火的柱子连忙应声:“孟师傅放心,我晓得!”
站在一旁的阿兰接过木筷,心中默背了一遍方才孟桑所言,十分拘谨地为锅中油条翻面。
“炸油条仅需仔细小心,没什么难的,放轻松些。”孟桑拍拍阿兰肩膀。
正在说话时,有两位监生走入食堂。
孟桑有些诧异,下意识瞄了一眼窗外。
现下还未到卯正,怎得就有监生来食堂了?未免也太早了些。
孟桑下意识看向来者,意外发现其中一位监生颇为眼熟,好像他昨日也是第一个来食堂的。
她笑着招呼:“今日朝食刚做好,两位稍等,这就为你们盛来。”
来者正是许平和薛恒,前者神采奕奕,后者眼皮子还耷拉着,似还没睡醒,困倦不堪。
许平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兰炸油条,顺手去扯薛恒地袖子,很是兴奋:“安远兄,你快来瞧瞧这新吃食。刚放入锅中不过瘦长一根,出锅时竟能变得这般大,看着好生有趣。”
而薛恒敷衍地“嗯”了一声,看都不看一眼,显然对食堂的吃食兴致缺缺。
昨日他受了田肃等人的激将法,下学后立即找人回去传话,说无须家中日日再送吃食来,以后与许平共进退。
然而此番壮志豪情,等尝了一口食堂的暮食之后,顷刻间转为后悔,恨不得将那传话的人喊回来。
真的是太难吃了!
白饭煮得夹生,咽下去时如同砂砾刮过喉咙;红烧鲤鱼,鱼肉都炖老了,尝着还有堪比黄连的苦味;就连最不容易出错的清炒时蔬,都做得软烂寡淡如嚼蜡……
一回想起来,薛恒硬生生压下想吐的冲动,长长叹了口气。
据他所知,长安城里的名厨,最顶尖的留在皇城,次一点的不是在各大酒楼,就是在高官贵胄府里,再次一等的好歹能自己支个小摊、开个食肆赚银钱,手艺最差的才会进各个府衙公厨食堂,每月混个养家钱而已。
眼前这位被许平等人夸上天的新厨娘,或许做出来的吃食稍微正常一些罢了,而许平他们又一直在食堂受苦,所以相较之下,才会觉得惊为天人,实则平平无奇。
正出神想着,身前突然传来孟桑轻快的嗓音:“每人一碗豆浆、三根油条,请慢用。”
听见了陌生的吃食名字,薛恒下意识瞄了一眼盘中油条,眉头微皱。
遍数各类面食,他不喜捻头。此物吃着口中全是油腻感,即便是用最爽口的茶汤漱口,仍觉得那难受劲儿挥之不去。
而这油条的做法,瞧着和捻头很是相似,同样是炸制而成的面点,只怕入口也是一般腻味。①
身旁是许平在急声催促,薛恒只好端起盛着朝食的碗盘,跟在好友身后寻了一处桌案。
坐下后,薛恒很是嫌弃地将装着油条的盘子推到一边,恨不得离它远远的,随后漫不经心地端起豆浆。
豆浆刚从锅中舀出,此时还冒着隐约热气,其浆液泛着淡淡的黄,色如暖玉,质地干净,倒是勾起薛恒一丝兴趣。
以免烫唇,薛恒先是吹了吹碗边,方才抿了一口。
浆液涌入口中的瞬间,醇厚的豆香席卷整个口鼻,细品还有一丝丝不可忽视的甘甜。
一口咽下,微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胃腹,暖意以胸腔为起始,不多久就奔向四肢和五脏六腑,只觉得异常舒坦。
国子监食堂煮的豆浆,全然没有往常喝到的豆腥味,其浓醇丝滑完全超出薛恒预料,来不及细想就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到后来甚至顾不得有些烫口。
一旁,许平却是先夹起炸至金黄色的油条,毫不犹豫地咬下。
清脆的“咔嚓”一声,酥脆外皮应声而裂开,露出内里的蓬松气孔,与此同时,一股锁在里头的热气跑出,带着微微湿意。
外皮尝来脆而不焦,微硬,但内里却十分柔软,丝丝缕缕粘连在一处,在口中被津液沾湿后逐渐变得湿软,自带的小麦香气沁人心脾。
酥脆与柔软两种完全相悖的口感混在一处,别有一番新奇滋味。
仅这一口,许平就深深喜欢上了油条这种吃食,“咔嚓咔嚓”声中,飞快把两根大油条吃完,意犹未尽地舔走唇上残留的细碎酥壳。
喝了小半碗豆浆润口后,许平的手又伸向盘中仅剩的一根,心中很是不舍。
只剩一根了……
眼下小半监生都已来了食堂,在孟师傅那儿排起了队,待会儿只怕人更多,想领第二盘不易啊……
忽而,许平扫到一旁被薛恒嫌弃的油条,灵光一闪,怀抱期待地问:“安远兄,这油条你若不吃,我便拿走了?”
薛恒正沉迷豆浆无法自拔,自是乐得送这个人情,毫不犹豫地点头:“此物瞧着就油得很,你尽管拿去,我可不愿受这罪。”
许平听了,当即反驳了几句“此物并不油腻”。奈何无论怎么说,薛恒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许平便不再多费口舌,径直将盘子拉过来,继续豆浆、油条交替着吃,舒坦极了。
就在薛恒慢慢饮着豆浆,自得其乐时,一些周遭监生的交谈声不免传入薛恒耳中。
“敦平,这油条吃着忒酥忒脆,里头又绵软可人,你快尝尝!”
“我平素就不爱吃炸制而成的面点,譬如捻头,吃下总觉油黏嗓子,这油条……还是算了吧。”
听到这里,薛恒深以为然,这种炸的面点最是难吃。
“哎呀,敦平你就尝一口,当真是一点也不油,配着豆浆更妙!”
“……当真没有诓骗我?”
“骗你作甚?你且试一试再说!”
接着就没有交谈声了,应当是名为“敦平”的监生正在尝试吃油条。
对此,薛恒有些同情“敦平”,怎就耳根子这般软,当真听了旁人的劝呢,等会儿必然会深深后悔,再喝两碗可口豆浆都压不下那难受劲儿……
下一瞬,却听见那位名为“敦平”的监生惊呼:“竟真的一点都不油腻,确如愚之所言,配着豆浆,别有一番滋味啊!”
“嘿嘿,让你方才不信我!”
与此同时,不少赞叹油条美味的声音,从食堂各个方位传入薛恒耳中。
听着这些毫不掩饰的赞叹,薛恒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和跃跃欲试。
这么多同窗的口径完全一致,应当是可信的吧?况且光饮这碗豆浆,确实无法果腹……
念及此处,薛恒感受到腹中传来的饥饿感,敦促着他快些做出选择。
耳畔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那是许平不亦乐乎地啃着油条,毫不掩饰对这种吃食的喜爱之情,惹得薛恒更饿。
犹豫许久,薛恒轻咳两声:“子津,我拿一根油条尝尝……你放心,就一根。”
许平已经在吃第四根大油条,已是有些饱了,随意点了点头。
取了一根油条过来,薛恒内心还存着犹豫,索性将一整根油条撕成一块块的,浸泡在最后小半碗豆浆中。
夹起一块送入口中,奇妙口感与动人的混合香气,使得薛恒倏地睁大了双眼。
吸饱豆浆的油条失了先前的轻盈,但带来妙不可言的口感。
随着唇齿的挤压,油条中的豆浆迫不及待涌出,在浓醇豆香的基础上添进油香、小麦香